上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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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汤仲翔看了女儿,回到住处,头一件事情,是把车子开进车库里,关上车库门。平时为了方便,车子都停在车道上,现在这么做,马上会被巡捕房找到,因为两个租界在寻找肇事汽车时,是联手的。

刘妈听到汽车声,已经迎出了大门,交给他一封信,说是有人专程送来的。信封没贴邮票,没有地址,只写上他名字,是戴幼琳的笔迹。他把信塞进兜里,对刘妈说:“你去请一下老爷,让他来书房,”就带池彩娣先去了书房等。

未几,伦纳多就来了,玛兴跟在后头。汤仲翔他们在外头时,夫妻俩一直待在主人房里,妻子把丈夫当成一管满满的牙膏,不停地挤啊挤,直到那管牙膏被挤得干干净净,成了一张瘪塌塌的铝皮,终于把想要知道的一切,全打听清楚了。这会儿,她看池彩娣的眼神,全是同情,她活到今日,听到的人生故事里,池彩娣是最悲惨的。

汤仲翔看到她的眼神,明白她从丈夫那里探知了一切,这最好,可以省去一大堆口舌。就把刚才出门后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末了说:“出了这件事,带来了两个结果,头一个,车子暂时不能开了,不过我会另外租一辆汽车;第二个结果,池小姐暂时不好出门了,巡捕房一定在搜捕她……玛兴,她可以在你这里借住一段时间吗?”

玛兴道:“当然可以啦,我马上让刘妈她们收拾一间客房出来,”她直直逼视着汤仲翔道:“怎么样,看到你女儿啦,再也不抵赖了吧?”汤仲翔辩解道:“我没抵赖,只是……一开头不能确定而已。”她说:“你不能确定,可是,池小姐却因为你,受了那么久的苦,这可是最确定的吧,这你怎么说呢,又怎么打算呢?”汤仲翔垂下头去,不敢开腔。池彩娣不忍,替他说:“汤先生没抵赖……”玛兴道:“可他没有勇敢承认,这比抵赖,好不了多少。”伦纳多见太太的情绪有些激荡,想想她这几日要来月经,最好浇一勺冷水,就插进来说:“干嘛还站着,都坐下慢慢说吧,”把池彩娣引到长沙发坐下,自己坐她旁边,汤仲翔远远逃到最角落的一张单人座。玛兴不动,靠着写字桌,半个屁股坐在桌面,不放过汤仲翔,又问他一遍:“你怎么打算呢?”

汤仲翔招架道:“玛兴,这件事我做不了主,得问池小姐。”

伦纳多就问身边的池彩娣:“池小姐,你有什么看法?”

池彩娣道:“我就想要回女儿,就是抢,也要抢回来。”

话音一落,屋子里顿时一片静默。过了许久,伦纳多才柔声说:“池小姐,当初你女儿被带着走,我知道你是不愿意的,这件事,违背了你的意愿。可你知道吗,那时你是囚犯,没有拒绝的权利,公共租界的行为是合法的,程序也正确,这个决定没法逆转,就算去上诉,你也赢不了,不仅在租界赢不了,到英国、美国和其它国家也赢不了。假如硬把女儿抢回来,就犯了劫持罪,要判重刑的。”

玛兴说:“池小姐,罗约没说错,那时候,当局找不到孩子的父亲,你又没有其他亲人,只好强制安排领养。假如那时就知道翔是孩子的父亲,孩子就会交给他,也就不会被别人领养了,”说到这,又斜斜瞄汤仲翔一眼。汤仲翔被她横斜一刺,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大的恶人,只好又垂下头去。玛兴见汤仲翔无声地认罪,转脸对池彩娣说:“池小姐,欢迎你住在这里,多久都行,可是,你要断了抢夺孩子的念头。我倒是有个想法,既然我们已经知道孩子的养父母是谁了,也知道孩子生活得很好,就不必硬把她夺回身边,我们只需在一边默默关心她,看着她发展,一直等到她成年了,再与她相认,这不是很好吗?”池彩娣不响,默默流泪。玛兴道:“我知道,这不是小事,池小姐先慢慢盘算吧,反正这一阵也不能动。我建议,从明天开始,你就每天跟我练英语呗,以后和女儿相认的时候,你必须说很地道的英语才行,不能只会洋泾浜,否则怎么说得深呢。”

一阵风过来,窗户被吹得砰砰乱响,提醒了汤仲翔,他说:“忘了告诉你们,出门前,接到轮船公司的电话,因为台风的关系,航班取消了,什么时候恢复,要等进一步的通知。”

伦纳多说:“既然翔暂时走不了,池小姐也不能动,后面怎么安排,大家都不必急,先静观其变吧。”玛兴过去拉起池彩娣道:“池小姐,我带你去看你的房间,”又对伦纳多说:“罗约,还是你出面去租车吧,翔刚刚跟巡捕打过照面了,他去租车的话,警方只要去租车行一查,就能查到的。”伦纳多恍然大悟道:“太太,你真是太聪明了,我们两个男人的脑瓜加起来,顶不上你一个啊,你说得一点不错,巡捕找不到嫌疑人的车子,就会推测嫌疑人可能把车子藏起来,另行租车使用,接下来必然去租车行调查,然后顺藤摸瓜找到翔……很好,我马上骑脚踏车去租车行,他们是绝不会怀疑到美国人头上的,哈哈。”

他们都走后,书房里只剩下汤仲翔一个,他掏出戴幼琳送来的信封,拆开一看,只五个字:“见字即来电。”下面写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不是她家里的,应该是办公室的电话。他点上烟,把这几个字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她来找,大概是为结婚的事儿吧?

觉得房间太安静,扭开了无线电。一个急促的男声在说英语,上气不接下气,介绍一个刚来上海访问的奥地利指挥家,接着播放勃拉姆斯交响曲,是他指挥工部局交响乐团演奏的,录得效果不好,现场还有人咳嗽。他听着音乐,开始怀疑自己的结婚承诺太冲动了,像在模仿骑士精神,这是为补救过去的不堪,还是旧情难灭?再者,这样的婚姻合适吗?幼琳无疑是共产党了,虽然没明说。她愿意与总司令身边的人结婚,是出于感情考虑,还是为了更好掩护身份?还是说,觉得可以把自己争取过去?

最后想,何必探究这许多,但求心安就是了,心安了,就可以把过去的垃圾彻底埋葬。至于幼琳的意图更不必考虑了,反正结婚不结婚,不过是走走形式,台风一过,自己终究是要一走了之的。

他拎起电话,照着号码拨过去。她马上接了,也许周围有人,只简单对他说:“我有话跟你说,我们在惠尔康吃晚饭吧。”

惠尔康在兆丰公园对面,远远出了公共租界的西界,是越界筑路后生出的暧昧地方,路面归租界管,路两旁的房子归日本人管,总之是日本人的地盘。过去,他们常在那里出没,但现在已经是日本人的世界,难道她在日本人那里才舒坦?

“几点?”他问。

“六点。”

“好的,“他说,刚要挂断,她又说:“等等……就你一个人来啊,不许带别人。”

出门时,伦纳多已经把新租的汽车开回来了,是一辆新型的克莱斯勒轿车,挂着租车公司的白牌照。汤仲翔向他要来车钥匙,说了晚上的安排,伦纳多摇头说:“你这次来上海有点忙啊,不知该羡慕你呢,还是同情你,”又压低嗓门道:“这么夹着两位女士中间,准备怎么处理呢?”汤仲翔朝他苦笑一下,也低声说:“你不是说了吗,只有静观其变了。”

车子只跑了五千多英里,刚过磨合期,开起来顺手,两支烟的功夫,就到了惠尔康。这家餐馆傍着兆丰公园,不远处是黑猫舞厅,出入的都是时髦人。它经营露天餐饮,夜花园的夜宵生意最好。汤仲翔赶到时,正是晚霞化成了铁锈红色,将灭未灭的时候。营业高峰未到,大部分座椅都空着。

幼琳已先他到了,坐在一棵老而壮的银杏树下看《大美晚报》。见西崽领他过来了,放下报纸。

“对不起,来晚了。”他说。

“是我来早了。”她说。她过去总摆小姐谱,约会没一次是准时的,只是不在乎钱,吃饭爱会钞。他想,她身上当初让自己头痛的毛病,现在都不治自愈了。大概只有理想和主义才能让人褪去雕饰。他说:“这儿怎么有《大美晚报》?”这是反日的英文报,发行不出孤岛。她抖抖报纸说:“我从市里带来的。”她穿件枣红底白花的单旗袍,外头套件齐肚短的开襟粗毛衣,冬青绿的,脸上薄施了脂粉,描了眉。头上戴个银色的阔边发箍,大概怕吃饭时头发散落到嘴边。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多停留了半会儿。

“看什么,没见过吗。”她道。

“见是见过,只是每见一次,增色一次。”

她莞尔一笑,一转念,马上收住了,警惕地问:“这是哪本书上的话?”

他有点受伤道:“我自己的书。”

她这才把抑住的笑容释放出一点道:“不漂亮一点,谁还跟你结婚呢!”

果然是要谈婚礼的事儿,他想,朝她笑笑。他出于礼貌,关心了戴伯伯的身体。她说:“人到了这时候,就好比轮船汽车旧了,每天都会生出新的毛病来。再维修保养,总有一天修不好的。”他想,山河破碎的年代,活着就是万幸了,还谈什么维修保养,嘴里说:“能用到旧,已经很幸福了,我们的飞机年轻力壮时就完蛋了,不是被打成碎片,就是摔得稀巴烂,根本没机会老旧。”她说:“爸老了以后,常念叨东坡的话: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他淡淡说:“我好多同学二十多岁就炸成炮灰了,连感叹须臾不须臾的机会都没有。戴伯伯这么长寿,也不算须臾了。再说,既然知道须臾,何必去哀它呢,趁活着,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她听出话里的冒犯,却不生气,语带讥刺道:“那应该干什么呢,吃喝玩乐,是吗?”没等他应答,又微笑问:“你爱吃什么?”说着,拿起报纸旁的菜单,一阵风过来,差点将报纸吹到地上,他出手按住说:“今天风太大了,还是里头坐吧。”

于是换到餐厅里头,找了个雅静的角落坐下,她翻着餐单问:“还和过去一样吗?”他点点头。两人相对而坐,点熟悉的菜,把他带回以往约会的场景,勾起了酸酸甜甜的情绪。西崽见她翻看菜单,就跑步到了跟前,她一口气点了三菜一汤,合上菜单。他说:“净点我爱吃的,那你自己呢?”抬头对跑堂说:“这样,再来一个东乡炸仔鸡,一个霉千张,一个草棚螺蛳。”她说:“气味难闻,吃相难看。”他想起是过去自己嘲笑她的话,笑了笑。西崽一走远,她斜他一眼道:“哟,还记得我爱吃什么,我是没敢点,怕你留了洋回来,学得文明了,被我的吃相吓到。”

客人还少,菜一样样上来了,有一搭没一搭地扯起了京剧界的花絮。幼琳不顾忌自己的吃相,用手抓起鸡腿啃。啃完一只鸡腿,又吃起了螺蛳。她吃螺蛳不是用手一个一个撮着吸,而是舀满整勺,次第吸过去。转眼的功夫,一盘螺蛳就变成了骨碟里的一堆螺蛳壳。电动留声机在放好莱坞的电影插曲,是秀兰·邓波儿用童声在唱I Love to Walk in the Rain。

他听了一会儿,问:“这电影你看过了吗?”

“什么电影?”

“就是邓波儿演的这部,”他向空中竖起指头,“Just Around the Corner,这不就是里头的主题曲嘛。”

“还没来得及去呢,上海刚上映……你想请我看?”

“要是有这荣幸的话,是专门请你看的,我在香港看过一遍了。”

她默默的,不知是在听音乐,还是想事情,末了道:““真好听……你在香港,是跟谁去看的?”

他顿了半秒道:“没跟谁,自己去的。”其实,他是请了一个护士陪着看的。

她用那种眼神看着他。他分辨道:“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信。”

“要我信你?好吧,我问你件事情。”

他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嘴。他就等着她提这事儿。

她说:“你这次回上海,到底什么事情?”

他愣了半晌,本来以为她是要问婚礼的事情,再看看她,没一点表情,视线直勾勾盯在他脸上。他把一句俏皮话咽了回去,道:“怎么啦,不是问过了嘛……行行行,那我再说一遍。我们的飞机被日本人打中了,跳伞时肩膀受伤,在香港住了三个多月的医院,回上海是来休整一下,也看看你,不可以吗?”

她还是沉默,出其不意道:“不对,你回上海,是为了上田工作,”说完,视线锁住他双眼。他的微笑僵住了,噎了半天才道:“说什么呢,我不明白,”为了掩饰,捡起筷子,夹一只虾仁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脑子一时乱了。她倒浮起了微笑,一瞧他样子,答案已经在胸了,从小,有看透他肚皮的本事。

见他不响,她说“就你这样,还让我相信你?”

他想,到了这份上,一味否认倒真是没什么意义了,最要紧的,是弄清她手里有啥牌,便说:“好吧,我可以都告诉你,不过你先说说,怎么知道的。”她说:“为什么我先说?”他道:“有来有往,才是公平交易嘛。”

她刹那间变了脸:“汤仲翔,别油嘴滑舌了,这不是在开玩笑。”

“是吗?那好,我先说也行,但我说完了,你也得回答我的问题。”

“你没资格讨价还价。”

他收起笑容道:“那你想怎么样?”

她从牙缝里道:“我要你告诉我,你来上海干嘛。”

“呵呵,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是为了上田工作。”

“嘘……谁让你这么大声的,”看看四周,见没人偷听,继续低声道:“还有呢?”

“还有什么?”

“上田工作是什么?”

“你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要你说。”

静默中,四道目光牢牢纠缠在一起,不知多久,他才说:“这是审讯吗?”脸色严峻起来。见他要犯犟脾气,她终于做了让步,叹口气道:“好吧。岛津龙芥课长刚接到一个新任务,是调查他哥哥正博的下落。他哥哥是在执行一项绝密任务时失踪的,代号就叫上田工作。”

“那你怎么把我和这事扯上的?”

“轮到你了,你说完了我再说,上田工作是什么?”

他点点头,拿起一根筷子,沾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石”字,放下筷子,右手做成一把手枪,食指一勾,嘴里“啪”地一声。

她的脸煞白:“果然跟我推测的一样。”

“你是推测的?”

“我的工作就是做推测,把收集的情报东一点,西一点,放在一起,就看出眉目了。”

“那我证实了你的推测,你得谢谢我。”

但她脸上没有一丝的笑意,道:“岛津正博给你的具体行动安排是什么?”

于是,他把在香港遇到殷先生,他的要求,以及开出的加码,都对她说了。他说钱已经到手,至于其中的曲折和细节,则略过不说,对于池彩娣,更是只字未提。

她没再打断他,听得眼睛都不眨一下,听完了问:“仲翔哥,我要你认认真真回答我,你到底有没有执行这任务的打算?”

他说:“幼琳,你问出这样的话,让我心寒了,我是那种为了钱出卖国家和民族的人吗?”

她面无表情道:“人是会变的。”

他的脸慢慢红涨起来:“我要有这打算,会把这些告诉你吗?”

她还是不为所动道:“请你正面回答我。”

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道:“岂有此理,当然不打算执行了,这件事,我们已经向最高当局汇报了,到手的钱,买了30架法国飞机,不久就要在越南海防交货,你当我什么人了?”

她的态度这才松弛下来,夹一筷子菜送进嘴里,慢慢嚼着,道:“你们碰头之后,岛津正博就杳无音讯了,你是最后见他的人,你没杀他?”

“当然没有,干掉他有什么好呢?他一死,巡捕房要查,日本人要查,倒搞得我们要仓皇逃窜了,”见她不吭声,又补充一句:“这件事牵涉到领袖和国家的存亡,多杀或少杀几个日本人,太微不足道了。”

她自言自语道:“那就奇怪了,那岛津正博怎么会突然消失呢……”眉头紧锁了起来,良久道:“问题可能出在金凤记里头,他们是青帮,谋财害命不奇怪。如果是这样,说明岛津正博带的钱财暴露了……咦,可我就不明白了,钱已经到他们手里了,他们并没拿到钱的啊,何必杀人呢……”

他没说话,发着楞,不知要不要把池彩娣的事告诉幼琳,想想决定不提。她说:“你想啥?”他回过神道:“我在想,你到日本人里头工作,是共产党派你去的吗?”她觉得,已经谈得这么深入,就不必继续隐瞒了,便点点头。他直起身,松了一口气:“既然是共产党,对总司令的生死还这么在意?他死了,你们不更高兴吗?”

她认真道:“中共领导的救亡运动从来不是孤立的,它是世界革命的有机组成部分。现在我们需要蒋和他的军队来拖住日本人,蒋死了,其他人都是靠不住的,”她掰着指头把国民政府里几个军政强人数了一遍,语气里全是不齿,“靠这些人,中国的抵抗很快就会瓦解掉,那么,日军就会调转枪口,对内镇压中共,对外全力进攻苏联。三月份的张鼓峰事件,日本人不是退让了吗?就是因为武汉会战要开始了,日本方面顾不过来。可见中国的抗战多重要,事关世界革命的安危。”

“世界革命?是苏联吧”他语带讽刺。

“这两者的含义是相同的。”她平静地说。

“所以总司令不能死?”他说。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