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次日一早,戴杏文就打电话找到汤仲翔,提醒他下午要来家里。汤仲翔没买到船票,不去就没借口,再不情愿,也只好走一趟。下午去南京路的惠罗百货,买了给戴幼琳的生日礼物,近晚时,就安步当车,从伦纳多的房子走去海格路戴府。走到大院外,便听里头锣鼓喧天,象在唱堂会。一个脸生的佣人打开大铁门上的小门,汤仲翔一步跨进去,记忆就被院子里的草木气息唤起了。那么多年过去了,旧日信息还固执地扎根在鼻腔里,逢到时机,就漫灌回来。
当年,海格路一带,还都是农田,地价相宜,所以李鸿章就置下大批地产。戴杏文的爷爷受李家影响,也在这里买地建屋。他父亲是长子,继承了房子,而他是长孙,几个弟弟结婚后都另置婚房,姐妹们也早就嫁了出去,这里自然由他继承。
幺妹戴幼琳家里最小,她住在娘家,又在娘家过生日,自然是云英未嫁。汤仲翔在心里一算,她今年已经实足二十五,虚龄二十六了。早几年的话,二十六岁而没有婆家,会是多难堪啊,放到现在,在普通阶层人家,也是很难启齿的。
院子里搭起棚子,芦席铺顶,汽灯早早点上了,四处都浴在蓝白的灯光下。看看天色,其实还是温煦有光的。草地上聚了三四十号人,吊嗓的吊嗓,拉琴的拉琴,敲锣的敲锣,其实并非堂会,是一帮票友在自娱自乐,大家各唱各调,各说各话,全不受别人影响,局外人一看,简直是乱成了一锅粥。
戴杏文正在棚子下面张罗,远远见了汤仲翔,笑眯眯地迎了过来,一把握住他手说:“你看,从上一次你来到现在,有多久了”手下用力地摇,眼里透出湿润。汤仲翔被这份亲情感动到了,似乎一直憎恶的少年时代,也没那么不堪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不住打量四周,搜寻熟悉的过去。戴杏文道:“你也知道,老爷子一向爱京戏,八一三后,干脆养了一帮丝竹好手,天天在家里玩票,倒也活得自在。”汤仲翔嘴角抽了一抽,觉得恍如隔世,置身上海,一点看不出整个国家正深陷战火,这种时候了,戴叔叔还是迷恋灯红酒绿的生活,要借着女儿生日,过一把自己的戏瘾。
今天来的亲戚不少,女眷多,孩子更多,手里拿着糖果花生,都穿着新衣服,叽里喳啦地你追我跑。汤仲翔只顾朝大棚底下望去,见一男一女在对戏,唱的是《四郎探母》。那唱铁镜公主的,正是戴幼琳。戴杏文拉住他手臂道:“来来来,先那边坐,喝口茶,定定神,喘口气,”把他引到一张桌子旁坐下。佣人一刻不停就上了茶水点心,七手八脚,满满摆了一桌。汤仲翔拿个花旗橙子剥开,一瓣一瓣塞进嘴里嚼着,只是不让自己闲着,一边目不转睛看唱戏的幼琳。幼琳应该瞧得见他到了旁边,只是不拿正眼来看,显是故意的。耳朵里听她唱道:
……
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
十五载到今日才吐真言.
原来是杨家将把名姓改换,
他思家乡想骨肉不得团圆.
我这里走上前再把礼见
……
今天是她过生日,却穿一件褪成桂圆色的半旧布旗袍,外头罩件玄色对襟薄毛背心,脚下穿双平底旧缎面布鞋,一身上下都宽宽松松的,不求好看,只求舒服,脸上也不施粉黛,肤质很干净,但没血色,让他想起采下后放了几天的荔枝。她最富生气的地方还是头发,浓密顺滑,没有粘性,好像逐根上过蜡,抛过光,亮闪闪的,头一动,整堆头发就荡来荡去。汤仲翔望着她,有些走神,她自襁褓起,就被丝弦锣铙熏陶,因为家人左右都痴迷京戏,就算耳朵里天天塞着棉花,毛孔里也会吸进许多去。她一路长大,也零零碎碎学过,只是把京戏和小脚、辫子、顶戴花翎归到一类,认作旧时代的遗物,心向往之的都是话剧、电影和西洋音乐,从没有像老父那样,对京戏全身心投入过。但几年不见,突然见她摆起了资深票友的架势,可见她的趣味上,想法上,都有逆折了。
戴杏文道:“怎么样,还认得出吗?”汤仲翔道:“当然了,还是老样子啊,就不知性情有没有变呢。”戴杏文踟蹰半响说:“她不像小时候了,好多事儿,问了也不说,嘴巴越来越严。”汤仲翔盯着他,等他往下说,他道:“我也说不好,也许是为主义献身的那种?哈哈,说笑,说笑。”汤仲翔心想该去打招呼,无奈她那对眼波,就是不朝自己这头荡过来,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就对戴杏文道:“杏文,要不我先去和幼琳打个招呼吧。”
戴杏文道:“好啊……不过先跟老爷子照个面吧。”汤仲翔道:“那是,那是,”起身跟着戴杏文,朝草坪上另一堆唱戏的人群走去,嘴里道:“你对幼林真够可以的,过个生日,摆那么大的阵仗。”戴杏文道:“嗨,老爷子的掌上明珠。不用心点,他不高兴的。”
四年不见,老爷子戴弗奎越发瘦了,眼窝陷得深,两蓬寿眉乱长,黑中带白。瘦骨嶙峋的下巴长着一蓬山羊胡。头发也稀疏,比面粉还轻,微风过处,就乱飘乱舞,露出布满黑斑的粉红头皮。他显是经不住一点寒气了,白露刚过,秋分未到,已经穿上了厚夹袍。上海的秋天,白天即便是烈日高照,热汗淋漓,但日头一收,就凉意沁人了,妇女和上了年纪的,最为敏感。虽然怕凉,老头照旧握着一把折扇,不是为了驱暑,是驱赶太阳下山后肆孽的蚊子。就算没蚊子,扇子也不会离手的,好像握住它,就把文气紧紧攥住了。他坐一张旧藤椅,背靠一棵磨盘粗的老香樟树,正翘着腿,眯着眼,摇头晃脑,随着曲子节拍,拿折扇敲着大腿,听上去,像敲在一根木棍上。他现在的样子,早看不出年轻时是个骑马、开车、网球、跳舞样样精通的风流二世祖,一辈子不改的,是对京戏的迷恋。汤仲翔打小就知道戴伯伯是个超级戏迷,银行里的工作都当是副业,精力全在捧名角,大把地拿钱组织票房。现在看来是更进一步了,干脆在家里蓄养起老彾工、过气艺人,资深票友,竟日不离了。
戴杏文道:“我爸现在搞大了,那些名角啊什么的,个个都认他。不光上海的,外阜的也是,只要来上海,必定要来拜码头的,哈哈。”说着,已经到了老人身边了。“爸,仲翔来给你请安了。”戴杏文说。
老爷子没听见,继续摇头晃脑,塌陷的嘴唇微微在动。汤仲翔留意到,他嘴巴周围一圈的皮肤,布满了细小的网格纹。前面两个老人在唱《朱砂痣》,三个老伶工丝竹伴奏,声如裂帛。戴杏文凑到汤仲翔耳边道:“那老头就是时惠宝,这一阵在上海登台。”汤仲翔见老爷子戴弗奎注意力全在曲子里,干脆陪着看。戴杏文清清嗓子,又把嘴巴凑到老爸耳边道:“爸,仲翔看你来了。”
老头这才猛地睁眼,茫然地望着两张面孔。他视线在汤仲翔脸上扫过,一点没认出来。“谁,你说谁?”
“是仲翔,汤叔叔的老三仲翔。”
“哦,是仲翔,”他说,看了半天,“变这么黑了,不像,不像。”
汤仲翔深深一鞠躬道:“戴伯伯,仲翔给您请安了。”
“这些年也没见你来,都去哪儿啦……沪江毕业了没?”
汤仲翔道:“晚辈不才,沪江没毕业,就进了笕桥航校学习,后来又去美国深造了两年,回来后就在航空公司里开飞机,哪儿都住,哪儿都呆不长,没顾上给您老人家请安,实在不该。”
老人挥挥手一笑:“当飞机师啊?哈哈,你们是国家栋梁,现在正是国家最派用场的时候,我们这些老朽,看不看都罢了。”说着,把扇子在藤椅扶手敲了几下,对唱戏的几个说:“好歇歇了。”转脸对戴杏文说:“还不过去,把幼林叫来?”戴杏文满口应承,转身去了。
一会儿,幼琳才拢着头发,跟在杏文后头,慢慢走了过了,对汤仲翔说:“早看见了。”刚才那副浑然不觉样子,果然是故意装的。她哥发胖了,她却依旧清瘦,只依稀出了两抹浅浅的眼袋,眸子还如往日一般灵动,看他时,眼神一点不躲避,也没笑意,态度不像是看见一个六年不见的熟人,当然更不像是看旧日情人了,“稀客,稀客,大飞机师光临,该不是给人胁迫过来的吧。”
他听她道出了自己的职业,知道戴杏文跟她说过了。过去,他总能轻松掌控她,她则处处赔着小心,因而不太在乎她。这次一见,看她寡淡如水的样子,有些不同了,不知该和她握手,还是拥抱,犹豫之下,只僵立着,故作轻松道:“幼琳,祝你生日快乐。”她迎着他的视线,微讽地笑道:“你还记得啊,真真不敢当了。”“怎么会不记得,”他赶紧表白,手伸向衣兜里,刚要去掏礼物,发现这场合不太合适,又抽了出来。
戴杏文好像突然发现什么:“哎,都站着干嘛,坐下,坐下,”四周一看,又说:“怎么都愣着,拿几张椅子来。”于是旁边人七手八脚,搬来好几张椅子。汤仲翔坐下后对戴发奎道:“早就想来给戴世伯请安了。你说巧不巧,正想着,就碰到杏文了,赶紧就来了。”幼琳接道:“是挺巧的,正赶上有人生日。真要记的话哪记得住,现在谁也没那么好的记性了。”汤仲翔听了,只有苦笑。老爷子横她一眼道:“幼琳,瞧你那张嘴。”又对汤仲翔感慨说:“和你爸也是一年多不通音信了。他随俞鸿钧、杜老板他们去了香港后,一切可顺利?”没等回答又说:“不过,香港这地方能有什么好的,哪像在大上海。听那边回来的说,杜老板在九龙也是捉襟见肘,养一门子人都困难。”
“我跟爸联系也不多了,”汤仲翔道。老爷子点着头,表示理解。汤仲翔是姨太太的孩子,自从母亲死后,跟父亲及大房一家就逐渐疏远了。汤仲翔又补上一句:“爸在香港呆了一阵,又去了重庆,那是最高当局的意思,让他参与振兴后方的银行业务。”
老头一怔:“这样啊!你爸什么都好,就是过于书生气。其实留在上海有什么不好呢?世道要变的话,任你是天大的英雄,也很难左右。文天祥固然伟大,但是,宋亡元兴的历史潮流他能阻挡吗?中日国力相差那么大,硬是以卵击石,只会生灵涂炭,百姓遭殃。虚名要不得啊,还不如采取务实态度,与日本人虚与委蛇,伺机反扑嘛。我跟你说啊,对日本人,不必硬碰。岛国小民,虽然精于器,但逊于道,没有思想,没有哲学,就算把中国打下来,哪里管得住,最后还是给我们同化掉。何必争一时之短长呢。”
汤仲翔听了,没有吭声。换上在少年叛逆的时代,可能就跳起来顶撞了。现在学会了以沉默代替驳斥,只是在心里放纵着对老头的鄙夷。父辈里这样的人,他见得太多,无论经商抑或从政,凡事精心算计,只求损失最小,利益最大。到了国家民族存亡关头,还在耍弄这套,实在是无可救药。自己父亲也一样,去重庆,不见得是忠于原则,只是投机而已,与戴伯伯的不同,不过是押宝押在哪一边的区别。
老人最在乎自己的观点有响应,见汤仲翔没吭声,又追问一句,他只得点头称是。老人又问:“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一腔热血,不顾实力的悬殊,驾飞机和日本人硬打呢。”
戴杏文插嘴道:“爸,仲翔是开民航机的,他在中国航空工作,不是空军。”老人一怔:“噢……不过,那也是玩命的活,不是吗?徐新六上个月是怎么死的,不是乘你们中航飞机给日本人打下来的……”说到这,老人突然哽咽了。
汤仲翔知道,他和徐新六是银行界的熟人,所以有兔死狐悲的情绪。仰脸一想,徐新六死在八月十六日,要不是自己还在香港养伤,要不是伦纳多正在上海休婚假,执飞的可能就是他们这组。想到这,打了一个寒颤。道:“徐叔叔出事是因为奸细。其实日本人的目标不是他,是孙科。”
视线一转时,被戴幼琳一对眸子截住了。她问:“可是,孙科并没在飞机上啊。”
他不假思索便说:“他原定是乘那班飞机的。到了机场时被挡住了,没让上。后来才知道,军委会译电组破译了日本间谍的密电,知道他的行程已经泄漏了,可能会被拦截,才临时挡住他的。后来果然出事了。”
她的视线还在他脸上逡巡,似乎有话要说,还是打住了,习惯性地举手到后脑,去理一头青丝,她头发乌云般密实,多到拢不住,脑子里想事情时,就不自觉的这么做,他看出那态度是探究的,藏着点疑惑。没见她前,以为会遭她冷眼,看她眼神里,倒是找不到,冷冷静静的,心才稍定了。她的手没停下,一直轻拍着戴老先生的背,侧过脸时,青白的灯光勾出她轮廓,玲珑的鼻线,曾让他迷醉过。老人缓过劲,长吁了口气:“可惜啊,都是国家的精英啊……你们年轻人,不要轻言牺牲啊,要为民族留下种子啊!”汤仲翔听了,心里在冷笑,如果都是奴才种子,不留也罢了。到了这份上,大家只有拼到尽了,该存就存,该亡就亡,还有什么好算计的。这么想着,没说出来。
他们说话时,周围锣鼓铿铿,丝竹旋徊,咿咿呀呀的唱腔此起彼伏,有激昂的,有缠绵的,汇成呕哑嘈杂的乱音。幼林见汤仲翔搜肠刮肚地找话说,站起身道:“我有话要问你呢。”他抬脸看,天黑透了,她换了方向,汽灯从后脑射来,面孔背着光,暗蒙蒙地看不清,道:“你问什么?”她说:“这里太吵了,还是回屋里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