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南北大国文课:六朝文学篇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曹植的哥哥曹丕

当然,还有不温也不丽的人,就是曹丕(187—226年)。王粲和刘桢是相反的,曹植和曹丕也是相反的。

曹丕在建安诗人里可以排名第四,但是钟嵘有点不喜欢他,所以他是建安诗人中唯一的中品诗人。钟嵘认为曹丕跟王粲一样,也是“源出于李陵”,甚至“颇有仲宣之体”,说明他也是《楚辞》一系的,是宣泄感情的。但是又说他的诗“鄙直如偶语”,而不是像王粲那样“文秀而质羸”,说明他不讲究文饰。曹植是“温以丽”的,是士族性的样板;曹丕正好是不温也不丽的,说起来是一点也不士族。但是,彻底抛弃士族性,本身也会成为士族的一种特征。就像出身于良好家庭的孩子按说应该是乖乖的,但也有干脆叛逆的。曹丕就是那个叛逆的孩子。

那么,你既不温也不丽,凭什么说你是士族,甚至凭什么说你写的是诗呢?那你必须说你最真实的感受。把真实的感受,既不加节制也不加修饰地说出来,也有一种魅力。这里还有一个前提,是你对人情世故的看法必须高明,你的见解本身要有士族性。曹丕是有这样的见识的,后来的陶渊明,也属于这个类型,也是有特别的见识的,所以他们可以用叛逆的方式实现士族性。但是如果没有这种见识,再去不加节制、不加修饰,就不称其为文学了。

曹丕虽然跟曹植同父同母,但他是做了帝王的人。做成大事的人,总是要有一点寒气的。如果实在是出身没有一点寒气,就得靠自己叛逆。后世的人在讲曹丕、曹植故事的时候,有意无意也会往这个原型上靠,把曹植想象为一个贵公子、一个纯粹的诗人,而把曹丕想象为一个有点寒气的、更现实的人。

人们很喜欢谈论曹植和曹丕的异同,因此形成了很多传说。有一个故事是说,曹操要试验两个儿子的本事,让曹丕和曹植从某个城门出去,然后暗地嘱咐城门官,不要放他们出去。曹丕跟城门官讲了半天道理,城门官就是不放他出去,曹丕只好回去了。等到曹植的时候,他一看城门官怎么都不放他出去,拔出剑来就把城门官杀了。曹操听说以后,更喜欢曹植了,觉得曹植更像自己。

另外一个故事是说,曹操要出征,曹丕和曹植去送别。曹植写了一篇特别漂亮的文章,曹操看了很称赞。曹丕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就是流着眼泪舍不得父亲走。结果曹操就被曹丕感动了,说曹丕是有真情的。

后来这个故事还有一个升级版本,说曹丕不写文章光流眼泪是故意的,是蓄谋想胜过曹植。

这两个故事的真实性不做讨论,但是这两个故事确实反映了曹植和曹丕的作品给人的不同感觉。

曹植的诗,褪去他的华丽外衣以后,有一种英雄气概,有一种在乱世中特立独行、无视规则的豪迈,这一点是更像曹操的。曹丕更多的是一个统治者的气质,更朴实,以理性取胜。他的魅力在于说得对,而不是说得漂亮。曹植给人的感觉是写文章而不流眼泪,曹丕给人的感觉是流眼泪而不写文章。

这样,从曹植到曹丕,再从王粲到刘桢,这四位建安诗人分别代表了六朝诗的四种倾向。这四种倾向可以画成一个二维的坐标系,横轴是“节制不节制感情”,纵轴是“讲究不讲究文辞”。第一象限是曹植,节制感情,讲究文辞;第二象限是王粲,不节制感情,讲究文辞;第三象限是曹丕,不节制感情,也不讲究文辞;第四项象限是刘桢,节制感情,不讲究文辞。这四个象限,涵盖了一切可能性,而在建安时代都能找到它的代表。所以说,六朝诗的所有可能性,都蕴藏在建安诗里了。

钟嵘对第三象限评价不高,另外三个象限都有上品诗人,特别是第一象限几乎都是上品诗人,只有第三象限从始至终都是中品。我觉得这跟第三象限是反士族性的有关。这种变异的士族性真正得到推崇,还是宋朝以后的事,所以陶渊明到宋朝才被抬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我们这门课覆盖的全部范围还不是陶渊明的时代。钟嵘对曹丕的评价是“鄙直如偶语”。这种“鄙直”的“偶语”,有可能是一流的诗,也有可能不是诗,考验的是诗人的见识。

曹丕是曹操的政治继承人,也就继承了曹操创作乐府的特权。就像前面讲的那两个故事里说的,曹植是豪气像曹操,曹丕是朴实像曹操。曹植的乐府以豪言壮语见长,曹丕的乐府以说实话见长。曹丕的乐府有一种潇洒通脱的气度,好像一位主持宴会的贵公子,衣服不一定很华丽,但是能够举重若轻,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但是又不失分寸。

《燕歌行》是一首七言乐府,可以说是六朝七言诗的开山之作。严格来说,《燕歌行》跟真正的歌行还是有很大区别的。《燕歌行》是一韵到底,句句押韵。真正的歌行应该是四句一转韵,四句押三次韵,就像绝句那样。一韵到底、句句押韵的七言诗应该叫“柏梁体”,也是汉乐府里有过的形式。区别在于,真正的歌行是四句一个意思,七个字一个停顿,节奏是舒缓的;柏梁体是一句一个意思,七个字中间要有一个停顿,节奏是急促的。也就是说,柏梁体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七言诗,而是四言加三言,“秋风萧瑟天气凉”应该读成:“秋风萧瑟啊,天气凉”。从“秋风萧瑟”到“露为霜”不是两句而是四句:“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在节奏上跟歌行是很不一样的。

今天读起来觉得《燕歌行》也很一般,而且句句押韵读起来太紧迫,觉得不适应。其实如果你理解这是一首歌,而且每句是“四言加三言”的结构,是要拉长了拍子唱的,听起来还是很感人的。今天的网络音乐人,就把这首歌词配上《千年风雅》的曲调唱,很有表现力。

另外我觉得有点神奇的是,《燕歌行》几乎涵盖了六朝诗歌的各种母题,比如生命凋零、羁旅怀乡、征夫思妇等,可以说是六朝诗的一篇总序。在写关于六朝的论文的时候,我会单曲循环这首歌来找感觉。

曹丕的杂言诗我推荐《大墙上蒿行》。从题目来看,这首乐府的曲调可能是两首曲子截搭的。比如一首曲子叫“大墙××”,截这首曲子的一半,再比如跟《蒿里行》搭在一起,就叫《大墙上蒿行》了,这种做法直到后来明清的曲子还是常用的。这种题目就是纯粹描述音乐的,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了。这首杂言乐府很长,句法错综复杂,演唱起来应该是很华丽的。

我喜欢这首乐府的开头部分,长短句节奏的那种低昂,更能见出曹丕通脱的神气。“阳春无不长成。草木群类,随大风起,零落若何翩翩。中心独立一何茕。”四句之内,生命的生长、繁盛、凋零,个体的孤寂,大起大落,表现出对生命过程的一种把握,一种思考。这种通脱,这种孤寂,是属于魏文帝曹丕的。这也是曹丕的气质吸引我的地方。

生命短暂,个体孤寂,那又怎么办呢?这首歌给出的答案是及时行乐,极尽人间的物质享受。夸耀物质享受也是乐府永恒的主题。我说乐府是休闲装,它的作用不是营造神圣的情绪,而是把人的精神引向通脱、世俗,在神以外发现人的存在,从而帮助人发现自己,实现灵魂的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