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归人
盾卫连长威德西尔离开医疗室时已是第七天的傍晚。滑动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回响。他从霸权之塔向外眺望了一眼,看见脏污浑浊的天空被夕阳烧红,仿佛烟雾搅合的浓汤。
他已重新披挂武装,手执猎矛。但以禁军的标准来看,他的恢复用了相当长的时间。他让自己不再去想被击倒时的惨痛,响应禁军统领的召唤前去参加会议。
在他行走时,以往被他留意又刻意忽视的细节在他的感知中频繁跃动,每一块地砖铺砌的缝隙,每一片浮雕凿刻的纹理……他的体检测验未有负面信息提示,但他还是能感觉一些事物已经变化,无法回到从前。
阿泰尔重创了他,在身体上,也在更深的层次上。
这次负伤带来的变化并不能称之为退化。他无法判断自己的脚步变得沉重还是轻盈,就像他不能知道发生自己身上的变化是好是坏。对于自身,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不确定。至于这种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暂时不得知晓。
脚步声在楼道中回响,溅跃着,逃避着。无声的霜冻蔓延而来,追上了他的影子。
然后,寂静降临。
盾卫连长敏锐地转身,发现自己陷入到了一片死灰般的银白中。他架起武器,戒备着一切可能的袭击,在他的觉察中却只有空虚,他的耳边也只有寂静。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这是一种诡异的感觉。就像和一位阔别已久的老友交谈,而在这之前,盾卫连长威德西尔已经有好几个世纪没有体验过真正的寂静了。
禁军的感官都是经过加强的,他们逖听远闻。任务之余他们可以控制感官,降低不必要的干扰。但事实就是,这样强大的觉察能力亦使得鲜有情景能让禁军非自主意志下感觉到完全的寂静。
威德西尔能记得他上一次体验到寂静是在什么时候。那是在重铸时期的听力测验。那段记忆理应模糊了,被几百年的竭诚侍奉冲得寡淡,但现在,那些场景就像拓印画一般慢慢勾勒出了形廓。他能想起来那时他怎样站在寂静中,感受周围沉默像深水水压一样挤压他的身心……
不,等一下,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来这些?如此诡异的场景发生在霸权之塔中,他如何能让这些已被弃置在脑后、渐渐随时间消散的记忆在这个时候爬上他的心,分散了他应当集中的注意力?
盾卫连长握紧了手中的猎矛,灼热的天蓝色电光跳动在他的矛刃上,撕扯着周围的灰白。
长久的训练已将时刻保持警觉固化为了禁军们的本能,让他们总是如猎食中的猫一样敏锐、机警。他们是不怯于步入险境的,但也时刻留意着不让自己轻易陷入到未知的困境之中。这就是为什么现在威德西尔感到十足不安。
他察觉到自身对周围变化发展的监视失去了连续性,就像紧绷的线突然断裂,而他成了一只四肢悬空的猫。
“吾乃帝皇禁军,吾主之盾与剑。”他开始默诵他的守望誓词,当他身陷困境,他就会这么做,“坚守吾主之志而吾侍立座前,生死于斯,战至终焉。遵循吾主之愿而吾将以身证道,无惧障雾迷眼,无惧妖邪鸷烈。”
仿佛回应了他的祈祷,一个严酷的声音传递过来,冷峻有如隔着冰层。
【威德西尔。】
那声音说。
“是你吗,狄奥多西?”
他问,把长矛转向他认为的声音传来的方向。
没有回答。一点金色在茫茫银白色中晕染开来。猩红紧随其后。
威德西尔发现自己突然被浓稠的金色雾气包裹住了。那种雾气细腻犹如油滴,又仿佛混染着血色,在他的铠甲表面打转。它们有一种相似的特性,不仅仅在颜色上。
他所熟悉的霸权之塔被迷雾笼罩。
【拉普托奈夏尔斯·威德西尔。盾卫连长。坚忍之人。涉过冰缘眺望晨昏线者。冰封之启。】
那声音继续说,不是从他以为的方向。威德西尔不安地转过头,看见身侧那仿佛被血液染红的雾气中,一个金色的模糊的影子在那头和他说话。
“你是谁?”他问。
【不需要你认识我。相同的火焰会将我们点燃,最终不分彼此。】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我们守望的地方。这里是我们被囚禁的地方。】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是狱卒。我们是囚徒。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他不能离开这座牢笼,而祂的命令要求我们与他寸步不离。】
那个影子说,细密油滴一样的雾气随着他说话的声音嗡嗡震动。
【但是泰拉陷入困境,亦是我们失职。对此我们不能坐视不理。于是我们前来,带着一个交换的请求。】
“容我拒绝。”
对于影子所说的话威德西尔保持怀疑态度。他看见了对方身上那种迷蒙的金色,也知道这在传递怎样的信息,但是当他想与对方建立关联,迷雾后面的回应却令他感到陌生。这让他想起了阿泰尔。那个影牢的怪物就是这样欺骗着所有人的眼睛。
“我从来不知道我与我的同伴间会有‘交易’这个概念存在。这通常是无生者的辞措,而非我与我兄弟之间的交流。”他戒备地回答道,“你在试图蛊惑我吗?窃用我同伴的形象?多么狂妄啊。你大可以认为你模仿得很像,但你的诡计不会得逞的。”
【是交换,而非交易。这就像是在地牢中坚守岗位的兄弟即将前往地表作战,而另一位身披金甲的兄弟则暂时承担起他的职责。祂赋予了我们各自不同的特质和能力,使我们能够在特定的情境中发挥最大的作用。】
一只附着金甲的手从迷雾中伸出,覆上盾卫连长的肩甲。威德西尔感到肩膀传来一阵烧灼感,并惊讶地看见金红色的火焰正从对方铠甲的间隙里钻出。
【这是恰当的交换。】
对方身上的宝石呈现出一种炽热的白色。他自己身上的宝石也被火焰映亮,象征哨戒军的青蓝色在灼热的光线中褪色——
“不,住手!”
意识到对方在做什么,威德西尔挣扎起来。他奋力挣脱那只燃火的手,以期快速摆脱纠缠。他愤怒地叫喊着,向影子刺出猎矛。
然而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的猎矛刺空了。如遭重创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体支持不住地跪倒在地。无数画面划过他眼前:被炮火击毁的残垣,流淌的鲜血和散落的残肢碎甲……它们像唤魔法阵一样环绕着他,扭动在他的视网膜上,如同跳跃着的恶毒符文。
也在那一刻,嘈杂取代了寂静,充斥在他的耳朵里。那是战争的嗡鸣声,持续不断,震慑脏腑,绵延至目力所不能及的远方。
“你做了什——”
他说不出话了。
他低头看见自己胸口贯穿了两把带齿的剑。
【勿要惊慌。疼痛是感官的幻觉。而我们依靠幻觉锚定真实。死亡不存在于这里,也不在我们的定义里。我们的归宿只有火,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雾气依然在周围飘转,但它们现在不能再遮挡他的视线了。他看见在他的身前,一个他无比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手中拿着他的猎矛。火焰仿佛从身体内部腾起,目镜仿若燃烧的炭火。那种奇异的火焰附着于盔甲,让耀金铠甲上的宝石像过载的灯炬一样呈现出高温的银白。
【你不会后悔的。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
威德西尔咳着血,模糊的视线中一个个金色的身影正越过他。他认识他们:那是艾萨克,那是提比斯……他们像精密编程的机器一样木然地从他身边奔跑而过,战靴叩击地面,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相同的火舌在他们身上翻卷,金炎灼人。
【若你还能行走,就随我来。】
那身影转身,随着寄宿在禁军身躯中的同伴们一起离开,带走了盾卫连长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