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当年的卷宗
坐在医院等候区的休息椅上,蒋健显得有些焦虑不安。
在他的左前方,是CT室的工作窗口。
一旦医生把刚扫描完的脑部CT影像图生成之后,就会装入写有患者姓名的白色塑料袋,放在工作窗口的塑料篮里,呼叫患者的名字。随后,患者本人或者家属只要拿着这张影像图去相应科室找到坐诊医生,便能得到一个科学结果和解释。
现在需要做的只是等待。
王蓉去卫生间了。
面前人来人往。
在这个生老病死不断累积和极速转换的空间里,蒋健莫名产生了一种想要赶紧逃走的想法。
一个身上插着管子、手扶着点滴瓶挂杆的干瘪老头岣嵝着背、蹒跚着从他的面前走过,每走一步都给人感觉要摔倒在地,而后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起身上前去搀扶。
这一刻,他突然有点不知所措。
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个已经断绝来往的倔强老头,他现在怎么样了?母亲曾说过,他身体状况这些年不太理想,自己要不要放下仇恨,回去看望一下他呢?
他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让自己看起来不要那么懦弱。
很快,他的视线又停留在了手上那份病历本上。
姓名:王蓉。
年龄:31。
性别:女。
所有的信息就这么多了。
没有身份信息,没有医保信息,也没有就诊记录,仿佛神秘的她就是一个凭空而来的人。
从1995年穿越而来?
蒋健苦笑一声,摇摇头,依然不愿意相信自己会遇到这么荒唐的事情。
就在这时,他听到医生呼叫的声音。
“王蓉!王蓉家属在吗?”
蒋健站起身,走到窗口,接过已经包装好的CT影像图。
一切真相都将揭晓。
现在只要找到医生,就能知道她到底是脑部受到了器质性的损伤,还是什么毛病也没有,她只是在……演戏。
如果从前天晚上到现在,她都是在演戏的话,那她的演技绝对超一流,能得奥斯卡的那种。
他想到自己也曾扮演过一个突然暴富、一心想要找个漂亮老婆的码农,不禁一下子笑出声来。
这个世界不就是个大舞台么?
人人都在演戏,就看谁的演技高超了。
咦?我们的最佳女演员去哪儿了?
蒋健回头四处找了找,并没有发现王蓉的身影。
她已经去卫生间超过十五分钟了,该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蒋健一手拎着影像图,快步朝卫生间走去。
中途,他不断地扫视所见之人的面部,以免会错过她。
在女卫生间门口,他不得不站住了。
“王蓉!王蓉!”
他高声对着里面喊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又等了一会儿,出来的都是陌生面孔。他急了,拉住一个保洁阿姨的胳膊。
“阿姨,能不能请你帮我去女厕所看一下,有没有一个叫王蓉的女人在里面?”
“王啥?”
“王蓉!”
保洁阿姨嘟囔了一声,把手中的拖把放墙边一靠,就钻进了女厕所。
蒋健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几分钟后,保洁阿姨出来了。
“没有,没有什么王蓉,里面就两个人,一个小姑娘,一个老太太。”
“谢谢。”
蒋健转过身,望着医院大厅里络绎不绝的各色人群,叹了口气,然后朝电梯口走去。
几分钟后,在脑病科门诊室里,一名中年大夫举着那张CT影像图,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他刚准备开口,蒋健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没有,一点创伤都没有,非常健康的大脑。”
“谢谢,我知道了。医生,以您的专业来看,如果头部受到重创,虽然没有器质性损伤,那有没有可能会伤害到意识呢?”
“意识?”
“抱歉,我表述不准确,这么说吧,有没有可能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失忆了,或者产生新的意识,认为自己是从过来穿越来的?”
医生瞪大眼睛看着蒋健。
“怎么了?”
“你提的问题已经超出了我的专业范围。说实话,脑科学是一门非常复杂的学科,尤其是你所说的关于意识或者记忆包括梦境一类的说法,至今也没有一个定论,世界上很多科学家一直在积极研究和探索中,所以我也无法给你答案。只能这么说,有这种可能吧,但可能性不大。”
“这样啊……”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什么?”
“时间机器依然没有被研发出来,就目前的科学而言,穿越是不可能存在的。如果有人这么说,要么是疯了,胡言乱语,要么就是在骗人。”
蒋健点点头。
这种观点已经不需要医生来给他支撑了。
“倒是你可以关注一下这名患者的精神状况,也可能是一种创伤后的应激反应。不过这是属于精神科的专业,我就不在这里多加妄言了。你可以改天再给她挂个精神科,让专家给看看。”
道了谢之后,蒋健走出了诊所,来到医院大楼的门前。
说实话,他现在的内心比之前更加五味杂陈。
一方面,他确信王蓉是在撒谎(脑部CT检查结果和她的不辞而别都说明了问题),另一方面,他还是隐隐有点担心。
虽然他不清楚王蓉这么做的意图,但不知为何,他依然替她那个可能真实存在的六岁女儿感到忧虑。
这一系列的事情里充满了矛盾,同时也确实存在那种让一个正直的警察无法心安理得的东西。
遗憾的是,现在王蓉已经不知去向。
事情究竟发展到了什么地步,他可以说是完全无法把握和猜透了。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拨打了方磊的电话,想把检查结果告诉他,听听他的意见。
但奇怪的是,方磊竟然关机了。
他在微信上给方磊语音留了言,告诉他一开机就立即跟自己取得联系,放下电话后,又陷入了一种茫然的境地。
我这是到底怎么了?
蒋健苦笑一声。他从未有过这种不知所措的情况,完全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搅乱了他长久以来刻意训练出来的冷静心态。
平复了一下之后,他想到还是不能这么干等下去,得找点活儿干了。
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往公安局的方向而去。
回到警局后,蒋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趟案件档案馆。
在电脑上搜到当年那起失踪案的编号后,抄写给了档案管理员,后者让他稍等片刻就转身进入了浩瀚的档案架之中。
不到十分钟后,管理员就将一本不太厚的档案夹放在了他的面前。
“在这里签个字,”管理员说道,“只能阅览,不得外借。”
“好的,谢谢。”
整个下午,蒋健都坐在档案室的阅览室里,翻看1995年的这起连环神秘妇女失踪案的卷宗。
卷宗的整理人署名不是别人,正是方磊。
是他有意识地将四起看似关联性不强的失踪案,并成了一个案子,且详细做了说明和意见。
1995年,从五月到八月,短短三个半月里,吉祥街派出所辖区里先后出现了四起失踪案,如下:
第一起发生在五月十二号,失踪者名叫李素丽,时年29岁,是吉祥街一家鲷鱼烧店的营业员。她失踪的前后经过蒋健已经听方磊说过了,在此不赘。
第二起失踪案发生的日期是六月十一号,前后相差正好一个月。失踪者是一名日裔中国籍女子,时年35岁,曾用名向田樱子,后入籍后随夫姓吴,改名吴樱子。她和丈夫吴前在吉祥街开咖喱店,失踪当晚回家去取咖喱粉,消失在了回店的路上。
第三起失踪案发生在七月四日,与上一起间隔只有二十几天,是一名在当时一家大型日企工作的上班族,叫于菲,时年32岁。据调查,失踪当晚她和一些同事在吉祥街的一家卡拉OK聚会,中途离开后就消失了,直到第二天,她的丈夫——一名吸尘器推销员才去派出所报案,从此杳无音信。
第四起失踪案发生在八月八日,失踪者是一个当时在吉祥街酒廊上班的陪酒女,名叫王琴,是所有失踪者里年龄最小的,时年仅25岁,家里有一名身患重病、瘫痪在床的母亲,老人因为女儿几天未归缺乏照顾,被邻居发现后立即报了警。然后王琴就像消失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而后不久,王琴的母亲也去世了。
然后,就没有了。
翻遍卷宗,蒋健并没有发现一个叫王蓉的失踪女人。
难道当时还有人失踪了,只是因为没有人报案,所以没有立案?
蒋健摇摇头,依然无法把“穿越而来”的王蓉与这几起案件联系起来。
至于为什么要把这四起失踪案当作一起连环案来立案对待,方磊当时给出的理由有以下几点:
第一,间隔时间短。在短短的三四个月里连续发生失踪案,频率有点过高;
第二,都集中在吉祥街。相比时间概念,这种地理上集中爆发失踪案,更加有点不太像偶然事件;
第三,失踪者均为中年女性。这一点蒋健有不同看法,其实王琴和吴樱子的年龄差距在十岁左右,并不能简单将她们归为同一类型。
第四,方磊本人在侦查时,曾遭遇过嫌疑人的袭击。
看到这一点时,蒋健有点吃惊,因为方磊之前并没有提到过。不过,当时领导的批示也给出了不同意见——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能证明,袭击方磊的人就是几起妇女失踪案的凶手,一切都只是方磊的个人猜测。
遗憾的是,这个案子经过几个月的侦查后,最终还是被打入了冷宫。
卷宗上没有给出直接原因,不过以蒋健的办案经验,觉得很有可能是因为证据不足。
没有受害人,没有嫌疑人,没有凶案现场,没有必然的联系……可以说,作为一起刑事案件的所有立案因素都没有,怎么可能会当作一起重大的连环刑事案来立案侦查呢?
即便当时有过短暂的大规模搜查和侦查,也是因为有警员受到了袭击。
另外,也可能跟当时上级部门的政策方针(卷宗里明确写了“在八月底,S市对外贸易招商会即将举办”)有密切关系,至于目的时隔这么多年也不好妄加揣测,而效果最终大家也看到了——失踪者至今也没有再出现。
就在他有些失望地盖上卷宗、准备拿去归还的时候,他猛然想到一件事。
他再次打开档案盖,回过头去翻找。
果然,被他找到了。
第四起失踪的女孩王琴是在一家酒廊做陪酒女,而资料清楚显示,这家酒廊的名字就叫FOX。
这不是跟王蓉自称做陪酒女的那家酒廊是同一家吗?
此外,让蒋健感到不解的是,这份调查报告是方磊写的——也就说方磊二十二年前就去过FOX,那为什么今天再次过去,他表现得好像从没听说过似的?
这个当年负责办案的老警察,到底还有多少信息没有告诉自己?
此外,他的刑警直觉告诉自己,这个卷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一时间找不到是哪里不对。
合上卷宗,蒋健坐在椅子上想了想,然后起身。
十分钟后,他来到了局长办公室,刚要敲门,门自己就开了。
王局低着头从里面出来,差点和蒋健撞个满怀。
“哟,蒋健,你找我啊?”
“对,王局,您要出去啊?”
“呃,那你先进来吧,我正好也有事找你。”
“找我?”
“嗯,进来说。”
进了办公室,关好门,两人在沙发上面对面坐下。
“是这样,我也不拐弯抹角了,”王局看了眼时间,“我有个侄女啊,最近刚从澳洲搬回来大陆,就住在本市,她刚到本地人生地不熟,你呢,有空的话带她到处转转……”
“啊?这,不是,王局,我是一名刑警队长,又不是地陪……”
“最近不是天下太平么?而且又没让你上班期间去,下了班或者周末再约人家,正好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等等,什么机会?”蒋健听了一头雾水。
“不就是……那啥么?”王局支支吾吾。
蒋健顿时明白了。
“怎么,王局,您也开始操心我的婚嫁问题了?”
“瞧你这话说的,咱们在一起多少年了,你还不了解我吗?你是我一手带起来的,我呢,说实话,心里早就把你当儿子看待了。你看你,也四十出头了,这年纪要是搁以前啊那叫……”
“我不去。”蒋健生硬地打断了对方的话。
“你啊,就是这种倔脾气。我其实就是……”
“您要再聊这个我就走了。”
“行行,不聊就不聊,”王局有点不高兴,“说吧,你找我啥事?”
“被您这么一打岔,我都差点忘了正事。”
“什么正事?”
“是这样,您1995年的时候,已经在局里了吧?”
“95年啊,22年前了,我那时候还在宣传科。”
“那您有没有听说过一起连环失踪案?”
蒋健话音刚落,王局就愣了一下。他的表情告诉前者,关于这起案子,他不仅听说过,而且还很了解。
“听说过。”
“您怎么看?”
“有点久了,我太记得了。”
“那我帮您回忆回忆。”
于是,蒋健就把他在卷宗上看到的内容大致重复了一下,王局的眉头逐渐从紧锁舒展开来了。
“这是方磊做的卷宗吧,我记得当时有相当一部分同事支持他的说法,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在我看来,这些都只是方磊的一家之言。”
“哦?”
“对啊,当时确实有四个女人失踪了,时间隔得很近,而且都在吉祥街,不过,第一,没有任何可供侦查的犯罪事实;第二,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些人失踪是被人绑架了,而且还是同一个人所为。”
这些和蒋健的想法不谋而合,但他还是不想粗暴下结论。
“可方磊不是写到,自己曾经在半夜去吉祥街侦查,结果遭到了歹徒细节么?”
“他是遭到了袭击。我记得当时局里还挺重视的,毕竟警员遇袭是一起重案。但问题是,我们没有抓到嫌疑人,无法证明他的遇袭与失踪案有关,因此我们深刻怀疑,他当时遇到了可能一个瘾君子或者小偷,对方拒捕才发生了打斗事件。”
“可方磊明明说……”
“那只是他的说法。”王局沉吟了一下,“我当时负责宣传,领导明确表示,正值本市对外招商会议的举办,所谓的’吉祥街屠夫’这样的描述坚决不能出现在媒体上……
“吉祥街屠夫?”蒋健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觉得有点惊奇。
“这只是坊间的一个说法。”
“您继续。”
“我记得那个时候简直忙得焦头烂额,一天到晚就做一件事,就是去拜访本市大大小小的各家都市报,让他们把稿子撤下来……”
“还需要这样,现在不是上面一个电话的事情?”
“今非昔比,上世纪90年代,媒体环境相对散漫一些,而且都市报嘛,都是为了销量经常上这种夺人眼球的标题和文章,有点像现在的一些自媒体。所以你知道,我现在对谣言真是深恶痛绝,老百姓是没有什么识别力的,需要正确引导……”
“明白了。”蒋健对如何去辟谣这一类的话题没有兴趣。
“你怎么突然对这个案子感兴趣了?”
“还不是方磊……”
“怎么又是他?”王局皱起了眉头,“这么多年了,这老小子还是对这个案子耿耿于怀啊。”
蒋健本来想再提一下那个“穿越”的女人王蓉,但又觉得没有必要了。
“小蒋啊,听我一句,这个案子已经过去多年了,没有什么价值,真的不要再去关注了,不要像方磊一样,一头钻进了死胡同出不来。”
蒋健只好点点头。
“就这样吧,我还有事,先走了。”王局起身,拉开门,“对了,你真的不考虑一下见一见我那个可爱的侄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