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千古诗圣赤子心——读《杜甫全集》
作为凡人的杜甫
诗人杜甫以他诗歌创作的实绩，以他忧国忧民、忧天忧地的赤子情怀，尤其是他将律诗创作的意境、格调和语言提升至空前高峰的卓越贡献，被后世誉为诗圣。我国数千年诗歌史，诗圣只此一位，他的地位十分崇高。
圣，是后人对逝者生前言行品格的评价和追封，表达尊敬和崇仰。我通读了《杜甫全集》，感到杜甫在世时，其言行品格体现出他是实实在在的一个好人、凡人。他是很平凡的一个人。
人们说：把简单的事做好就不简单，把平凡的人当好就不平凡。大道至简，我以为此话揭示了做人处世之大道。杜甫一生，无须神化和圣化，他就是老老实实做人、严严谨谨做事、勤勤恳恳写诗。他的一生体现了一个字：凡。
他早年也参加科考，想弄个一官半职，对国家做点事；他也想把日子过得好一点，住房稍微宽一点，能有个读书写作的小书房。他的好朋友、当时的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严武资助他修缮了成都草堂，使他有了一段暂时安稳的生活，有了一个放稳书桌的地方，他对此很感激，多次在诗里表达对严武的感念。在国难当头的流浪途中，他做过郎中，采药制药，望闻问切，为病人提供一条龙服务，收取一点低廉的辛苦钱，供一家老小糊口保命。他心疼妻子，惦念儿女，他是一个好丈夫、好爹爹。他后来当了个副科级小官“左拾遗”，按时上下班，将办公桌擦得锃亮，文件摆放得律诗般整齐，像写美文一样仔细撰写公文，从不收受贿赂，别人的酒都不随便喝一口，偶尔与同僚下班后喝一杯酒，他也是不会白喝的，一定要赠一首诗作为答谢。他是一个勤政廉洁的模范公务员；他爱朋友，念故旧，他对李白的友情很深挚，梦里都担心李白被魑魅魍魉害了。他爱山河自然，爱草木虫鱼，爱琴棋书画，爱明月清风，爱君子美人。当然，作为最善于运用语言的诗人，他爱语言，爱诗，诗成了他的生命信仰……
以上，常人也能程度不同地做到。你说杜甫平凡吗？当然，平凡。
但是，他能成为人们心中的千古圣人，他的貌似平凡的一生里，必有一般凡人达不到的非凡之处。
作为诗圣的杜甫
有一说法：智极成圣，情极成佛。智慧高深到极致境界就成了圣人，情感仁慈到极致状态就成了佛陀。
诗圣杜甫就是如此。且看：一般诗人写诗，表情达意即可，讲究点的，追求意新境阔、追求炼词炼句炼意以达到“人人意中有，而人人笔下无”的效果，若有那么两三首能传至后世，就很安慰了，比起速朽的身体，自己的才情好歹也算“不朽”了。杜甫不然，他对写作、对诗歌、对语言，有一种圣徒般的虔诚，几乎达到迷狂状态。他说过：“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他把写作当成千古盛事，从事文字的人怎么能敷衍千古呢？他发誓：“语不惊人死不休。”他要求自己写的诗，不仅感人，而且要惊人，对读者产生电击般的心灵穿透和情感战栗，使读者对诗的意境和蕴藏，产生深刻的心灵共鸣。诗人笔下的语言，应该如同夜晚的闪电，嚓——一下子就解剖了黑夜，一下子把群山放倒在手术台上，嚓——那闪电，一下子又把群山扶起来，人们猛然看到了黑夜的骨骼，看到了宇宙无穷的深黑里，闪电划开的口子里，奔涌着赤子的魂魄。
杜甫是最善于“语言炼金术”的语言大师。语言在他笔下，不是简单的表情达意的工具，语言就是存在本身，就是生命本身，语言就像那燃烧的星辰构成了意义的深海和充满暗示的深奥宇宙。
那些常见的文字和意象，经由他深沉情思的驱遣和重组，忽然都变得灵光四射而又难以一眼看透，意象之光的繁复交织和相互辉映，使本已极其充实的语境里，又罩上一重重灵思和暗示的光晕，语言的暗示、象征、隐喻功能在他笔下得到了最大化的增值。他的那些精美杰作，每一首都如一座语言的核反应堆，浓缩着高浓度的精神能量和高强度的心智感染穿透力，给人以无尽想象的空间。从而在七绝、五绝、七律、五律这种仅有几句、仅有一二十个字的极有限的苛刻篇幅里，压缩了可供无限挖掘和反复解释的情思矿藏和想象时空。我们可以静心细读和体味他的那些七律七绝、五律五绝，就知道他的汉语运用的水平达到了怎样高超、高深、高妙的化境，那真正是字字钻石，句句珍珠，首首皆精品，篇篇是华章。所以后世诗人和学者都公认杜甫是律诗和绝句的圣手。
就他对诗歌和汉语的伟大贡献而言，我们应该永远感谢杜甫，杜甫是我们永远应该尊敬的写作老师和语言老师。他还要求自己写的诗，不只感动当时，而且要能穿越时空，感动千古：“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是的，那些为虚名浮利、为一时的掌声和花环而制作的轻浅的花言巧语和时尚文字，将很快被遗忘，其名声比其肉身会更快地消失，只有伟大深沉的心魂和由这心魂凝结的伟大深沉的文字，才会随那江河万古流。杜甫，他做到了，就在此刻，我笔下流淌的，正是杜甫的诗句，是杜甫的心跳、心血和心魂。
一般的人做人，做个本分人就行，不害人就行。你对我好我对你也好，对天下国家有感情就行，自己过不好时顾不得别人，自己日子过好了才想起帮帮别人，对草草木木虫虫鸟鸟不一定很同情，对人心善就行——当然，一般人做到这样也不错了，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是菩萨和尧舜。但是，杜甫不是这样，杜甫对人、特别是对百姓，对朋友，对国家，对天地自然和万物生灵，都有着非常真挚、笃诚、深沉的感情。
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昏天黑地中，他整夜整夜地失眠，悲悯受苦受难的百姓。在逃亡途中，不顾自己骨瘦如柴，若有一点吃的，他也要分一些给更可怜的人。唐朝快垮了，他苦闷焦虑得想哭，他竟然牵挂着试图重整江山的唐肃宗，他担心这位临危上台、日夜操劳的皇上能不能吃上一点肉补补身子。他比皇帝还爱江山和社稷，他眉头经常皱着，他皱着的眉头绝不是像贪官污吏之流的眉头，贪官污吏之流皱着的眉头盘算的是把天下的金银财宝都弄到自家的账号里和库房里，杜甫皱着的眉头纵横交织着的是国家的忧患、众生的苦难和人民的眼泪：“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万古一骸骨，邻家递歌哭”，他为不幸死去的可怜百姓哽咽痛哭。他深沉的感情由人及物，他牵念天下，泛爱万物，同情生灵，“旧犬知愁恨，垂头傍我床”，陪他多年的一只老狗也懂得人世的悲苦，替他分担着忧愁，他也怜惜着这只狗，生怕它死了。而当日子稍好，他就以宽厚的心境，分享着万物生长的喜悦和生灵的闲适：“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我们能想象他时而水边俯首，与鱼儿同游；时而风中仰目，与燕子同飞。“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他流连着生灵的流连，自在着万物的自在。他是如此地挚爱大好河山：“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他的血脉里澎湃着古海长河，他的心魂里巍峨着高山大岳：“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他从一个窗口看见千秋和永恒，他从一扇门里看见万里和无限。他爱家乡，有着浓得化不开的乡愁：“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露，此前并不太白；月，此前也并不太明。自从被他深情的眼睛一夜夜提炼，被他真挚的诗句一字字点染，我们的故乡，终于才有了如此白的白露，如此明的明月。还是那明月：“卷帘还照客，倚杖更随人”，卷了竹帘，送了客人，那深情的月光仍照着客人归去，那深情的月光不忘记给那颠簸的影子也递过去一根拐杖。他热爱着朋友李白，但并不是为了求当时已名满天下的李白，给自己写评论推销，刷微博扬名，或者借用李白的人脉为自己在唐朝作协弄个理事或副主席的帽子戴到头上唬人（唐朝没作协），没有，半点都没有。他曾经连续三个晚上都在梦里梦见李白：“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他挚爱李白，这是诗人之爱，精神之爱，纯洁之爱，不是爱他的身外之物、之名，他爱李白的才华风骨，爱李白的浪漫天真。他爱着一颗高洁灵魂闪耀的生命光芒和精神光芒，这是才华对才华的欣赏，这是诗对诗的致敬，这是精神对精神的拥抱。
爱在爱中满足了，友谊在友谊中满足了，诗在诗中满足了，精神在精神中满足了。在杜甫那里，爱之外，诗之外，友谊之外，精神之外，再没有更有价值的东西。今天，我们还有这样纯洁深沉的感情吗？
对生命和万物的赤子深情，伴随了杜甫一生。这种体现人之最宝贵品质的深情，没有因为时光推移而淡化，没有因为常人所谓的成熟和老练，而有一丝一毫变质和打折。终其一生，杜甫都是深沉地为感情活着的人，从而才有了那沉郁顿挫、感天动地的不朽诗篇。
雨夜细节：韭菜与那首五言诗
“安史之乱”后，那一年春天的一个雨夜，杜甫拜访久别多年的老友卫八。离久聚暂，相见甚欢，他们拉开话匣子，说人生易老，说儿女成行，说生离死别，说得眼泪汪汪。
叙说了一阵，开饭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米饭里掺着金黄的小米，饭香而可口，菜是土鸡蛋炒韭菜，味道清爽，难得地为瘦弱的杜甫补充了蛋白质。“安史之乱”后，整个唐朝都饿，整个唐朝都营养不良，唐朝的脸上泛着菜色。
这个夜晚，生活并不宽裕的主人，慷慨地接待了杜甫，接待了诗，为诗改善了生活，也顺便为骨瘦如柴的历史补充了一点营养和蛋白质。“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主人说：“杜甫兄弟，见一面不容易啊，咱哥俩今晚一定要一口气把十杯酒干了！”“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杜甫连干三杯，说：“就是连喝十杯也醉不倒我，因为你这诚挚的情义无限深长啊。”
那夜，雨淅沥下着，透着一股春寒，主人的夫人生火做饭的时候，主人就去门外菜园里剪韭菜，杜甫是厚道人，也是勤快人，他怎么好意思让老友忙这忙那，自己却坐等开饭吃现成的？“我们一起剪韭菜吧。”说着，杜甫就与老友到了菜园，韭菜水灵灵的。国家东倒西歪，韭菜却长势良好；朝廷树倒猢狲散，民间还保存着淳朴礼仪，你看韭菜是如此认真细腻，是如此诚恳亲切。韭菜一行一行的，雨落下来，一行一行的韭菜，就排列起一行一行的泪珠，排列着一行一行的诗，是的，是一行一行的五言诗啊，整整齐齐的，清清爽爽的，押着韵的，合着平仄的，这不是天然的五言诗吗？
与老友一同在雨地里剪着韭菜，杜甫眼睛有些潮湿，他没有让老友看见，只说，这雨水落在眼窝里，也想在我眼睛里住下不走了。可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今夜之后，明年的春雨，后年的春雨，以后千年万载的春雨之夜，我们还能遇到吗？一行行韭菜，就泪汪汪地排列成一首深情的五言诗。
直到此刻，在我的窗外，那场雨还在淅沥着，那菜园里一行行韭菜，还在泪汪汪地默念着那首五言诗……
就这样，一千多年前，那个雨夜里的春韭，被杜甫保鲜在一首诗里，至今仍散发着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