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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洗菜的女人们
第一辑 青菜味道
江南,人称梦里水乡。
水乡多水,有大江,有大湖,当然,更多更亲近的还是家门口的小河。
不知哪一年,小河旁有了农舍,后来农舍变成了村巷,围着小河。再到后来,有的小河成了村巷的内河,有的小河则绕着村巷打转,清悠悠的河水滋润着村巷上的每一个人。
沿河的村巷,都用心建造好河埠头,无锡人称“滩渡”。“滩渡”的建造绝不可马虎,如果在河滩边填上三块砖头、两块石头,权当洗菜、取水垫脚的地方,那人家马上就会想,这个村巷的人实在没本事。讲究的人家,“滩渡”是用长方体的整条金山石,一块块铺设,从岸上沿斜坡下伸到水边,一般铺设七八级,最下面一块,一半浸在水中,又像水中冒出来的石头平台。放心地踏上去,四平八稳。那石阶的阔度和成人脚的长度正好合上,每级高度的设置,都是恰好适合上下起步落脚。讲究的地方,还要在旁边搁上一个石凳,那是为洗菜人着想——洗好菜,人提着菜篮搁在石凳上沥干水,再走,避免像省略号一样的水滴跟着你点到家里。村巷上的女人们天天去河边洗菜,天长日久享受着这坚固又方便的“滩渡”。
春和景明之时,阿惠拎着一篮刚从田头取回来的菜,走下“滩渡”到水边,稍稍弯腰前倾,面对一河清澈的水面,真舍不得碰“破”它,见到了自己在水中的倩影,倒影中还有岸边的柳丝缠绕的迎春花,衬在旁边,成了一幅完整的“少妇春洗图”,真好看,说不出的喜悦,充溢心头。
风略略暖了,水稍许还有一点点凉。阿惠便把手伸到水中,把水面拨开,把青菜放到水面上,菜在水中半浮着,水上荡起了阵阵涟漪。水波很快漾开去,成群的小鱼听到水动,游过来啄菜叶,小鱼游动,时而游进散开的菜叶中间,偶尔碰到洗菜人的手上,有时还在手指上啄一下,像新生婴儿小手那样的触摸,一种初为人母的感觉,舒服极了,小鱼嬉戏追逐,来去游动的姿态自由妙曼。
把一张青菜叶带梗从菜帮上掰下来,那本来就白净的菜梗一浸入河水中,菜梗上沾着的新鲜泥屑,稍一摇动,就在水中脱落,枝枝叶叶,用手轻揉,白净的梗,碧绿的叶,从河水中捞起来,装进竹篮,手快的人根本用不了多少辰光。至于菠菜、萝卜、大蒜、马兰、金花菜也不要多费工夫,可不少女人习惯洗了又洗,在清澈的河水中多泡一会儿也好。她们是留恋着这“滩渡”边上的时光啊——光与影,水与天,人与鱼,河与岸,彼此的静谧,彼此的心照不宣,都在这片刻的勾留之中啊。
在乡村,有的人家特别看重辈分,年轻的媳妇在家里有压抑的感觉,可她们一上河边洗菜话就多了。“小红,今天吃几样菜?”“阿香,昨天没看到你?”“你身上的衣服请哪里的裁缝做的,好看!”话匣子一旦打开,怎么也收不住,“滩渡”边上的家长里短,没有樊篱,句句有人接住,只要有人洗菜,从来不会冷场,小媳妇们的好心情会在这里飞扬。
洗菜时蹲着,洗完后站起来,像完成一次“洗礼”,提着菜篮向上走,好心情同样在上升。还有人提着菜篮子慢慢地倒退着,一步一回头,好像舍不得离开似的,面对着下面躬身弯腰的洗菜人,还在一个劲地接话,意犹未尽啊。
每年春节后,“滩渡”会出现新的面孔,嫁过来的新媳妇会接婆婆洗菜的班。最“生”的菜到“热锅”里炒,很快就“熟”了,素养好的新媳妇,也会使“滩渡”上话语文雅起来。
“滩渡”上热闹,是上代传下来的,是有说法的。那年代,媳妇在家里要小心伺候公婆,时有势利的公婆虐待儿媳,境遇相同的媳妇趁在“滩渡”上洗菜时窃窃私语,出出怨气。也有嘴直像喇叭的人,什么都讲,有脏话荤话冒出来,或许可以放进清澈的河水中洗干净,笑一笑,把什么都忘了。
阿秀和我说起过去在河边洗菜的经历,一脸幸福的表情。那天,突然下起了雨,河面上起了水泡,越下越大,阿秀急急忙忙洗菜,雨更密了。突然身上没有雨滴。奇了,抬头仰望,一顶大布伞撑在上边,那黄色的油布伞下面形成了无雨的圆圈,正好罩着阿秀洗菜的位置。“妈!你还来,石级上好滑!我马上好了……”阿婆撑着一把伞,看着媳妇认真地洗菜,一句话都没说。此时阿秀想到在娘家一次洗菜遇雨时,妈同样送伞来的情景:“死丫头,早不来,晚不来,雨来了就来,害得我也要来!”阿秀两次洗菜遇雨,一想起婆婆妈妈声情并茂的关怀,心里就泛出温暖。
春夏秋冬,年年岁岁,从少妇到老妇,在河边同一个“滩渡”上,天天洗菜,掐指一算,上上下下,一代又一代的女人们就这样聊着,抱怨着,当然也笑着,说着说着就老了。
小河的水又恢复了以往的清澈,小媳妇早已晋升为婆婆,离开了小河边的生活。在商品房的厨房中,自来水龙头的清水花花地流,再也不要弯腰,更不会遇雨,但小河边石阶上洗菜的感觉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