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与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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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度过了很多天的激动与不安。因为他知道还会再见到她,他确信她还会到这个地方来。

在这段时间里,除了思念这位陌生的姑娘,他别的什么事也没有干。每天下午,他都坐在那张长椅上,怀着同样的惊恐与希望。

直到有一天,他想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场愚蠢的玩笑,于是他决定去博卡,而不是再一次可笑地坐到莱萨玛公园的长椅上去。他已经走到布朗海军上将大街了,但又转身朝老地方走去。开始,脚步缓慢,加之迟疑不决,所以显得怯生生的。不一会儿,他便加快了步伐,最后竟飞快地跑了起来,好像生怕误了事先商定好的约会。

的确,她在那儿。远远地就看见她朝他走了过来。

马丁停住了脚步,只觉得心在一个劲儿地怦怦乱跳。

姑娘径直朝他走来,待走到他身旁时,说道:

“我一直在等你。”

马丁感到自己的双腿酥软得站立不住。

“等我?”他涨红着脸问了一句。

他不敢看她,但是可以觉察到她上身穿的是件高领的黑色毛衣,下面一袭同样颜色的裙子,或者也许是条深蓝色的裙子(这一点他不能确定,实际上也无关紧要)。他觉得她的一双眼睛也是黑色的。

“一双黑色的眼睛?”布鲁诺问道。

不,当然不是:他只是感到是这样。当第二次见到她时,他不胜惊讶地发现她的一双眼睛是深绿色的。也许第一次的印象是当时的光线太暗所致,或者是胆怯的心情使他没有敢直视她的面孔,或者更可能的是,两个原因加在一起造成的。第二次见面时,他还发觉,他以为的那一头长而直的黑发,实际上闪耀着浅红的反光。再以后,慢慢地看清了她的面容:厚厚的嘴唇,大大的嘴巴,也许太大了些,嘴角处有几条皱纹往下延伸,给人一种痛苦、傲岸的感觉。

“给我说说看,亚历杭德拉长得如何,”布鲁诺自语道,“她的脸蛋是什么模样,嘴角处的皱纹又怎么往下延伸。”他思量正是她嘴角上那些傲慢的皱纹和她两眼中的幽幽闪光使她的脸显得决然不同于赫奥希娜;对于赫奥希娜,他确实倾心地爱过。现在他清楚了,当时他真正爱恋的是她,因为当他以为爱上了亚历杭德拉时,他追求的却是亚历杭德拉的母亲,就像中世纪的那些个修士,他们企图透过修缮的文物、已被涂去的字迹以及新写上的文字来辨认本来存在的原始经文。这种荒唐的行为成了他与亚历杭德拉失之交臂的主要原因。有时候他有这样一种感觉,觉得如同一个阔别家人多年的游子,终于回到了童年的故居,但夜里当他试图推开房门时,他碰到的却是一堵墙壁。当然,她的脸几乎长得与赫奥希娜一模一样,有着同样闪着浅红色光亮的长发,同样的灰绿色的眼睛,同样的宽宽的嘴巴,同样高高的颧骨,同样苍白的皮肤。但是那个“几乎”确是残忍,越是残忍就越不易觉察两者之间微妙的差别,因为这样的缘故,这种差错就更为沉重,更令人痛心。因为——他心里想——单是骨骼和皮肉还不足以组成一个人的面孔,所以与人的躯体相比,它是物质性无比弱化的东西:它取决于目光的神色、嘴角的笑意和皮肤的皱纹,取决于由这些细微特征组成的,能够表露心灵喜、怒、哀、乐的整体。由于这样的原因,某人在死去的瞬间,他的肉体会一下失去原形,变化之大,可以使我们说出“根本不像原先的他”这样的话,与一秒钟之前相比,尽管他具有同样的骨骼和构成他躯体的同样物质,但在这一秒钟之前的那个神秘的瞬间,他的灵魂离开了肉体,而肉体成了一具如此僵化的尸体,就像人去楼空后留下的空屋,特别是那些离去的人在这里经受过苦的折磨和享受过爱的欢乐。因为使屋子具有自己个性的既不是墙壁、屋顶,也不是地板,而是居住在这里面的人,他们以自己的言谈笑语、以自己的爱情和怨恨给屋子注入了生命,他们使屋子充满了一种非物质的然而深邃的东西,尽管是通过物质的东西如地毯、书籍或香味来实现的,这种东西的物质性如此微弱,就像面孔上露出的微笑一样。因为我们看到挂在墙上的画,门、窗上油漆的颜色,地毯上的线条图案,房间里摆放的鲜花,以及唱片、图书等,虽然它们都属物质性的东西(就如嘴唇、眉毛属于肉体一样),但它们也都是心灵的表现,因为心灵只有通过物质才能在我们物质的眼前表现出来,这就是心灵的不稳定性,但也是一种奇特的锐敏之所在。

“如何?如何?”布鲁诺连声问道。

“我是来看你的。”马丁说当时亚历杭德拉这样说。

她在草地上坐了下来。马丁的表情里肯定流露出无比的惊讶,因为姑娘紧接着又说道:

“难道你不相信心灵感应?那将很使我意外,因为你没有哪一处不像一个心灵感应论者。前些天我看到你坐在长椅上时,当时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这儿来。不是这样吗?好了,现在我也肯定你会记起我的。”

马丁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猜中了他的想法,而他则静静地听她说,这样的场面将重复多少次啊!他有一种确实认识她的感觉,就像我们有时有过的、好似在以往的经历中曾见过某人的感觉(这种感觉与实际如此相似,犹如两眼惺忪之于睡意蒙眬)。他要弄清楚为什么有一种好像模模糊糊地认识亚历杭德拉的感觉,那得在很多年之后;那时候,布鲁诺会又一次面对自己微笑。

马丁惶惑不安地上下打量着她:乌黑的头发撒在苍白的皮肤上,身材显得又高又瘦。她身上散发着一股使人想起时装杂志上的模特儿的气息,但同时也显露出在这些模特儿身上找不到的那种严峻与深邃。很少看到或者说几乎从来没有看到她流露过些许的温柔,而温柔则恰恰被认为是女性,特别是母亲的一个特征。她的微笑生硬并充满嘲讽,她的笑声如同她的动作和性格一样,粗暴而又猛烈。“我费了很大劲才学会了笑,”一天她对他说,“但我的笑从不发自内心。”

“但是,”马丁盯着布鲁诺又加了一句,他以热恋中的情人才有的高兴劲儿竭力让其他人承认他心上人的那些引人注目之处,“男人们,甚至女人们走过她身边时都要回过头来再看一眼,难道不是这样吗?”

布鲁诺颔首表示同意,同时看着马丁那副天真无邪的骄傲表情,不禁在心里发笑。他想到,确如马丁所说的那样,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亚历杭德拉一出现,就会引起男人还有女人的注意。虽然注意的原因不同,因为亚历杭德拉不能看见别的女人,她讨厌她们,认为她们属于一个不足挂齿的类别,而且表示她只能与某些男人保持友谊关系。而女人们也同样强烈地厌恶她,不过厌恶的原因恰恰相反。亚历杭德拉面对这样的敌意只投以不屑一顾的冷淡。虽然可以肯定,女人们在嫌恶她的同时,对马丁所说的这位具有异国风姿的女郎的形象私下仍不无羡慕之感,但实际上,她只不过是一个举止怪诞的阿根廷女人而已,因为像她这样脸型的女人在南美国家里可以说比比皆是,只要一个白种人的面部特征与印第安人蒙古族式的颧骨和眼睛配合在一起就可以了。她那双幽深而热切的眼睛,那张流露着傲慢与轻蔑的大嘴,面庞上那股隐约可见的伤感与激情这互相矛盾的混合物(热切与厌恶,粗暴与某种心不在焉,几乎凶残的性感与由于某种非常普通而又深刻的东西所产生的恶心),所有这一切赋予她的表情一种使人无法忘记的特征。

马丁也说,即使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即使哪怕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只和她见过一次或交谈过一次,那他一生中也不会忘记她那张面孔。布鲁诺认为的确是这样,因为它比漂亮要多出一层东西。或者更确切地说,不能肯定她是不是长得漂亮。这是两回事。但她对男人确有强烈的吸引力,特别是当她走过男人身边时,更容易觉察出。她的神情里既有专心致志的成分,又有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在苦苦思索着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或是在出神地凝视着自己的内心深处,而且可以肯定,任何一个碰到她的人都会发出这样的疑问:这个女人是谁?她在寻找什么?她在思索什么?

那一次相遇对马丁具有决定性的意义。直到那时,在他看来女人要么是传奇文学里英勇而纯真的处女,要么是些肤浅而轻浮、搬弄是非又肮脏邋遢、自私自利又夸夸其谈、言而无信又只重实利的人(“就像马丁自己的母亲那样。”布鲁诺认为马丁就是这样想的)。而现在突然碰到了一个哪一种类型也说不上的女人,直到与她相遇时为止,他总以为除此以外,世界上再没有其他类型的女人了。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个新发现,这位出乎意外类型的女性使他陷入了苦恼。一方面,她好像具有青少年时代他阅读过的那些使他激动不已的英雄人物具有的某些美德;另一方面,她又显露出他认为只有他所憎恶的那个阶级才具有的那种性感。在他与亚历杭德拉有过如火如荼的关系之后,甚至在她弃世而去之后,他也没有能把这个谜一样的人物弄明白。他常常扪心自问,如果他能够猜出她就是后来的事件所表明的那个人,他在第二次与她相遇时会怎么办?会逃走吗?

布鲁诺默默地看着他:“对,您会怎么办呢?”

马丁同时神情专注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说:

“我在和她来往中受了这么多折磨,很多次我几乎都要自杀了。”

“但是,尽管这样,即使能事先知道后来发生的那一切,我也会跑向她的身边。”

“当然会,”布鲁诺动了一下脑子,“无论少年或成人,傻瓜或智者,又有谁能不那样做呢?”

“她就像一个漆黑的深渊一样,”马丁继续说,“使我入迷。如果说她使我心烦意乱的话,正是因为我爱她,我需要她。一件我们无动于衷的东西怎么会使我们心神不安呢?”

他沉思了好一会儿,接着又回到了使他着魔的话题:他固执地回忆着(他试图回忆起)与她相处的那些时刻,就像一位失恋者当所爱的人已一去不复返时,还要一遍又一遍地阅读昔日交给他的现在珍藏在衣兜里的情书一样,也如昔日的书信一样,回忆逐渐出现裂纹,并开始衰老,整句整句的话在心灵的折痕处消失,字迹的颜色越来越淡,那些优美、神奇并能制造出魅力的词语也随之变得模模糊糊。于是,他不得不驱动自己的记忆,仿佛一个人努力凝聚自己的视力,并且把眼睛贴近那又黄又皱的信纸,以期能辨认出消失的字迹。对,对:她曾问他住在什么地方,同时从地上拔起一根小草,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这一点他记得清清楚楚)。后来,她又问他和谁生活在一起。他回答说与他父亲住在一起。犹豫了一会儿后,他又加了一句,说他母亲也和他一起过。“那你父亲是干什么的?”亚历杭德拉接着又问道。他没有立即回答,直到最后才告诉她是画师。但是当他说出“画师”这个词时,声音显得有些异样,好像脆不经碰似的。他生怕自己说话的语气引起她的注意,就好比一个人在屏风一侧来回走动理所当然地要引起另一侧人的注意一样。亚历杭德拉从他说的那个词中觉察到了某种奇异的东西,于是向他俯过身子,仔细地盯着他。

“你的脸红了。”她说。

“我?”马丁反问道。

在这种情况下,事情的发展一如惯常那样,他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但是,你怎么啦?”她又追问了一句,嘴里仍然含着那根小草。

“什么事也没有,我能发生什么事。”

接着便是一阵沉默,亚历杭德拉恢复了原先躺在草地上的姿势,嘴里又重新嚼起了那根小草。马丁一面盯着天空里好似一列装载着棉花的船队的云絮,一面反复思量,觉得他没有理由要为他父亲事业上的失败而羞愧。

码头那边又传来轮船的汽笛声,马丁想起了太平洋里的珊瑚岛和马克萨斯群岛,但他说道:

“亚历杭德拉这名字挺少见。”

“你母亲呢?”她问道。

马丁在地上坐了下来,开始拨弄身边的小草。他找到了一粒石子,然后像一位地质学家似的探究起它的特征来。

“你没有听见我问你?”

“听到了。”

“我问你母亲呢。”

“我母亲,”马丁低声答道,“她是个阴沟洞。”

亚历杭德拉一双胳膊肘撑着地,半抬起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马丁继续观察那粒石子,一声不吭,紧咬牙关,脑子里在想着阴沟洞、阴沟洞老娘这两个词。过了一会儿,他加了一句:

“我一向是个碍手碍脚的人。从我生下来起就是这样。”

他感到心灵里好像被注满了毒臭的瓦斯,积聚的气体足有数千磅的压力。他的心灵一年比一年更加危险地肿胀着,躯壳已装不下它的体积,每时每刻都有从躯体的裂缝处喷射出股股污浊的可能。

“她总是叫嚷:我怎么那么大意了呢!”

就像他母亲所有的污秽都被压缩在他灵魂中似的,他这样想,与此同时,亚历杭德拉一只胳膊支着身子,眼睛专注地盯着他。而诸如卫生间、避孕膏、胎儿、腹部、流产这些词不断在马丁的脑子里翻腾,有如令人作呕的黏稠状的渣滓不断地泛上死臭的水面一样。这时候,好像在与自己对话似的,又说道,有很长时间,他都以为他母亲之所以没有给他哺乳是因为缺少乳汁,直到有一天他母亲对他大声嚷道之所以不给他喂奶,是为了不使胸脯变得难看,而且还给他解释说,她曾想尽一切办法流产,就差没有做刮宫,因为她非常害怕经受皮肉之苦,就像她异常喜欢吃糖果、看广播杂志、听优美的乐曲一样。虽然她也说爱听严肃音乐,听维也纳的华尔兹舞曲和卡伦德尔亲王维也纳小歌剧里的人物。的乐曲,可惜的是再也听不到这些了。这样你就可以想象,当她像拳击手那样拼了一个月的命,又是跳绳又是捶肚子,结果都没有奏效时,她是如何为他的诞生而“高兴”了。由于这样的原因(他母亲曾叫嚷着给他解释),他一生下来就带着毛病,他没有被他母亲生到阴沟洞里这倒是个奇迹。

他再没有吭声,又仔细地审视起那块石子,然后把它向远处扔去。

“可能由于这样的原因,”他说,“每当我想到她时,我总要联想起阴沟洞这个词。”

他又以同样的笑声笑了起来。

亚历杭德拉望着马丁,不胜惊讶,因为他竟然还有心境嬉笑。但当她看到他眼前溢出的泪水时,她肯定弄懂了,她刚刚听到的并不是笑声,而是(布鲁诺也这样认为)一些人在极其反常的情况下发出的奇特声音。可能由于语言的贫乏,人们总是固执地把这种声音要么定为笑声,要么定为哭声。说它是哭声,因为它是一些痛苦事件的可怕的并合的结果,这些事件是如此撕心裂肺,以致产生出哭声(甚至是痛不欲生的哭声);说它是笑声,因为它同时又是一些离奇事件怪异组合的结果,这些事件荒诞到如此程度,以致可以变哭声为笑声。这样结果就产生出一种不伦不类、令人骇然的感情流露,也许这是一个人可以表露出的最使人心悸的感情,而且也可能是最难以慰藉的感情,因为它是在错综复杂的因素刺激下产生的结果。多少次,面对着这种感情的流露,一个人就有一种像看见驼背或跛子而产生的那种同样而又矛盾的感受。

从孩提时代起,这些痛苦就一点一点地在马丁的背上堆积了起来,有如一个不断增大并且与他身躯不成比例(而且也引人发笑)的重负压在他身上,以致使他感到行动时必须小心翼翼,总像一个走钢丝者迈过万丈深渊上面的钢丝那样,但背上还驮着个又脏又臭的包袱,就像背着一大包垃圾和粪便,当他全神贯注、稳稳帖帖地走在深渊上的钢丝上,走在他自己人生的漆黑的深潭之上时,那些尖声嘶叫的猴儿,那些东蹦西跳、高声喧哗的矮个小丑,纷纷向他做着鬼脸,对他嚷着刺耳难听的事情,并对他背上那个装着垃圾、粪便的大包又是辱骂又是讥笑地肆意喧闹,吵得昏天黑地。这一表演场面如此悲喜交错,(在他看来)应该使观众既感到难受又享受到巨大的欢乐。由于这样的原因,他不认为自己有权利尽自流泪,即使在亚历杭德拉这样的人、在这个他好像已经期盼了几个世纪之久的人面前,也是这样。他想自己有义务——这是一个遭受了莫大不幸的小丑应该承担的几乎是职业性的义务——把那哭声变为欢笑的表情。然而,在他向亚历杭德拉说了那几句简短而紧要的话后,他感到如同获得了解脱。有那么短暂的一瞬,他曾想自己那微笑的怪相最终可能变成温柔的、抽搐的哀哭,而他也就像终于越过了深渊一样,瘫倒在她的身上。他本会这样做的,他本来也是想这样做的,我的上帝,但他没有这样,而只稍微把头低垂在胸前,转动了一下身子,以掩饰自己脸上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