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回忆
不知过了多久,封玄堇醒了过来,感到脸上湿漉漉的,像是淋了一场细雨,又像是在仲春的草地里睡了一宿。他没精打采地坐了起来,环视四周却空无一物,像是异次元空间一样,只有点点星火飘洒,看来自己进入了走马灯的空间。在恍惚间,眼前的走马灯越来越清晰,它逐渐旋转起来,其中的画面令他无比熟悉,也无比恐惧,随着走马灯的旋转,往事云烟也浮现在眼前。
那大概有七八年之久了。
眼前浮现起了自己刚刚到明海境的预备军校上学的情景。
“大家好,我叫封玄堇。”
新来学生略带冷漠的嗓音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时,大家就在私下里对他议论纷纷,因为他是来自延山境的学生,彼时的延山境非常落后,因此他不仅是一个外乡人,还是一个从穷乡僻壤里来的外乡人。
“大家好,我叫封玄薇,是他的妹妹。”
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妹妹封玄薇,一个非常可爱灵动的小姑娘。封玄堇的父亲封度迫于明海境的质子政策,加上他要争夺延山境的权力,便把他们兄妹二人送到了明海境,满足明海境质子需要的同时也确保延山境的政敌不会对他们兄妹二人下手。
出于政治原因,如若封度在延山境的政治斗争中获胜,那么明海境可以依仗着封度的两个孩子来和延山境加强经济沟通,所以明海境当局对他们非常警惕和重视。他们初步打算让他们兄妹住在王宫里。但明海境部分高层反对这一做法,认为让外乡人入住王宫是对明海境王室的不尊重。而整个过程没有邀请王室人员参与商讨,年纪尚轻的海瑶公主对此颇有微词但尽量忍让。
最终在郁灵羽的协调下,封家兄妹暂时住到止居里去。
彼时的封玄堇十分沉默寡言且性格内敛,不像妹妹封玄薇一样活泼开朗,而且他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做炸药和火药,这是他在延山境时养成的爱好,所以其他孩子都不太喜欢这个危险的家伙。在住到止居不久后,封玄薇很快就和上官雯、沐舒等年纪相仿的孩子玩到一起,而封玄堇时常自己在窗边发呆,看着楼下的郁白苏和沐野踢球。
当时的郁白苏非常痞气,颇有些街头混子的派头,虽然郁灵羽告诫郁白苏要收敛一点,但郁白苏仍然不听劝,一直和沐野浪迹街头。郁灵羽时常叹气,倒是上官旻非常赞成,他觉得小伙子们在外面奔跑、浪迹街头是必然的社会和心智锻炼,也是调整情绪的必备项目。
虽然他总是和菅决明怄气。
在那时菅白芷也住在止居,每当菅决明来看望妹妹时总觉得上官旻在注视着自己。菅决明有些无语,每次都刻意地远离郁灵羽,避免让上官旻误会什么。但郁灵羽时常在一个令人误解的时机出现在自己面前,让上官旻对菅决明愈发排斥,菅决明对此非常郁闷。
那时候的郁白苏远不如现在这样稳重成熟,总是兴趣一来就捉弄一下菅白芷。菅白芷也不过分生气,只是每每白他一眼而已。不过郁白苏仍然是少数几个主动搭理封玄堇的人,他时常拉着封玄堇出去玩,虽然封玄堇不太情愿这样。每当遇到好吃的,郁白苏总是分给沐野和封玄堇,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阿堇,你的名字怎么这么奇怪。”郁白苏漫不经心地说到,“你的名字翻译过来就是……沉默的黑色毒草,哈哈哈。”
“我的名字才不奇怪,只是有些独特而已。”封玄堇不屑道,“你说我之前也不看看你自己的名字,唠叨的白色紫苏。”
虽然这样的和谐打闹时常发生,但封玄堇依然不太融入这个群体,他知道郁白苏是个会没心没肺对人好的家伙,但他更清楚他们在一起时明海境其他同学对自己的异样目光,那种看待异乡人特有的目光。而郁白苏完全没有明白这一点,只是单纯觉得封玄堇是没人和他玩才会感到孤单。
实际上,除了部分止居的伙伴以外,大多数同学和老师都对自己和妹妹的外乡人身份感到十分鄙夷。因为在他们的印象中,延山境是一个落后贫穷且战乱频发、秩序混乱的国家,来自这样的国家的人,自然是不会得到好脸色的。而且因为他是异国人,所以边防布局课程也不允许他参加,他们觉得封玄堇要是学会了这些肯定反过来攻击他们。
在看穿了他人心思却仍不得不委曲求全面对他人的虚假笑脸时,封玄堇感觉自己的内脏都揉碎成了一团渣滓。就算他能做到和妹妹一样单纯善良,不去过多揣测世界的人情世故,他无法确保自己会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且麻木。对他而言,活着就是行走在满是烈火的炼狱里,生命就像是漫无目的飘洒着的落叶。
就在他觉得自己将要在麻木和痛苦中度过一生时,一个改变他人生命运的人出现在止居门前。
“诶?是你啊,晓露。”郁灵羽听到门铃声过来打开了门,“快进来吧,小白芷正等着你去和她看书呢。”
“谢谢羽姑姑。”
“不客气。”
面前的小姑娘道谢后就去了菅白芷的房间,而她的背影恰好被正在窗边怅然眺望的封玄堇注意到。
她叫蓝晓露,是菅白芷最要好的朋友,和菅白芷同岁,她时常半扎长发,额头散着细密刘海,虽然看起来略微瘦弱,但不影响她的清丽淡雅。澄澈双眸宛若青提,小巧鼻梁架着眼镜,微笑起来如初冬阳光一样可人。最为显眼的是她胸口上一个闪烁着青蓝亮光的黛松宝石项链,据说这个宝石项链有特殊的功能,能够快速治愈人的伤口。
因为菅白芷住在止居,蓝晓露也时常来到止居找她玩。久而久之,蓝晓露和郁白苏、沐野等人也都熟络起来,郁白苏还非常喜欢突然出现在菅白芷和蓝晓露面前吓她们一跳,随即就被菅白芷撵走。郁白苏和沐野还时常趴在阁楼上看蓝晓露等人,有时也拉上封玄堇,封玄堇不理解为什么要偷着看。
“你不懂,偷着看才有赏心悦目的感觉。”郁白苏自信地说道,“而且,你没有发现白芷和晓露很好看么?”说完还朝着他眼神示意。
确实,蓝晓露是当时他们学校里面最漂亮的小姑娘,虽然菅白芷也很好看,但彼时她为人沉闷,没有蓝晓露的那份自然的气质。封玄堇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也对郁白苏的话表示赞同。不过他有些鄙夷这种偷看行径,他觉得正正当当地看人家没什么不好的,这倒让郁白苏说他是榆木脑袋。
在呆愣了一会后,封玄堇也很快就离开了,他害怕蓝晓露也会像其他人那样对自己的延山境身份显现出鄙夷的神情。而且一看到她时总会止不住心慌,更让他感觉有些难堪和自被,这种情绪渐渐转化为他那独有的冷漠。
他那冰块一样的冷漠性情,一直持续到某个雨天。
那天放学时正好下着大雨,因此封玄薇和上官雯等人的小学早早安排学生离开了,封玄薇想知道哥哥带了伞没有,但恰好道路施工无法到达封玄堇的学校,封玄薇只好先回家去再打电话问问。实际上,封玄堇一直不带伞,他觉得只要天气在早上是晴朗的,那么一整天都是晴朗的。
结果就是,他在瓢泼大雨的雨阵面前茫然若失,陷入深思。
身边的同学们早就三三两两地结伴打伞回去了,就算有单个人撑伞的也不愿意和封玄堇结伴,封玄堇早就习惯被排斥在外,往常都是郁白苏和他一块回去。不过郁白苏今天恰好生病,一直在医院里接受检查,据说是肺部有一些问题。眼下这种阵仗,硬生生地淋着雨回去也不是不可行,只是淋着雨回去之后就容易大病一场,洗衣服还得麻烦自己,但自己不习惯在这里洗衣服,那么就得麻烦别人,但麻烦别人就容易引起他人对自己身份的排斥。短短十几秒,封玄堇已经在挣扎了无数遍,十分垂头丧气。思虑再三,他决定还是冒着雨回去吧,淋湿了就淋湿了,但他刚迈出去一步,却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淋雨湿润的感觉。
他抬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头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伞,伞上绣着淡红色的枫树落叶,顺着伞柄看去,执伞的人正是蓝晓露。
封玄堇有些呆愣,顿时紧张起来,蓝晓露则好奇地打量了他一会,奇怪他怎么有这么大的反应,本来就有些尴尬的封玄堇更是被她盯得无所适从。
“你叫封玄堇吧?我在止居见过你,正好我也要去止居,不如一起吧。”
虽然有些扭捏,不过封玄堇也答应了她,毕竟这种机会不多得。
他们一起撑着伞,在细雨蒙蒙的道路上行走,连绵的暮秋阵雨让澈目市蒙上了一层面纱似的水雾,朦胧且浪漫,苍翠的道旁树在路边若隐若现,昏黄的路灯依次亮了起来。湿润清冽的微风饱含水汽,沁人心脾。封玄堇在蓝晓露的身边战战兢兢,踌躇着想要说些什么。
“那个……”封玄堇鼓足勇气,但开口还是有点犹豫。
“怎么啦?”蓝晓露抬头看向他。
“为什么……呃……蓝同学要和我一起呢?”虽然这个问题很傻,但封玄堇这样的木头脑袋问出来也不奇怪。
“哈哈,不要紧张,我不吓人的。”封玄堇的神情让蓝晓露颇感有趣,“刚才我看到你自己站在门厅里看着外面的雨阵,就知道你没有带伞而且也没人肯与你共伞。既然你在止居里住,我也要到止居去,不妨一道有个陪伴。”
“可你……不怕别人的闲言碎语么?”封玄堇有些黯然地说道。
“恋爱绯闻么?我一向不管这些,毕竟总有人喜欢给我杜撰男朋友。”蓝晓露的语气充满不屑和无奈。
“啊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封玄堇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不过也很快消退,浮现出一副难堪的表情。“我的意思是,你不介意我是来自延山境的人么?”
蓝晓露微微一愣,不过她很快笑了起来。
“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呢?”她望着灰暗的天空,“毕竟我也不是明海境人。”
封玄堇有些惊讶,他没想到为人处世如此自如的晓露,居然不是本国人。
“不用这么惊讶。”蓝晓露晃了晃他,“我的密森境人身份,应该就是只有你不知道而已。”
封玄堇这才想起来,自己经常蜗居在二楼,不太听说外面的事情,自然也对蓝晓露知之甚少。
“远离故土的滋味当然难以言说,而且来到异国他乡后还有别的更苦的事情。”她淡淡说道,“这种感觉,估计你也同样有过吧。”
“或许吧。”封玄堇联想到同学之间的排挤和老师的不信任。“只是我还没有完全适应。”
“不必太在乎他人的异样目光,既然你没有做危害他人的事情,就不需要太过内疚。”蓝晓露说道,“没有人可以用‘异乡人’这点来欺负他人,这只能显出他们的低俗和无能,并不能说明你的品质出了问题。”
蓝晓露的神情透出纯洁,青眸里秋水荡漾,她的一切都拨动着封玄堇那久久未曾触动过的心灵,心中的湖泊倏忽间被面前这个姑娘画起涟漪,在暮秋的寒风中,一丝温和感悄然流入心湖。
“好啦,到止居了。”
不觉间他们已经到达止居门前,封玄堇向她道谢,蓝晓露则大方地让他不用客气。不知何时,灰蒙蒙的天空中透出一丝光彩,蓝灰云朵和赤红余晖糅合在一起,暮色天空中云彩和晚霞此起彼伏,彩虹充斥其间,像是完工不久的油画。
“再见啦,下次还一起回家吧。”蓝晓露收起雨伞说道。
“再见,下次一定。”封玄堇挥手说道。
夕阳残光洒在蓝晓露的肩膀上,细碎的林间疏影在她身上游走,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美人,封玄堇目送着她,直到她消失在远处的白蓝地平线上。
“咦,哥哥,谁送你回来的?”封玄薇突然拿着伞从外面跑了回来,“我还怕你被雨拦在外面,找了你一圈没找到。”
“啊,是一个同学和我一起来的。”封玄堇解释道。
“真的吗?还会有和哥哥一起回来的人。”年纪尚小的封玄薇自然不会有封玄堇那样的纠结情绪,“哥哥怎么不邀请那个同学来止居呢?”
封玄堇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蓝晓露说要到止居一趟,但她刚才却告别离开,有事来止居为什么不进来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却猛然间顿悟。
所谓来止居办事应该是编出的理由,她似乎只是单纯想把自己送回来吧。一微风乍起,在不远处的蓉湖上划出点点波纹。
往后的几天里,封玄堇常常能在止居看到蓝晓露的身影,他渐渐与她熟络起来。封玄堇从未有过这样轻松且高兴的心情,蓝晓露的到来就像是早晨桃色的阳光,温润内心,清扫尘雾。而一直隐隐透着忧郁和哀伤的蓝晓露在见到封玄堇时,也会觉得他为人正直善良,时常与他读书写作,望着他的目光总是如星空般璀璨。
元宵时节,封玄堇应邀与蓝晓露一起观赏夜空烟火,美丽璀璨,瞬间消散,美得令人无限遐想,有令人沉思良久。那些爆炸开来又转瞬即逝的烟火像极了某些事物,仅仅存在一会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烟火映照在他们的脸上,似乎也在映照他们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