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笼中钓梦
池。
夜。
水天一色。
他。
她。
相顾无言。
星痕不止一次见到过这样的场景。寂寞的场景。孤单的场景。悔恨的场景。
直到池水涌起，其人消失，枯木再绽，星痕都没说出一句话。
睁开眼，是熟悉又陌生的“家”。或者，“书房”。
没有时间怀念已失去的。
星痕开始重新细细的数过自己的筹码。
不够，还不够。与世界之上的意志对抗，远远不够。
而且，时间也不够。
这代代行者怎么样了？
星痕叹了口气，从桌子上支起身体，合上之前写了一半的费解至极的书籍。如覆手一般轻松的掀开了空间的一角，将自己遮入混乱的色彩其中，便已坐在另一番境地。星痕顺势倒向旁边，靠在了妖灵的肩膀之上，将后者吓了一个激灵，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星痕的头于是直接落在了隔壁的座位上。
“啊？啊啊！？啊啊什么玩意？！”
“你好吵。”
星痕眉头一皱，扭过头去，将脸埋进靠背的方向。
“你你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吓我一跳你知道吗？！”
星痕轻轻的哼了一声。看来这代妖灵还是比较有希望的——至少成长的比较快。但他没理会妖灵的问题，而是向小春发出了疑问。
“春，既然你们完好的坐在这列车上，想必你们第一次巡游，至此还没有遇到什么情况吧？”
“是嘞老哥，我们正要去其他的地方。已经回收的扭曲要交给你吗？”
“我不急，下一站也快到了。”
三人沉默半晌无言，直到一阵列车的鸣笛声响起，星痕重新向站了半天的妖灵发问。
“妖灵，春可曾向你讲过这列车的作用？”
“呃……方才说到，这车是通往夜之城其他区域的方式，然后你就吓了我一跳。”
星痕又轻哼了一声。
“本王原谅你措辞中的无礼，和你难免的无知。不错，这列车乃是一般情况下由代行者使用，沟通夜之城多个区块的唯一方式，是一场有去有回的双向旅途。你可以先坐。”
坐在列车对面的小春向靠窗的座位挪了一个位子，拍了拍刚才坐过的座位，妖灵便只得坐在了那余温尚存的座椅上。星痕依旧背对着他们解释道：
“夜之城随代行者的心意而变换，但在你未成熟的现今，夜之城只得露出他较为原始的样貌。现在你们已经出了主城区，如果直直向前走，就会直接抵达终点站，在那里，诸界百态皆为匆匆，或是奔赴远方，或是暂且停歇，但终会离去。你会将无法迷途的灵魂带来，送去往生；或是带来灵魂的炽烈渴求，换得一些梦中的应得。小春，你的状态如何？”
“因为这次巡游没发生战斗，所以没什么事。老哥，你怎么有空过来？”
星痕当然不能告诉他们自己做梦，醒来后郁闷所以来找他们解闷。
“自然是放心不下你们。初生的幻想代行者，本王还不想太快把你报废。”
“我谢谢你啊什么王。”
“夜之城是幻想的居所，但梦终有醒来的时候。妖灵，你觉得你的梦是什么样的呢？”
穿堂的冷风吹了妖灵一个大满贯，再回神时，星痕的身影已经消失，只留下了一地冷意。伴随着列车的鸣笛声，窗外的风景跑的越来越慢，很快便停在了原地，列车的门也随之打开，微凉的夜风灌进车厢，竟比车上的温度还要温暖几分。
“他是不是有交流障碍啊，说的这话谁听的懂啊？”
“老哥他就是这样，你以后就明白啦。走吧，看看今天的第一站是哪里。”
这不是一个车站。
车门外，放眼望去，只有植物在放肆的生长，唯余脚下的一条石子小路，远远地可以望见通向了一池巨大的湖水。
“我有点好奇……”妖灵指着漂浮着的列车，“这车没有轨道，不会出轨吗？”
“哈哈，这里可是夜之城啊，只要你想，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小春笑笑，目光却片刻不离的盯着远处的池水，似乎有些落寞。
“心情不好吗？你以前来过这里？”
“嗯……是啊，你以后也会常来这里的。”
“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没名字，甚至每次来都不一定是这个样子。”
“那你怎么一下就认出来你来过这里了？”
“……哈，那一滩池水。走吧，我们过去。”
或许是视觉问题，还是妖灵脑子坏掉了？之前看起来很长的一段路，实际走起来却几步变走到了池旁。小春没有停下她的脚步，径自踏上了水面，妖灵本以为她会踩进水里，却见得小春稳稳的站在了水面上，向自己招了招手。
妖灵也试着走向水面，按理来说，他应该直接落入水中才是，但他也稳稳的站在了水上，鞋上甚至没有一点水滴。池水有风无浪，湛蓝溢彩，当夜风吹拂而过，仿佛有远方的轻歌萦绕在左右。
“看水下。”
“——”
当他向下望去，蔚蓝的水便变得清澈，深不见底的水中漂浮着许多发光的泡泡，泡泡中似乎包裹着什么东西。妖灵蹲下，手掌撑着水面，凝神看向最近的气泡——那气泡却很快的向他的方向漂浮而来，浮出水面，稳稳的停在妖灵面前。
妖灵清晰的看到了那气泡中一团团混沌、无序的色彩，在缓慢不停地融合、分离，像是呼吸，又像是思考，或者生命本身，大概就像是那样一直在变化的样子。只是看着那些色彩，妖灵的目光就像是要被吸入其中似的，久久无法移开。
“那会是怎样一个梦呢？触碰它。”
妖灵不自禁的伸出了手。
碰触的瞬间，许多陌生的思绪涌入了他的脑海。
记忆的主人是个普通的人类，一直坐在轮椅上，双手双脚都紧紧的打着石膏。妖灵想要挪动身体半分，却只能轻微的晃动脑袋，四肢就像石头一样，完全感觉不到存在。
身后有人发声。“孩子，你想晒晒太阳吗？”
他感觉记忆中的身体主人点了点头。
于是轮椅后的女人推着他走到窗前，拉开了禁闭窗帘的一角，外面乌云密布，完全没有一丝明媚的阳光，南风吹过院中的大树，枯叶哗啦啦的落了一地。看起来这像是一栋独栋，而自己正处在二楼的某个房间，妖灵试图偏过头看到外面更多的景色，那女人却将窗帘又拉紧了。紧接着，那女人抱住了这副身体，口中似有言语，但妖灵的感觉却变的越来越模糊，许许多多的感情涌入了他的脑海，有悲伤，有焦虑，有烦躁，也有感伤，再睁开眼，自己又回到了那片池水中心。
“很悲伤，双手双脚残疾的人，或许他渴望健康。”
“你看到的只是梦。那个梦的主人，是个全身瘫痪的病人，这是他死前的梦。”
平淡的一句话，让妖灵如坠冰窟。
“你是说，比我看到的还惨？”
“你看到的是他的梦。”
“小春姐，你怎么知道？”
“我毕竟比你多干这个几年，比你看到的要多一些。”
小春走过妖灵，将他一把拉起，走向列车的方向。
“去哪里？”
“带着那个梦，我们去做我们该做的事。”
妖灵刚想问那团气泡怎么带走，回头一看却发现那团气泡正乖乖的飘在他们的后面。二人快步走上了列车，车门猛地关上，而又鸣笛，飞快的驶向远方。
“我们该做的事，是什么意思？”
“你想帮助他，对吧？刚才我就看出来了。”
“……”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是「幻想」的代理人，但很可惜，你改变不了过去。如果这个梦来的再早些，在他死前便被你捕捉，那你还能用权能改变他的现状。但现在已然不能了。”
“那……”
“但还有来世。你可以让他来世做个有家人陪伴的残疾人，也可以让他依然暴尸野外，还可以让他作为一个普通的正常人活一辈子，甚至让他变成死侍公开弑君弑神，都可以。”
“啊？”
“简单来说，你可以决定他来生的开端。你的愿望很强烈，这就到了。”
车门猛地打开，二人来到了一个很大的站点，又着一个个机闸，每个机闸旁都有这一个小小的窗口，各种奇形怪状的物体依次检验，通过机闸，去往机闸对面对应的着小小的房间。
小春带着妖灵，走向了一个没人排着的窗口，敲了敲窗口的黑色玻璃。那玻璃很快被拉开，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粉色脑袋。是一只八爪鱼。
“你是新来的代行者？”小小的粉色八爪鱼竟然能开口说话。
“呃……对，是我，我叫妖灵。”
“我知道，每个代行者都叫妖灵，夜之城的所有人都知道。”小八爪鱼不满的用触手砸了一下柜台，“那么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
“小克，他第一次来，不熟悉流程，我带他过一遍流程哈。”小春轻轻捧住那气泡，递到窗口前。
“噢，我看看……男，25岁，被人打至全身瘫痪，被家人丢在荒野上冻毙，嗯，很一般的故事。那么，你们要替他登记？”
“等等等等，被人打至全身瘫痪？”
“嗯，仇人堵路，怎么了？”
妖灵一阵眩晕。
“能给他安排一个好点的来生吗？”
“嗯？你不就是干这个来的吗？矮的那个，他是不是有点傻？”
“哎呀，我还没告诉他具体的流程呢，小克你闭会嘴啦。”
于是小春转头向妖灵解释：
“在那个池子里捞出来的呢，都是包含强烈感情的梦，像这个呢，所属者已经死了，而且还没有去来生，我们就可以把他捞上来之后带来这里手动登记，给他的来生做一点小小的安排，比如带有某些天赋，或者出生在富有的家庭里。”
“然而呢，放着不管的话也是没有关系的，直接丢在池子里，迟早有一天他也会自己去往随机的来生，所以一般情况下这种普通的泡泡是不用管的。”
“如果梦的所属者还没死，你也可以带来这里，给他登记今生的一些改变，比如让残疾人痊愈，将死的生物回生，或者让草长出翅膀在天上飞，这都是可以的。”
“快去选一个，给他预定一个来生的开端，或者什么也不选。”
妖灵看向柜台里的八爪鱼，那八爪鱼手上举着一堆小小的木签，桌上又放着一些，有的写着智慧，有的写着健康，但也有的写着贫穷，有的写着缺德。
“小子，你最好快一点，我的触手可举不了太久。如果有什么想要的特质没在这里，就和我说。”
妖灵略一思索，指了指写着健康的木签。
“就这样？”
“嗯吧。”
小八爪鱼如风卷残云一般收拾好了所有的木签，随后机闸打开。
“赶紧过去啊，你还在这愣着干什么？”
听了这句话，妖灵急忙通过机闸，走向了里面的小房间，里面是一汪小小的池水，很浅，往下望去，大概只能没过一部分妖灵的大腿。但小春如果进去的话，大概会淹没腰部吧，妖灵这样想着。
“把那玩意往里面扔就行了！”
妖灵看了看漂浮在身旁的泡泡，伸手试图将他轻轻托住，但手碰到泡泡的瞬间，那泡泡猛地崩裂，里面的色彩变成了一个小小的人形布偶，落在妖灵的手心。
妖灵将它轻轻放入水中，那布偶入了水，很快分解作色块与色线，然后消失。妖灵回头推门走了出去，那门自动便关上了。
“这样他的来生就会有一个健康的开端。希望你不会对你的选择后悔，年轻的代行者。”
“啊？”
“算了，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小八爪鱼也不多话，直接将黑色的玻璃拉上，不再回应。
“他这是什么意思？”
“嗯……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被仇家打到全身瘫痪？”小春耸了耸肩，“他上辈子是个强奸犯。”
“呃……”
“不过这都和你，和我，和小克没什么关系。做代行者，不要带有人类的情感，你刚才同情了他，给了他健康，但他来世可能还是缺德，然后走上相同的路，遇到相同的结局。不要感情用事。”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又不是维护和平的超人。况且，这样的梦有无数多个，每个人、每颗草、每只猫都会有许多个这样的梦，难道你能每个都做出最好的安排？况且，你我只能决定他的开端，并不能决定他的一生，或许他之后变成了老实本分的人呢？或者压根就不是人类？”
妖灵沉默了。小春拍了拍他的肩。
“不要感情用事，「幻想」看似无所不能，实则最是受缚。干涉别人的命运，未必是件好事。说到底，我们都只是剧本上写好的小角色。”
“被困在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