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的蝉声](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923/44592923/b_44592923.jpg)
门前一树马缨花
中学时候读《聊斋志异》,有几篇特别喜爱,其中就有《王桂庵》。故事里,北方世家子弟王桂庵南游,泊舟江岸时,邂逅邻船上一位姑娘芸娘。他诵诗达意,眉目传情,那姑娘也为之心动。不料好戏刚开始,姑娘的船忽然驶开。王桂庵多方追寻,没有结果。回到家里,心里搁不下,思久成梦,在梦里见到心上人。后来借助这个梦,千里追寻,终于成就姻缘。梦境的核心是一句很美的诗:
一夜,梦至江村,过数门,见一家柴扉南向,门内疏竹为篱,意是亭园,径入。有夜合一株,红丝满树。隐念诗中“门前一树马缨花”,此其是矣。过数武,苇笆光洁。又入之,见北舍三楹,双扉阖焉。南有小舍,红蕉蔽窗。探身一窥,则椸架当门,罥画裙其上,知为女子闺闼,愕然却退。而内亦觉之,有奔出瞰客者,粉黛微呈,则舟中人也。喜出望外,曰:“亦有相逢之期乎!”
马缨花就是合欢,也叫夜合花,因为花丝绯红纷披如马缨,故名。这是汉朝人特别喜欢的花,不仅树和花都洁净好看,名字的意思也好。“门前一树马缨花”,《聊斋志异》的注本说,出自元代大诗人虞集的《水仙神》诗。全诗如下:
钱塘江上是奴家,郎若闲时来吃茶。
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马缨花。
注者吕湛恩说,有人告诉他这是虞集的诗,但他在虞集的《道园学古录》和《道园类稿》中,都没有找到。
没找到理所当然,因为这首诗并非虞集的诗,而是张雨的《湖州竹枝词》。只不过,诗的首尾两句文字有异。在《湖州竹枝词》中,首句是“临湖门外是侬家”,末句是“门前一树紫荆花”。地名暂且不说,花从马缨花变成紫荆花,画面很不相同了。
张雨也是元代名诗人,他是道士,但交游广泛,和同时代的文人关系密切。史书对他的诗评价很高,说他“虽出处不同,其为词章之宗匠一也”。他比虞集小十一岁,认虞集为师,彼此之间,多有酬赠。他是钱塘人,熟悉南方风物,《湖州竹枝词》清新雅丽,能代表他诗风中最好的一面。绝句如《吴兴道中》,也是如此:
眠溪大树不见日,牧鹅小儿兼钓鱼。
南风相送玉河口,舟子饭时吾读书。
扁舟偶趁采樵风,题扇书裙莫恼公。
何处人间无六月,碧澜堂上雨声中。
张雨的诗如何变成了虞集的诗,《竹枝词》又如何变成了《水仙神》诗呢?
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记载了另一位元代大诗人揭傒斯的一次奇遇:
揭曼硕先生未达时,多游湖湘间。一日,泊舟江涘,夜二鼓,揽衣露坐,仰视明月如昼。忽中流一棹,渐近舟侧,中有素妆女子,敛衽而起,容仪甚清雅。先生问曰:“汝何人?”答曰:“妾商妇也。良人久不归,闻君远来,故相迎耳。”因与谈论,皆世外恍惚事。且云:“妾与君有夙缘,非同人间之淫奔者,幸勿见却。”先生深异之,迨晓,恋恋不忍去。临别,谓先生曰:“君大富贵人也,亦宜自重。”因留诗曰:“盘塘江上是奴家,郎若闲时来吃茶。黄土筑墙茅盖屋,庭前一树紫荆花。”明日,舟阻风,上岸沽酒,问其地,即盘塘镇。行数步,见一水仙祠,墙垣皆黄土,中庭紫荆芬然。及登殿,所设像与夜中女子无异。
揭傒斯和虞集都名列元诗四大家,他和张雨也是熟人。故事中的诗与张雨之作大致相同,只把地名改为“盘塘”。盘塘,钱塘,读音近似,因传诵而误,不足为奇。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个显然是从白居易的《琵琶行》移植来的故事中,女主人虽然自称商妇,实际上是水仙。文人遇仙,唐人盛称。绝大多数时候,遇仙,还有会真,不过是章台柳巷狭邪之游的文雅说法。陶宗仪的这个故事,使张雨诗发生了两个转变:一是原作者张雨被隐去,二是把这首诗和水仙联系起来。以后进一步嫁名虞集,或许是后人把他和揭傒斯弄混了。
到清朝,郑板桥抄写了这首诗,因此还有人把这首诗归到郑板桥名下。郑板桥继续改换地名,“盘塘江”变成了“湓江”,然而花还是紫荆花。紫荆花改为马缨花,似只《聊斋志异》一例。
蒲松龄不见得读过张雨,但他应该读过《南村辍耕录》中的《奇遇》。关于停船相逢,前有崔颢的“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后有白居易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崔诗亲切,白诗怅惘,两种情怀结合在一起,便造就了揭傒斯的故事。而《王桂庵》开头的情景,未尝不是崔白诗境的又一次美好演绎。蒲松龄渲染芸娘居住的环境之美:疏竹为篱,红蕉蔽窗,夜合一株,红丝满树。合欢和美人蕉搭配,不仅更有诗情画意,而且富于暗示意味。
说到这里,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说是张雨的诗被误当虞集诗,而不是反过来,是虞集的诗误归到张雨头上呢?我想,除了诗集收录的情况,还有两点,也是非常重要的两点,可以说明这个问题。第一,诗中的景物描写,以及景物描写中透露出的随便和亲切,更像江南乡村的民家,而不是神祠,尽管乡下的神祠确有简陋一如民家的。第二,人物说话的口气,也更像民间少女,而非女神。虞集大诗人,不至于一首诗都写不贴切。第三,《湖州竹枝词》中交代地点,是家在“临湖门外”,后面以“黄土筑墙茅盖屋”形容之,前后自然,符合逻辑。虞集版,地点成为“钱塘江上”,当然更切合水仙的身份,但泥墙茅顶的小屋,就显得突兀了。水神身在烟波缥缈之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大致是这样的风韵,不好完全坐实。何况说水仙祠在江上,也容易引起歧义。
虞集、揭傒斯和张雨互相都有交游,张雨的名气远不如虞集,由于《南村辍耕录》中的故事,《湖州竹枝词》渐被传改,而归于名气更大的虞集名下,实在也很顺理成章。可以想象,若非《聊斋志异》使得此诗广为流传,“湓江”版被当作郑板桥的创作而为民众所接受,也不是不可能的。
张雨的绝句,大体上是丽而雅,又有一种风流态度在里头。方外之人,偏能如此,也是有意思的事。苏曼殊的绝句颇受时人推崇,我不知道他是否读过张雨,受过张雨的影响。事实上,张雨的绝句,是既比他早、比他多,也比他好的。读过张雨,再来读苏曼殊,印象会约略有些改变的吧,虽然苏曼殊要绮靡得多了。
这里且抄几首张雨的小诗:
凌波仙
春云如水碧粼粼,谁见凌波袜上尘。
洛浦湘皋都是梦,手中花是卷中人。
偶成
黄篾楼中枕书卧,双鹤交鸣惊梦破。
青天坠下白云来,卷帘一阵杨花过。
遵道竹枝
筼筜谷口白云生,云里琅玕万玉声。
惊破幽人春枕梦,一窗斜月半梢横。
题理妆士女
谁见新妆出绣帏,辛夷花下六铢衣。
莫教蜂蝶知踪迹,闲与邻娃斗草归。
在《马远小景二首》中,张雨提到了水仙祠:
其一
柳未藏鸦雪未消,春衫游子马蹄骄。
去年沽酒楼前路,错认桃花第一桥。
其二
玉砂卷海白模糊,千树梅花扫地无。
仿佛水仙祠下路,金枝翠带不胜扶。
除了《湖州竹枝词》,他还有一首《西湖竹枝词》,不过不是那么好:
光尧内禅罢言兵,几番御舟湖上行。
东家邻舍宋大嫂,就船犹得进鱼羹。
还可顺便提一句。龚自珍的《梦中述愿》也写到水仙,是《乙亥杂诗》中最美的几首之一:
湖西一曲坠明珰,猎猎纱裙荷叶香。
乞貌风鬟陪我坐,他身来作水仙王。
这首诗显然使用了《南村辍耕录》的典故。以此而论,诗中女子,即妓女无疑,而不可能是纷纷传言中的贵族女性。
2014年4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