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扇本末
族兄方训公，崇祯[1]末为南部曹[2]；予舅翁秦光仪先生，其姻娅[3]也。避乱依之，羁栖[4]三载，得弘光[5]遗事甚悉；旋里后数数为予言之。证以诸家稗记[6]，无弗同者，盖实录也。独香姬面血溅扇，杨龙友以画笔点之，此则龙友小史[7]言于方训公者。虽不见诸别籍，其事则新奇可传，《桃花扇》一剧感此而作也。南朝兴亡 ，遂系之桃花扇底。
予未仕时，每拟作此传奇，恐闻见未广，有乖[8]信史；寤歌[9]之馀，仅画其轮廓，实未饰其藻采也。然独好夸于密友曰：“吾有《桃花扇》传奇，尚秘之枕中[10]。”及索米长安[11]，与僚辈饮宴，亦往往及之。又十馀年，兴已阑矣。少司农田纶霞[12]先生来京，每见必握手索览。予不得已，乃挑灯填词，以塞其求；凡三易稿而书成，盖己卯[13]之六月也。
前有《小忽雷》传奇一种，皆顾子天石代予填词。予虽稍谙宫调[14]，恐不谐于歌者之口，及作《桃花扇》时，天石已出都矣。适吴人王寿熙春，丁继之友也；赴红兰主人[15]招，留滞京邸。朝夕过从，示予以曲本套数[16]，时优熟解者，遂依谱填之。每一曲成，必按节而歌，稍有拗字[17]，即为改制，故通本无聱牙[18]之病。
《桃花扇》本成，王公荐绅，莫不借钞，时有纸贵之誉[19]。己卯秋夕，内侍[20]索《桃花扇》本甚急；予之缮本莫知流传何所，乃于张平州中丞[21]家，觅得一本，午夜进之直邸[22]，遂入内府[23]。
己卯除夜，李木庵总宪[24]遣使送岁金，即索《桃花扇》为围炉下酒之物[25]。开岁灯节，已买优扮演矣。其班名“金斗”，出之李相国湘北[26]先生宅，名噪时流，唱《题画》一折，尤得神解也。
庚辰[27]四月，予已解组[28]，木庵先生招观《桃花扇》。一时翰部台垣[29]，群公咸集；让予独居上座，命诸伶更番进觞，邀予品题[30]。座客啧啧指顾[31]，颇有凌云[32]之气。
长安之演《桃花扇》者，岁无虚日，独寄园[33]一席，最为繁盛。名公巨卿，墨客骚人[34]，骈集者座不容膝。张施则锦天绣地，胪列则珠海珍山。选优两部，秀者以充正色，蠢者以供杂脚[35]。凡砌抹[36]诸物，莫不应手裕如。优人感其厚赐，亦极力描写，声情俱妙。盖主人乃高阳相公[37]之文孙，诗酒风流，今时王谢[38]也。故不惜物力，为此豪举。然笙歌靡丽之中，或有掩袂[39]独坐者，则故臣遗老也；灯灺[40]酒阑，唏嘘[41]而散。
楚地之容美[42]，在万山中，阻绝入境，即古桃源[43]也。共洞主田舜年，颇嗜诗书。予友顾天石有刘子骥之愿[44]，竟入洞访之，盘桓[45]数月，甚被崇礼。每宴必命家姬奏《桃花扇》，亦复旖旎[46]可赏，盖不知何人传入。或有鸡林之贾[47]耶？
岁丙戌[48]，予驱车恒山[49]，遇旧寅长刘雨峰[50]，为郡太守。时群僚高宴，留予观演《桃花扇》；凡两日，缠绵尽致。僚友知出予手也，争以杯酒为寿。予意有未惬者，呼其部头[51]，即席指点焉。
顾子天石，读予《桃花扇》，引而申之，改为《南桃花扇》。令生旦当场团
，以快观者之目；其词华精警，追步临川[52]。虽补予之不逮，未免形予伧父，予敢不避席乎。
读《桃花扇》者，有题辞，有跋语，今已录于前后。又有批评，有诗歌，其每折之句批在顶，总批在尾，忖度予心，百不失一，皆借读者信笔书之，纵横满纸，已不记出自谁手。今皆存之，以重知己之爱。至于投诗赠歌，充盈箧笥，美且不胜收矣，俟录专集。
《桃花扇》钞本久而漫灭，几不可识。津门佟蔗村[53]者，诗人也。与粤东屈翁山[54]善。翁山之遗孤，育于其家，佟为谋婚产，无异己子，世多义之。薄游东鲁，过予舍，索钞本读之，才数行，击节[55]叫绝！倾囊槖五十金，付之梓人[56]。计其竣工也，尚难于百里之半，灾梨[57]真非易事也。
云亭山人漫题
[1] 崇祯——明思宗的年号（1628—1644）。
[2] 南部曹——部曹是过去京师各部司的官员。明代从成祖迁都北京后，以南京为留都，跟北京一样的设有各部官员。南部曹，指南京的部曹。
[3] 姻娅——即亲戚。
[4] 羁栖——旅居。
[5] 弘光——即明末福王由崧（1607—1646），李自成起义军攻陷北京时，他在南京即位，改元弘光。
[6] 稗记——笔记小说。
[7] 小史——书童。
[8] 乖——违背。
[9] 寤歌——睡醒时的歌咏，这里借指吟咏。
[10] 尚秘之枕中——即尚未公开。相传汉淮南王有《鸿宝苑秘书》，是叙述神仙驱使鬼物、化炼黄金的法术的，他恐怕泄漏，经常秘藏在枕中。
[11] 索米长安——到京师求禄的意思。据孔尚任《出山异数记》，他在康熙二十四年（公元1685年）赴京任官。
[12] 少司农田纶霞——司农是官名，汉代的九卿之一，掌管钱谷的事情。各代都没有多大改变，清代才以户部管理漕银田赋，因称户部尚书为大司农，户部侍郎为少司农。田纶霞即康熙时户部侍郎田雯，雯字纶霞，号山
，德州人，与孔尚任交好。
[13] 己卯——公元1699年，即康熙三十八年。
[14] 宫调——指乐曲的音调，向来以它的异同为声调高低的标准。宫如黄钟、大吕之类，调如大石、般涉之类。
[15] 红兰主人——名岳端，是满洲的宗室。吴梅先生《顾曲麈谈》第四章《谈曲》：“时湖州岳端好客，且喜词曲。南中清客如王寿熙、顾岳亭诸君，皆在岳端幕府。云亭乃与之商订音律，得成此绝世妙文。”
[16] 套数——我国歌曲的一种组织形式，是取同一宫调中二支以上的曲牌相联而成一套的。
[17] 拗字—这里指不谐音调的字。
[18] 聱牙——听起来不顺耳的声音。
[19] 纸贵之誉——形容文章写得好，受人欢迎。晋朝的词赋家左思，花了十年功夫写成了《三都赋》，因为人们争着买纸传抄，把洛阳的纸都抢买贵了。
[20] 内侍——即宦官。
[21] 张平州中丞——清代一般称巡抚为中丞。张平州，张勄，字敬止，奉天辽阳（汉末设平州）人，康熙三十年任山东按察使、布政使，三十六年任浙江巡抚，三年后致仕即居北京西郊。
[22] 直邸——供奉皇家的邸第。直是侍奉的意思。
[23] 内府——指宫禁内。
[24] 李木庵总宪——李木庵名枏，兴化人，康熙时官至左都御史。都御史是都察院的最高长官，《明史·职官志》二：“都察院总宪纲”，因此称他总宪。总宪是总持国家法纪的意思。
[25] 下酒之物——以作品为下酒之物，用北宋诗人苏舜钦的故事。舜钦住在他岳父杜衍家中时，每晚一面读书，一面饮酒。一次读到《汉书·张良传》，不断地干杯。杜衍看见了大笑说：“有这样的下酒物，饮一斗真不算多。”
[26] 李相国湘北——即李天馥（1635—1699），合肥人，字湘北。康熙时官至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合肥有金斗河，金斗班当即以此得名。
[27] 庚辰——公元1700年，即清康熙三十九年。
[28] 解组——去官的意思。
[29] 翰部台垣——翰部指翰林学士，台垣指各部大臣。
[30] 品题——评定高下的意思。
[31] 指顾——就是手指目顾，很注意的样子。
[32] 凌云——形容飘飘然，十分得意的样子。
[33] 寄园——在北京下斜街，是清初宰相李霨的别墅。
[34] 墨客骚人——指文人。
[35] 正色、杂脚——正色指正生、正旦等重要脚色，杂脚指演剧中次要人物的杂色。
[36] 砌抹——也作砌末，戏剧的术语，略同现代话剧的道具。
[37] 高阳相公——即李霨（1625—1684）。霨，号坦园，高阳人，顺治进士，累官太子太师、户部尚书、保和殿大学士，卒谥文勤。
[38] 王谢——本指晋以后的王、谢二族，因他们都是望族，后人每用以指高门贵族。
[39] 掩袂——掩袖。
[40] 灯灺——灯尽。
[41] 唏嘘——伤心叹息。
[42] 容美——即今湖北鹤峰县，元明两代并于此置容美宣抚司，到清代才改置鹤峰州。
[43] 桃源——晋陶渊明著《桃花源记》，叙述一渔人因迷路误入桃花源，里面别有天地，人们都是秦时避乱者的后代，共同过着和平安乐的生活。
[44] 刘子骥之愿——据《桃花源记》，渔人出桃花源后想再去找寻，但已迷了路。南阳高士刘子骥想亲自去寻，不久又得病死去。
[45] 盘桓——本是徘徊不前的样子，这里应解作逗留。
[46] 旖旎——柔软娇媚的样子。
[47] 鸡林之贾——相传唐时鸡林的商人曾收集白居易的诗卖给本国的相国。鸡林，即当时新罗国，地在今朝鲜半岛。
[48] 丙戌——公元1706年，即康熙四十五年。
[49] 恒山——是五岳中的北岳，主峰在河北省曲阳县。
[50] 旧寅长刘雨峰——寅是敬畏的意思，因此过去称同官为同寅，旧寅长即过去的上级。刘雨峰（1641—？），名中柱，字砥澜，江苏宝应人，官至户部郎中，是孔尚任交谊最深的友人之一。详见蒋星煜《孔尚任〈桃花扇〉三易其稿之迹象》一文。
[51] 部头——戏班里的掌班。
[52] 临川——指明代著名的戏曲家临川汤显祖。
[53] 津门佟蔗村——津门，即今天津市；佟
，字声远，号蔗村，长白人，以国学生例受别驾，不愿谒选，卜居天津，性嗜山水，耽吟咏。
[54] 粤东屈翁山——即清初爱国诗人、广东番禺的屈大均（1630—1696）。
[55] 击节——节是乐调的节拍，击节，意即打拍子，形容对音乐或诗歌的欣赏。
[56] 梓人——本是木工，这里指刻书的工人。
[57] 灾梨——古时刻书多用梨木或枣木，灾梨祸枣是说把不成熟的著作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