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世界

叶三/著

2020年11月15日凌晨一点，西北的高原上月朗星稀。住在宁夏固原市的桥中仪刚刚录完一首歌，更新了自己的快手账号。

桥中仪的快手账号叫“水泥歌手与小淘气”，是3年前申请的，现在有了47 000多粉丝。账号里的内容，有些是他和媳妇在家乡的土豆地、苞米田中对唱情歌，有些是他独自跟着音乐蹦迪，还有些是他在出租房里的调音台前跳舞，是他自己发明的那种自由又有点笨拙的舞步。

桥中仪从小爱唱歌。婚后，本来五音不全的媳妇也受他影响，爱上了唱歌跳舞。他说：“我是扛水泥的，老婆比我小很多，我叫她‘小淘气’，所以我的ID是‘水泥歌手与小淘气’。”

桥中仪结婚那年30岁，媳妇比他小整整一轮，两人都是固原市下辖的西吉县的本地人。媳妇的亲妈死得早，她是被后娘带大的，从小缺吃少穿。桥中仪很心疼这个小媳妇。

婚后，夫妻俩在固原干水泥装卸，一干就是十几年。他们有两个孩子。儿子今年18岁，上高中，女儿15岁，上初中。两个孩子都在固原市住校，他俩就靠扛水泥养大了孩子们，又供他们上了学。

新冠疫情暴发后，固原市的水泥装卸工好长一段时间没活儿可干，到了夏天，才慢慢恢复过来。

“水泥歌手与小淘气”的账号里有夫妻俩卸水泥的视频。媳妇在车上，用两条钩子钩住水泥袋的角，一甩，趁着巧劲，往丈夫的肩膀上一搭；桥中仪低着头，颠一下，调整好姿势，头也不用回，就稳稳地背着水泥开步走了。

除了水泥，他俩也卸化肥。年轻的时候专门卸大车，一车是40吨，一挂是60吨，最多的一天，两口子卸了4个车1个挂，一共200多吨。那时候桥中仪30多岁，现在他年纪大了，而装卸工大都二三十岁，桥中仪有点儿力不从心。

这一天早上9点，桥中仪夫妻起床了。妻子从外面买回来几张饼子，炒了个土豆丝。吃完饭夫妻俩就上工，从上午一直干到晚上7点钟，中午吃的是从家里带来的饼子和土豆丝。

晚上收工的时候，气温降到零下十几度，桥中仪和妻子还穿着普通的棉袄。桥中仪说，羽绒服太贵了，他们买不起。两人在夜色中肩并肩地走回出租房去。这算是收工很早的一天，一个月里，桥中仪夫妻大概有一半的时间需要在夜里干活——晚上来了水泥车，工人们得连夜卸车，在手提灯昏暗的光线下一直干到夜里两三点。

但今天，桥中仪比较轻松。吃完晚饭，收拾好桌子，桥中仪把自己的宝贝设备摆好。他拿出歌本，那是他手写的，里面是他喜欢的歌，有舞曲、军旅歌曲和各种老歌。听到喜欢的歌，他就下载到手机里，跟着自学。和小时候一样，一首歌听上三四遍，他就能唱下来了。“现在有了手机，比以前方便多了。”

桥中仪手机里的上一条录音是女儿唱的歌。他说，儿子特别喜欢弹唱，可是“他的声音不行”。女儿不喜欢唱歌，但声音偏偏特别好。两个孩子都看过父母拍的歌舞视频，看完说：“爸爸妈妈真厉害。”

把手机架在桌子上，桥中仪准备好了。他今天要录的曲目是《一半是雨一半是你》，“我都练了好几十次了”。

而在距离固原市2 000多公里的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凌晨1点，叶文爬了起来。她是被闹钟吵醒的——她抄起手机，卡准时间，给前几天放进购物车的商品结账。这几天正值购物节，她趁着便宜给家里添置东西，大部分是给孩子抢购的衣物和玩具。

今年叶文40多岁，她的王牌广播节目《叶文有话说》已经播出了15年。作为一档咨询类节目，《叶文有话说》的形式是，叶文在电台接电话，实时回答观众的提问。大多数提问都是关于情感和家庭的。外界评价叶文“快人快语，睿智辛辣”，这是客气话——叶文一度被称为“黑龙江上空最狠的声音”。

十几年前，叶文的强势、理性和勇于表达显得非常突出，甚至有些不合时宜，引起过很多争议。但随着社会进步，她越来越被大众接受和喜爱。媒体更新换代的速度超乎想象，到现在，直播和短视频已成为最主要的传播形式，叶文也早在几年前就开设了快手账号，经营到现在，已经拥有了超过250万粉丝。

跟传闻不一样，叶文没离过婚，她的婚姻一直很幸福。她的生活极其规律，早上6点钟准时起床，给全家人做早餐，早餐必须要有坚果、牛奶、谷物面包和肉。3口人吃完早餐，叶文跟丈夫一块送儿子去上学，在校门口一定要亲一下儿子脸蛋，再从学校走回家，这是叶文每天锻炼身体的方式。上午打扫房间，看一个小时的书，接着就是在快手上直播，她已经养成了习惯。下午2点去上班，4点半的时候进直播间，6点多下了节目就回家陪孩子，吃饭、弹钢琴、讲故事，全家一起玩。晚上9点之前，她安排儿子入睡，然后追追剧看看电影，10点多钟睡觉，基本天天如此——除非要买东西。“不早点睡觉，头会秃啊！”她说。

许知远曾说，叶文，你就像个孩子一样，总在努力让别人接受你的观点。叶文自己反省，年轻的时候为人本真、心高气盛，确实特别喜欢争论，喜欢把性格中强势的一面表现出来，但现在不是这样了。“现在是什么呢？现在是，你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我的观点只是一个建议。我觉得这种温和的态度，让我的表达正向更有说服力的方向发展，这是我想要的。这是一种成长，让我能够帮助更多的人。”

与十几年前一样，人们给电台或者短视频平台留言、写信、打电话，咨询的大多仍然是情感问题，但是人们的情感模式和思维模式都在变化。叶文说，在刚开始做节目的那几年，话题集中在家暴和出轨；而近几年，随着女性意识的觉醒和壮大，“新的情况是这两年休夫和想要休夫的女性越来越多”，还经常听到“年轻人对婚姻和生育的抗拒”。

15年来，《叶文有话说》获奖无数，在业内以及全社会范围都有深远的影响。叶文说，它丰富了她的生活和见识，让她更多地认识了人性。“我觉得它让我成长：不光是业务上的，对我自己本身也是。”

但是今年，叶文考虑停掉《叶文有话说》。一是长时间的同质化工作让人疲惫，还有就是媒体形式转变带来的冲击，大量劣质内容让好东西湮没在海洋中。可是，她割舍不下听众的信任和期待。

更重要的是，这档节目不仅是她的事业，还是她的人生。

从哈尔滨出发，行驶1 000多公里，可以到达山东滨城。凌晨1点，正是DJ板板姐姐开始工作的时候。她的打碟时间为60分钟，一般是1点到2点。那时候，酒吧最热闹。

打碟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容易，要比“跟着音乐扭一扭”复杂得多。DJ需要时刻观察现场观众的反应，调整曲风，挑着音乐打碟：有的是混音，有的是接歌，不同的音乐有不同的接法，有不同的接歌点，60分钟需要接三四十首歌。除此之外，配合音乐，DJ还要用舞蹈动作带动现场气氛，是强度很大的脑力劳动加体力劳动。

板板姐姐很年轻，今年不过24岁。她从小喜欢唱歌跳舞，一直想做歌手，但是她发现自己没法在舞台上演唱。“人多的时候会紧张、怯场，张不开嘴。后来发现DJ特别帅，于是选择了做DJ，因为打碟的时候，我就没有那么怯场。”

六七年前，在滨城的一家酒吧，板板姐姐认识了她的DJ师父，跟着师父和师兄学习打碟，进入了这个行业。那时正值她的青春叛逆期，她从高中退了学，又上了技校，还是学不进去，最后铁了心不再上学。爸妈反对了一阵，最终也拗不过她。

2013年2月，在山东东营的一家酒吧，板板姐姐第一次上台打碟。其实那时她才学习了两个月，但学得很快。师父突然通知她现在可以实习了，“明天就得过来”。她一下紧张了，问师父能不能缓两天，“不行，必须得过来”。

板板姐姐去了。实习DJ只打半个小时，而且是酒吧要结束的最后半个小时，但她还是紧张得不行。在初学DJ的那个年代，机器还很老旧，板板姐姐学的是“先锋100”，但其实那时数码打碟已经开始流行了。上了台，要直接打数码，她看不懂，师父不断过来帮她看音乐。她自己紧张得胳膊都伸不开。

那个时候，看到在台上特别释放的歌手，她就想着以后要像他们一样，“Hold住全场”。当时板板姐姐的理想是做一名嘉宾DJ——驻唱DJ是演出场所雇用的，而嘉宾DJ则是众筹邀请，收入比驻唱DJ高出数十倍。

一晃到了2020年，板板姐姐的理想早已实现。在这一年的PYRO百大比赛中，她拿到了第43名，这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成绩。现在她每个月只接8场嘉宾DJ工作，其余的时间就宅在家里，睡到下午三四点才起床。起来收拾收拾，之后是直播时间，然后看看剧、听听歌，晚上工作打碟。然后就是休息，陪爸妈。

8场工作看起来不多，实际上还是很辛苦。因为场地遍布全国，往往需要一天换一个城市，大部分时间都在路上奔波。板板姐姐说，“很累”，但她享受在台上打碟的那种感觉。

2015年，板板姐姐注册了快手账号。其实在那之前，快手上早就有了她打碟的视频，不过都是别人发的。DJ台后面的板板姐姐自信、靓丽，十分引人注目。“打碟的时候全酒吧的人都在拍我。”板板姐姐发现，发她视频的账号比她本人的粉丝还多，心想这可不行，于是工作的时候就把手机立在一边拍，然后自己发。第二年，板板姐姐的视频频繁成为热门，“热门视频一扒拉就能扒拉着我”，粉丝猛涨。

2020年是板板姐姐玩网络的第五个年头。“我的粉丝就是靠视频上热门一点点积累的，跟他们待在一起好像是习惯了，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了。”她也已经很习惯用短视频和直播的形式与粉丝们交流，尤其在因疫情而封锁的那段时光。要说变化，她说，最大的感觉是刷礼物的“情怀大哥”越来越少，电商越来越多。

疫情平息后的秋天，娱乐业逐渐复苏，板板姐姐又忙了起来。现在她的理想是开一家小酒吧。“其实我也是从一个普通DJ努力了这么多年才有现在，”她说，“我热爱这个工作。”

半夜2点，板板姐姐关掉DJ台。酒吧里的客人们余兴未消，但她要下班了，家在召唤着她。

此时，在固原，“水泥歌手”和他的“小淘气”已经睡得很熟了。他们小小的房间里，炭火炉散发着热气。严冬将至，一年的水泥装卸工作也即将结束，之后便是农闲时节，夫妻俩将有更多的时间去歌唱。在哈尔滨，叶文买完东西，顺便想了想第二天的工作。然而很快，她又倒头睡去，毕竟夜已经很深了。

这是辛劳、完足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