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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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冰与水的记忆

在木里矿,有两种记忆是很难磨灭的。一是关于冰的记忆,一是关于水的记忆。

也许会有人认为,冰和水其实是一回事,寒冷到了一定程度,水也就转化为了冰;反之,冰又转化为了水。这纯粹是一种自然现象。然而,在木里煤矿却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冰与水的问题似乎要复杂得多,二者都上升到了生存的层面。

凡是早年来木里山的老员工,都有关于这方面的记忆。水和冰,毫无疑问都成了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深深地嵌入他们的记忆深处,想忘都忘不掉。

木里矿的吃水问题,最早是靠一眼泉水解决的。矿区北边的山脚下,有一眼不大的山泉,也就笸箩口那样大吧,隐藏在山坳一拐角之处。泉水不是汩汩喷涌的那种,而是涓涓细流,大家在泉眼下面挖挖淘淘,将水聚集起来,等汇聚到一定的量,就可以取来使用了。一个时期,矿上职工生活用水的水源,就全靠这眼泉水了。

这眼泉水离矿区还有一段距离,跑管道肯定不现实,用水只能靠车拉。那时候矿上只有一辆皮卡,能坐得下五六个人,除此之外,后面的车斗里还可以放六个白色的大塑料桶。这六个塑料桶,就是专作拉水用的。皮卡先把人送到工地,连工具家伙一起卸下来。当然,每次都要留一个人在上面,同司机一起去拉水。

木里矿区吃的水都是这样拉来的

到了山脚下,把六个白色的大塑料桶在泉眼旁边一字排开,然后再分别打开盖子,用一个红色的塑料瓢从山泉中舀水往里面灌。刚到木里矿时,因为赵海峰年纪最轻,他被分配干这个活的次数最多,以至于后来他闭着眼睛都知道,多少瓢水能把一个塑料桶灌满。六个塑料桶之间也是有区别的,最初的一桶如果需要二十瓢的话,中间的也许就需要二十五瓢到三十瓢了,到了最后一个塑料桶,四十瓢能将它灌满,也就算是庆幸的了。泉小水细,积攒缓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去山泉拉水,上午一趟六桶,下午一趟六桶,一天共十二桶。天天如此。

这还是说的夏天时的情景,一进入冬天,那就是另一番景象了。木里山的冬天,冷得出奇,如果你没有到木里山来过,你都想象不出那种冷来。

到了冬天,一过夜,泉眼给冻结实了,泉水也结了一拃多厚的冰。白天来取水的时候,车上得捎带着钢钎子,需要它把冰层凿开。不然,肯定得空跑一趟。

赵海峰刚来那会儿,还不知道木里山冷的概念。还是中午,因为矿上来客人需要接待,水不够用了,让他和司机去拉水。来到水泉旁边,泉水已结了厚厚的冰。赵海峰拿瓢捣捣,捣不动。

司机说:“去拿钢钎子凿。”

赵海峰起身去车上拿钢钎。

手刚摸住钢钎,司机就急忙喊道:“别摸!”

但是已经晚了,赵海峰已经将钢钎子抓到手里。旋即,只感到手心一凉,手已经粘到钢钎子上了。原来赵海峰在内地干活,没有戴手套的习惯,嫌不方便。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赵海峰感到后怕,等到在司机的帮助下把钢钎从手上取掉,手上的一层皮已经粘到钢钎子上去了。手上的皮厚,受伤还不严重,假若换成脸上的皮肤,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司机告诫他:“到了冬天,铁东西可不敢赤手乱摸,它们可是会咬人的。”

可是有一天,这眼泉水消失了。

露天矿坑往北扩展,把它给挖掉了。这一处水源断绝了,得重新再找新的水源。在木里山这个地方,能供来饮用的水源不好找,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找到这样的水源。世间万物离不开水的滋养,人也不能例外。人可以三天不吃饭,但不可一天不饮水。找不到水源怎么办?只好去吃河里的水。

木里山的河流都属于季节性河流,夏天还能在犬牙参差的冰凌之间见到有水的流动,但只要一到冬天,所有的河流都会被厚厚的冰层冻得严严实实,好像披了一层刀枪不入的盔甲。冬天要想吃水,就得把厚厚的冰层凿开。凿开冰层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锤子砸在钢钎上,连一个小白点都见不到。

还会有一种情况发生。等费尽千辛万苦将冰层凿开了,河床里却没有水,水全部结成冰了。碰见这样的事情,他们只能将巨大的冰块搬回去,想办法将冰块融化了,再行使用。

令这些冰块融化的方法有两种,一种就是冰块运回去后,倘若不急着使用,把冰块放在屋子里,室内的温度较高,可令它慢慢融化;要是急着用水,还有一种方法,就是将冰块装入铁桶,往火炉上一坐,炙烤它,这样融化起来就迅速得多了。这样做往往是会付出代价的,不小心会将铁桶烧坏。

说起烧坏铁桶的事情,赵海峰显得不好意思,他说,自己是个急性子,喜欢将冰块放铁桶里去煮化它,就将炉火捣腾得旺旺的,结果欲速则不达,冰还没有化开,铁桶倒先给烧坏了。有一阵子,他一连烧坏了三只铁桶,惹得矿上的领导不高兴了,批评他道:“铁桶也是公共财物,你就不会学得有耐心些?”受了批评,下次化冰块的时候,赵海峰果然耐下了性子。

冰块融化开,烧水或者做饭的时候,别睁眼看,那水中有很多小鱼小虾,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各色小虫子,大家彼此也都心照不宣,不去点透,如果一看一问,再往深处一联想,恐怕那样的水任谁都喝不下去了。大家都明白,除了这样的水,再没有别的水了,索性不闻不问,只管吃,只管喝。俗语不是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嘛!

对于木里矿的吃水问题,孙万新也同样深有感触。在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中,记录着数年前我对他的采访。孙万新原来也是义煤集团北露天矿的职工,单位破产后,为了生存,于2004年4月18日到了木里煤矿。这一天刻在了他的记忆里。那一年,孙万新三十一岁,他的孩子才刚两岁。撇下年幼的孩子远走西部高原,他经过了三个昼夜的思想斗争。

到天峻后,他碰到一个熟人,也是来自北露天矿的职工,正在等着拉煤的顺路车上木里矿去。那个人告诉孙万新,他高原反应强烈,上了两次木里山都没有上去,都是刚出县城不远又返了回来。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要上山看一看。

他们到了山上,尽管心里早做了准备,但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山上除了那一溜儿矮土坯房,旁边又搭起了四五顶小帐篷。人逐渐增多,原有的房子已经不够住了。

那个人还是没能适应高寒气候,他说:“这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就回内地去了。

孙万新留了下来。他知道,打点行囊走出家门时,妻子就开始有了一个期望。他回去了,妻子的期望也就破灭了。所以,他不能回去,即便这里是十八层地狱,也得咬牙坚持住了。男人,无论怎么都得有一点意志,不能让自己的女人感到失望。

到木里山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到矿区旁边的布哈河里砸冰取水。吃过早饭,孙万新借来一辆架子车,将那六个塑料桶放到车子上,出发了。也许是孙万新第一次取水,没有经验,那一天冰怎么砸都砸不开,虎口都给震裂了。他累得躺倒在冰上,觉得心都快跳出喉咙来了。

孙万新不愿空手而归。他在布哈河上坐了很长时间,才在当地一个牧民的指引下,找到了另外的一条小河流,这条小河更远一些,就在木里镇政府的旁边。

河里的水让孙万新大失所望,就像泡过麦秸的水一样,呈浅黄色。这样的水饮牲口,牲口都不一定喝,人怎么能饮用?孙万新想。他此刻的心情是十分矛盾的,如果不汲取这条河里的水,今天注定要无功而返了。这是来木里矿所接受的第一项任务,那样会让别人怎样看自己?在这样的矛盾心情中,孙万新把塑料桶一一卸了下来。

河里的水很浅,一次只能舀上半瓢水。等把六个塑料桶都灌满,太阳已经挂在西边的山头上了。

这次砸冰取水的经历,孙万新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2009年的冬天,马树声去木里矿,车过布哈河,见矿上的两个员工正手持钢钎在河上凿冰取水,半尺厚的冰层一钎下去,只能凿出一个小小的白点。要想在这样的冰上凿出一个容得下水瓢大的窟窿,其难度可想而知。

马树声让司机小王停下车,走了过去。此前,他听说过木里矿吃水难的问题,今天目睹了这一场景,内心颇为沉重。

“一定要想办法解决矿上的吃水难问题!”马树声像是对两个员工,又像是对他自己说。

在木里矿,马树声又见到了一个叫孟建军的小伙子,穿一件绿色的棉大衣,看上去与他的身材极不相称,倒有几分“五四”时期文人的形象。衬衣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洗了,领子上黑黝黝的,像油漆一般闪着光泽。他人长得清瘦,脸显得又长又窄,尤其是他的那一头长发,几乎将整个脸都遮盖住了,只是打着缕,锈结在一起。

马树声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一旁的杨建庄急忙说道:“近段小孟工作忙,有三个月没下过一次山了,山上没有澡堂,不能洗澡,也没人会理发。洗澡和理发都得去天峻或者德令哈。”

马树声便对杨建庄说:“给小孟放三天假,让他下山去洗洗澡、理理发、换换衣服。”

孟建军走后,马树声语调沉重地对杨建庄说:“职工的吃水和洗澡问题不是小事,得尽快克服一切困难解决。”停一停,又说:“大家来高原工作,我们应该提倡一种新的工作、生活方式,如何体面而有尊严地去劳动,真正体会到劳动是光荣的、是伟大的。这样,我们的员工才会感到工作是快乐的,才会保持一种工作上的激情。而做到这些,我们就应该从改善职工工作和生活条件开始。”

马树声的这一工作理念,后来得到了逐一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