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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氧气与志气

凡从河南到木里矿的人,第一个要面对的,就是缺氧的问题。

如果按一个换算公式去套的话,木里矿的含氧量,能很快得出答案。这个换算公式是这样的:海拔为0米时,空气中的含氧量是20.95%。海拔每升高1000米,空气含氧量就下降1.6%。海拔高度为1000米的时候,空气含氧量下降1.6%,为19.35%,是零海拔含氧量的92.4%。木里矿海拔4200米,空气含氧量下降应该是6.72%,为14.23%,是零海拔含氧量的67.9%。至于义海公司大煤沟矿的含氧量,可参照木里煤矿,一望而知。

也就是说,木里矿的含氧量还不到零海拔含氧量的70%。面对这样一个数字,到木里矿工作的中原人会有什么反应呢?尽管我在前文已提到,但在这里我还想再提一次,具体一些,详细一些。

初到木里矿,对于缺氧的感觉是直观的,头痛、胸闷、嘴唇发紫、睡觉夜半常常被憋醒,白天空手行走在矿区,犹如扛了一袋二十公斤重的东西。也有人说,脚下没根儿,总感到站不稳,像是踩在棉絮上,或者像腾云驾雾似的。

木里矿职工王美丹是个有心人,有着较高的文学修养,她来到木里矿的第一个晚上,一夜都未曾入眠。不管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都没有丝毫的睡意。到了黎明,眼皮刚涩涩地有点发沉,不想就“咯噔”一下,睡意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谈了自己的感觉后,我觉得她谈到了细微处,便鼓励她将这一夜特殊的经历记录下来。很快,她就写了一篇题为《木里山的第一个夜晚》的散文,后来在《义海人》上发表了。

最终,王美丹还是选择留下来,留在了木里矿。

若干年后,我再次读到王美丹的那篇《木里山的第一个夜晚》,依然不禁为她的文学才华所折服。对于那一夜最初的感受,她这样写道:“两个小时过去了,我感觉我的头越来越痛,还是喘不过气来,呼吸更加急促,说话一点力气都没有,这时的感觉好像快死掉一样。我赶快给他打电话,说,我的心跳加速,都快要跳出胸膛了,十分的难受。还烦躁不安,都快要发疯了。我现在一刻都不愿意在这里停留,想连夜下山回河南去……”

这里的他,就是王美丹的丈夫。那一夜,他在矿上值班。

王美丹接着写道:“他说,天这么晚了,现在矿上一辆车也没有,山肯定是下不去了。这是典型的高原反应,别害怕。你再吃几粒我给你准备的红景天,缓解一下,然后打开氧气袋,把氧气吸上,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王美丹按照丈夫的说法去做了。那是她一生中第一次吸氧气袋,不免有些手忙脚乱。她便开始埋怨丈夫不近人情,只顾值班,竟然把自己一个人扔在这里,就不怕出意外?想到这里,她落下了眼泪。她原本想随丈夫一起来义海工作,不承想现在鼻子里却插上了吸氧气的管子,备受痛苦的熬煎。

“躺在床上,在高原万籁俱寂的夜晚,突然被一阵恐惧所攫,我还能活着走出木里山吗?还能回河南见到我的爸妈吗?还能见到我那活泼可爱的小女儿吗?还能听见她用稚嫩的声音喊我妈妈吗?”不知何时,王美丹脸上布满了泪水。吸上氧气一个小时后,王美丹感到心跳不那么快了,头也没有刚开始那么痛了,心情也好了许多。于是,她又想,我能挺得住,别人能在这里坚持下来,我为什么不能?

听说氧气吸的时间长了会产生依赖,王美丹想,那可不行,那永远就不能适应缺氧的木里环境了。就坐起身,将吸氧管给拔了下来。氧气被拔去半个小时后,王美丹再次发生了高原反应。这次比上一次更厉害,头痛欲裂,胸口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把她的心都快压扁了、压碎了。

王美丹说,我真的受不住了,再次打起了退堂鼓,想回家,想女儿。

已下夜班回来的丈夫对她说:“真不行你就回去吧,天一亮我就去借钱给你买车票。”

丈夫的这句话让王美丹鼻头发酸,并一下子击垮了她。自己来时的车票也是借钱买的。为什么要从河南来到这木里山?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家里目前欠有外债,不到一岁的女儿吃奶粉是一笔不菲的花销,上面还有年迈的父母。女儿快一岁了,还没有一件像样的玩具,看到别人家孩子的玩具伸着小手直哭,那情形让她这个做母亲的五味杂陈,心都是疼的。

想到这一点,王美丹再不说走了,她要留下来,与高原缺氧做斗争,战胜它。那一晚,抱着这样的决心,王美丹把氧气袋放在嘴边,难受了就戴上,稍有缓解就拔掉,她怕一直吸会对氧气产生依赖,那样天天吊着氧气袋还怎么工作?反反复复做了五六次,不吸氧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由最初的二十分钟延长到后来的两个半小时,王美丹靠毅力熬过了来木里山的第一个夜晚。

这是2009年2月19日的一个夜晚。王美丹将它视作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比万里长城还要长。熬过了这一夜,也就等于闯过了高原缺氧这一关。十天后,王美丹所有的高原反应全部消失。高原接纳了她。

留在高原,留在木里煤矿,王美丹有一种精神支柱,就是想把日子过得好一些,把自己的小家庭建造得更美满甜蜜一些。而王美丹所遭遇的一切,几乎是所有来木里矿的职工所遭遇的。

这还是最直观的高原缺氧反应。

因为缺氧,再加上严寒,在高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2003年的冬天,狂风大作,徐敬民从工作面收工回宿舍,碰见迎面走来的同事,想上前打个招呼,突然发现干张嘴就是发不出声音来。这令他感到吃惊和恐惧,用手拼命地在嘴上、咽喉部位揉啊、搓啊,好一阵子才能说出话来。

事后才知道,那是因为高原缺氧,加上那一天又特别冷,把嗓子冻麻木了。喉咙都被冻得失去知觉,这种冷的程度,是想象不出来的。

到2013年6月,徐敬民在木里矿整整坚持了十年。有一次,我曾问过他这样一个问题:退休后还准备回河南吗?

徐敬民想了想,说:“那是故乡,怎么能不想回去?但是,等再过几年,回去已经不是简单一句话的事了。”

接着,他解释了其中的原因。

在高原的时间长了,人的生理机能慢慢地会发生一些变化,以适应高寒缺氧的生存环境。适者生存。不久前他做了一次体检,结果显示,徐敬民的心脏已经轻微移位,脾和肝脏也增大了数毫米,如果再等七八年,到退休时,这种情况肯定还会加重,如果那时直接回到河南去,身体肯定会受不了。因为已经适应高原的身体很难再适应中原的生存环境。

“那会出现什么现象?”我问徐敬民。

徐敬民说:“最明显的一点就是醉氧。成天昏昏欲睡,浑身无力。早两年,有一个河南人在青藏高原工作了一辈子,退休了想叶落归根,可回到中原后大小病不断,检查又检查不出病因,生活没有了乐趣,不得不又返回高原。”

“这种情况有办法解决吗?”

“也有办法,只是需要大费周章。譬如,若干年后我退休回老家定居,从木里山下去,得先在西宁生活个一两年,然后再到兰州生活个一两年,逐渐东移,慢慢适应,也许能解决醉氧这个难题。但这只是个理论上的概念,还没人这样实践过。”徐敬民笑笑。

告别徐敬民,回到住处,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是什么力量让他在这个高寒缺氧的环境中一干就是十年,而且还要继续干下去。尤其让我敬重的是,徐敬民已经检查出来患有高原病,他本可以以此为由,申请调回河南去,可他没有这样做。他好像没把这些放在心上,谈吐之间,依然流露出一种积极的乐观精神。

我走到窗前,往外眺望。不远处矗立着一块巨大的宣传牌,上面醒目地写着几个大字:“义海是我家,建设靠大家。”不禁心头一动,想,这就是答案了。

徐敬民胸中一定装有一个坚强的信念,一种他所追求的理想,这无疑就是支撑他在高寒缺氧的木里山坚持下来的精神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