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平民男女的爱情保卫战
《费加罗的婚礼》的作者是博马舍,他的原名叫皮埃尔—奥古斯坦·加隆(Pierre-Augustin Caron),后来发了财就改名为博马舍,而且在前面加了一个“德”字,表示自己出身贵族。实际上,他出生在一个小资产阶级家庭,父亲是个钟表匠,他13岁就辍学去学习钟表修理,天资聪颖且十分勤奋,20岁就有了一项发明,受到法国科学院的表扬。
博马舍还精通音乐,在竖琴和横笛演奏方面很有才华。法国国王路易十五还曾把他召到王宫里,给几位公主当音乐教师。不但如此,博马舍在金融方面也有一定成就,当时的著名金融家巴利士·杜威奈(Joseph Paris dit Duverney)很欣赏他,和他结为好友。
博马舍靠着与宫廷和金融家的特殊关系,不断积累财富,25岁就成为法国最富有的人之一。发了财的博马舍就是在这个时候把自己的姓氏改成贵族姓氏的。
那段时间正是法国资产阶级地位逐渐上升的时期。当时法国的资产阶级把国家经济带动起来了,自身在政治上的地位也就逐步上升了。与此同时,法国宫廷十分腐败,以至于许多官员以卖官职和贵族爵位赚钱,被叫作Vénalité général,就是“卖官鬻爵”的意思。所以那个时候有钱的平民间流行花钱买贵族爵位,他们希望这可以让自己的身份变得尊贵一些。
博马舍虽然少年辍学,但是他喜欢读书学习,尤其喜欢读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作家和当时的启蒙主义作家的作品,比如拉伯雷的《巨人传》、伏尔泰的哲理小说和狄德罗的《百科全书》等。
1764年,博马舍为了妹妹的婚事到了西班牙,在那里听说了许多从普通民众家庭到王公贵族家庭的笑话、丑闻以及黑暗腐败的故事。由于他买来的贵族头衔常常受到真贵族们的蔑视和戏弄,所以他就萌发了把他听到的那些故事写出来,揭露和批判封建社会的腐败堕落,同时也歌颂像自己这样的平民身上的勤劳节俭和机智勇敢的想法。
1767年,他写了第一部剧本《欧也妮》,这是一部以启蒙主义作家狄德罗的戏剧思想为指导写成的正剧。正剧既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而是一种二者兼而有之,并且具有批判和教育意义的戏剧体裁。
博马舍说过一句话,大意是能让观众在看完戏后比进戏院的时候更加高尚的戏剧才是好戏剧,而狄德罗在他之前表达过这样一种观点,他认为小偷看过后就不再去偷窃的戏剧才是好戏剧。所以,和当时许多启蒙主义作家的作品一样,博马舍作品的主题基本是批判封建社会黑暗,启迪人们的民主思想。
《费加罗的婚礼》就是他比较出名的一部作品,是他创作的“费加罗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后来被莫扎特改编成歌剧。歌剧被演给奥地利皇帝看的时候,据说这位看戏常常打哈欠的皇帝居然只打了一个哈欠,兴致勃勃地看完了这部长达四个小时的歌剧。
为什么皇帝能够专心看完呢?我认为,这部歌剧的女主角苏珊娜在全剧结束时,以一段诗歌形式的道白说出的道理,一定很对皇帝的胃口:
这一部快乐狂欢的作品,
里面包藏着某些教训;
你们欣赏这个剧本的噱头,
那就请你们接受它的道理。
那么,是什么使挑剔的皇帝对这个戏剧如此感兴趣呢?我们先简单说说这个故事,然后再回答上面的问题。
西班牙有个塞尔维亚镇,镇里有位伯爵叫阿尔维瓦,是位开明的贵族。戏台上的幕布一拉开,费加罗,也就是府上的男仆,正和伯爵夫人的女仆苏珊娜在欢天喜地布置新房。费加罗对苏珊娜说,他十分感激伯爵赐给他这美好的婚姻,而且还送给苏珊娜一份嫁妆和新房。可苏珊娜马上提醒他,说:
告诉你吧:那份嫁妆是用来要我偷偷地答应他,单独和他在一起,待上那么一刻钟,就是以前贵族权利(初夜权)所要的那一刻钟。
费加罗开始还不相信,因为伯爵和夫人结婚时费加罗帮了大忙,作为回报,伯爵亲口承诺放弃对苏珊娜的初夜权。
什么是“初夜权”呢?在当时的欧洲和世界上其他许多实行封建制度的地区,平民和贵族的关系是一种所属关系。平民,特别是依附贵族生活的平民,包括自身在内的一切都属于贵族,初夜只是其中的一种。
目前这种野蛮的权利最早可以在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的《历史》一书中找到描述。这本书写于公元前5世纪,是西方第一部堪称历史著作的书籍,内容主要是希腊附近各国的历史文化与风土人情,及对著名的希波战争[3]
的叙述。书中提到古代利比亚的部落有一种习俗,就是把将要成为新娘的女子首先献给部落的首领。
不过在西欧最早提到这种特权的,是法国一位名叫让·帕蓬(Jean Papon)的律师,他在1556年提到过这种特权,并且用文雅的法语命名为:“Droit du Seigneur”,直译成中文就是“领主的权利”。“初夜权”一词在希腊文和拉丁文里的意思是“大腿的权利”,相比较而言,显然这位法国律师的说法文雅得多。
但文雅的名称并没有改变这种特权的野蛮性质,所以18世纪启蒙主义时期的大文豪伏尔泰在《哲学辞典》中把这种特权和另外一种叫作“横躺权”的贵族特权放在一起进行批判。“横躺权”更加野蛮,血腥得令人发指,据说那时奴隶主在冬天脚冷了,就可以把农奴的肚子破开给他暖脚!
那么苏珊娜是如何应对伯爵提出的初夜权的要求的?
果不其然,伯爵趁夫人不在,对苏珊娜说只要答应自己的要求,苏珊娜就能在结婚当天得到那笔嫁妆费。伯爵下了命令,要苏珊娜在那天晚上的婚礼之前到后花园去等他。
又气又急的苏珊娜这时突然想起,伯爵夫人这段时间正在为伯爵对自己不再像以前一样好而闷闷不乐,于是她就把伯爵要收回初夜权的事告诉了夫人,求夫人救救她。
伯爵夫人十分生气,就对苏珊娜说:“你和我,我们交换衣服,我穿上你的衣服去花园。你现在写个条子,就八个字:良辰美景,栗子树下。”
费加罗此时知道了伯爵的命令,但是并不知道未婚妻和伯爵夫人的妙计。他气得咬牙切齿,悲痛欲绝,以为苏珊娜变心了,决心报复伯爵和苏珊娜。
他请来伯爵府上的几个杂役,和准备来参加婚礼的朋友一起,在将要举行婚礼的小广场旁的树林边准备了几堆干柴,对大家说:“听到我的信号你们就点火,然后一起跑到栗子树那边去,如果看不到什么热闹,你们就狠狠骂我。”
西班牙人是一个很乐观的民族,他们性格开朗,喜欢热闹,喜欢看人笑话,所以有些西班牙语国家的狂欢节尤其疯狂,比如巴西,那里的人们常常举行各种各样的狂欢节,吃喝玩乐,打闹嬉笑,非常疯狂,也非常好玩儿。
这时,天色渐渐暗下来了。舞台上的栗子树林的另一边,还躲着一个年轻人,他是伯爵的侍从(伯爵侍从也是贵族出身,在大贵族身边当侍从是为了“实习”。到了十五六岁,贵族出身的男孩子就要到名望高的贵族家里学习贵族的言行举止、上流社会的礼仪,以及打仗的本领等。那个时候的贵族骑士都被描写成知书达理、武艺高强、忠君爱国,而且对爱情极为专一的形象),这个小贵族叫薛吕班。他情窦初开,暗恋起伯爵夫人来,想趁婚礼多看夫人几眼,有机会的话就挑逗一下她。
伯爵夫人和苏珊娜换上了对方的衣服,穿着苏珊娜衣服的伯爵夫人躲在约定好的栗子树下,苏珊娜穿着伯爵夫人的衣服躲在了另一边。
伯爵兴冲冲地来了,急急忙忙向这个假苏珊娜表白。
“您不再爱她了吗?”
“我很爱她。但是,三年的结合把婚姻关系弄得彼此只是相敬如宾了。”
“您以前喜欢她什么?”
“就是现在我在你身上所发现的东西,我的美人……”
这时他们看到有火把亮了起来,就躲到亭子里。费加罗和朋友们陆陆续续来到小广场上。过了一会儿,伯爵只好从亭子里出来。现在火把已经把整个小广场照亮,伯爵夫人和苏珊娜就在这个时候双双出现在大家面前,摘下各自的带帽长袍,费加罗这才恍然大悟。伯爵夫人当着大家的面给了费加罗一个大红包,还给了苏珊娜一枚钻石戒指。大家欢呼、歌唱,狂欢起来,祝贺这对新人。伯爵呢?崩溃了……
故事至此落幕了。为什么作为贵族之首的皇帝,看到贵族遭到如此戏弄却没有发脾气,反而非常感兴趣呢?
原来这位奥地利皇帝——约瑟夫二世的思想是比较开明的,他在位25年之久,一直致力于废除农奴制,其中也包括废除农奴制之下的初夜权之类的贵族特权。
我们现在看到的《费加罗的婚礼》大多是由莫扎特改编成的歌剧。因为博马舍的原著是一部很长的话剧,普通大众一般没有时间欣赏太长的话剧。至于莫扎特为什么要选择它进行改编,这里先留个悬念,我后面再说。
《费加罗的婚礼》在法国巴黎法兰西歌剧院首演时,法国正处于大革命的前夕。这部戏剧歌颂的是平民,反对的是王公贵族,对揭露和讽刺封建贵族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所以几乎所有的欧洲宫廷都禁止这部戏剧演出。
当时的奥地利皇帝——约瑟夫二世思想较为开明。他虽然有意改革贵族专制制度,但是为了维持某种政治平衡,还是下令禁止在维也纳上演这一剧目。
于是莫扎特请自己的好友,一个很受皇帝赏识的宫廷诗人——彭特,多次出面争取。皇帝给了莫扎特御前讲戏的机会,于是莫扎特手舞足蹈地向皇帝介绍了《费加罗的婚礼》这个曲折的爱情故事。皇帝终于口头同意他们在维也纳歌剧院彩排一次,演不演则再议。
莫扎特精心准备,在观看这出四个小时的长戏时,皇帝竟然全程只打了一个哈欠,直到戏演完了还意犹未尽,足见这个剧本艺术魅力之强。当然了,这也是因为这部戏剧想表达的思想内涵与约瑟夫二世的政治主张的基调相吻合,所以他才如此感兴趣。
你是不是在想,那这部戏剧真的有那么好看吗?
我讲讲我自己的感受吧。1980年,我在法国第一次看这部戏剧时,对博马舍只闻其名,尚未品其作品。当幕布拉开,看到开头那两个青年人布置新房,伯爵说想收回初夜权时,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新奇,以为又是蹩脚作家设置的噱头。
然而当看到伯爵夫人和苏珊娜互换服装,并以苏珊娜的名义给伯爵写了那封约会的信时,我开始觉得“有戏”了,情绪也有点紧张起来。紧接着,怒火中烧的费加罗和伙伴们在准备栗子树旁的火堆时,我也和不少观众一样,心里更加紧张:无辜的假苏珊娜会不会被费加罗和众人辱骂?假伯爵夫人会不会被伯爵认出来呢?如果伯爵事先发现了自己面对的是假苏珊娜,跑到真苏珊娜躲着的那片树林,将计就计、假戏真做,那可怎么办?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那种感受就是文学艺术家用高明的创作手法为观众营造的设身处地的感觉。我们为剧中人物的处境而激动、紧张、担心,这其实就是审美心理学上制造紧张感的美学技巧,美学上叫作“张力”,简单来说就是吊读者、观众胃口的技巧,为的是让我们和剧中人物一起哭、一起笑。
我们一起认识了《费加罗的婚礼》的作者博马舍,也知道了这部戏剧的内核是揭露和讽刺封建贵族,但其实,《费加罗的婚礼》更是一场平民青年男女在那个特定历史时期的爱情保卫战。
在当时的那种野蛮制度下,人们要保卫自己爱的权利其实十分艰难。可是为什么费加罗和苏珊娜却能完胜伯爵,成功保卫自己的爱情和做人的尊严呢?我们下一节进一步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