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一次走夜路

我忽然记起我的一次走夜路。

那是前年吧，我在师范读书，中途少钱用，于是就在星期六下午回去（那时周六要上半天课）。费了许多周折，倒了几次车，才到离家二十里远的太平寺。其时天已断黑，好不容易等了一辆接客的三轮车，坐到公社，就没车了，只得步行。须翻过一架山梁，走几里山道，还得从一片丛林中穿过。

这时已是深秋，秋收已接近尾声，恰好那夜又无月，只有影影绰绰的云光。我想起家中的贫困，我一回去肯定就像灾祸降临，父母一时三刻到哪里去弄钱呢？

我本来就怯于走夜路，转上林道，我的心缩紧了，只见四周山脊兽跃，荒木丛生，不知会忽然冒出个什么来。走到一个凼里，传说这里早年有一个“溺死鬼”，这一想，顿觉四下里阴风飕飕，吹得我头皮发紧，毛发倒立，周身冰清发麻，两腿发乏了。忽然想起什么书上讲到过鬼怕人唾，于是用口水漱津，满满地含了一口，准备随时唾向那冒出来的“鬼”。道旁落光了叶子的枝杈像无数只魔鬼的利爪，层层爪来。我脚下生风，疾步行进，却惊起了一只什么夜禽，“刮”的一声，蹿将起来，翅膀扇出好大的风。我全身一麻，猛喷出一口口水，拔腿就跑。

跑到村口，我停下来，待喘息定了才向家走去。推开门，见母亲正在煮饭，父亲正在洗面，他们的头发上满是禾毛灰，定然是刚刚从田里回来。一见我，满脸惊奇，我讷讷地说：“没钱了。”父亲问我要多少，我说要五十。父亲二话没说，挂上毛巾，就出门了。

我当时不省事，问母亲缘故。母亲说：“借钱去了。”我又问干嘛不吃了饭再去。母亲说恐怕去迟了，人家睡了，现在都已经快九点了。

我无言可对。母亲叫我吃饭，我执意要等父亲回来一起吃，但许久都不见回来，我才吃了饭睡觉。刚躺下，又忽然想到，父亲也要经过那林道的，不知他怕也不怕？

现在记起这件事，我仍然久久不能释怀。虽然现在我已经毕业，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和收入，但我丝毫不敢忘记父亲为我的那次空腹的连夜奔波。不必去想象他是如何低声下气地向别人开口借五十元钱的——一定是不会多借一元的——只消想到父亲在林道夜行的情景，就够我无言的了。

是啊，我还能说出什么来呢？我只有记住那一次夜行罢了。

1995/12/13大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