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父亲
“你比你父亲还高大一些了。”每每我与父亲一同外出,熟人见了,都这样惊异地说。这时,父亲总自豪地笑笑。
是的,父亲的腰背微微地驼下去;我一天天长起来,不知不觉就高过父亲了。然而,在我心目中,父亲依旧十分高大,而且越来越高大。
记得父亲壮年时是十分威武的。那时,我们兄弟都很小,生活的重担压在父亲的肩上,父亲一个人包揽了田里土里的重活,从没有歇过。只是做累了的时候,就向我发火。我清楚地记得一个炎炎夏日的中午,他操起一个大竹帚追打着我围着屋场跑了好几圈。正如妈妈所言:“那时是太苦了。”
父亲十分要强。祖父被打成地主,被迫搬了好几次家,最后被“发配”到了这个蚂蚁般大小的山冲里。父亲童年时,去上学,一个比他高一头的同学总在路边骂他是“地主崽子”。父亲自知打不过他,就偷偷绕到他的后边,一下子蒙住他的眼睛,把他扳倒在地,摁住他的头往砖头上砸,直把他砸得鲜血直喷,告饶求情才放手。
那种时代已经过去,然而父亲一直为生活所磨,不得不四处奔忙,还得常常低头向人。我有一个堂伯父,办厂发了财。一次,在公共汽车上,与我父亲邻座,却装作不认识,发烟也只发给隔座的同伴,一直到涟源一齐下车,瞧都没有瞧我父亲一眼。父亲回来与我说了此事,我气愤不已,发誓不再认这个伯父。但父亲说,我们欠了他的债,还有要求他的时候,忍了吧。
正因为生活所逼,父母才把希望寄托在我们兄弟身上,特别是我这个长子。所以我读书特别用功,每当我捧着奖状回家时,父亲总把奖状收起,从不奖励一言,也从不笑,只说:“要发狠啦!”
只有在初中毕业考中专时,我说我考得很顺利,父亲才露了笑容,破天荒花了十几元在涟源的一个小餐馆请了我的“客”,便四处为我“找路子”去了。
我清楚地记得,接到师范的录取通知书时,父亲正在田里干活,他蹲在夕阳下的田埂上,洗了三遍手,在身上擦了又擦,才从我手中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颤着嘴唇说:“好了,出头了,好了。”他脸上的笑容是我十几年未曾见过的。但那笑中分明带着忧色,是啊,那一大笔学费,从何而来啊?
为了凑齐我的学费,父亲一连十几天,总在希望的晨曦中出去,又都在疲惫的月色里归来,求助了许多“新鲜”的人家。
送我到师范读书,大概是父亲有生以来最风光的时候。父亲看着那些气质不凡的学生,悄悄地对我说:“只要你活成那个样子,我就满足了。你知道家底,但也不要卡吃卡穿的。”
我出来读书,父亲的活肯定更重了,家里的负担也更重了。但他从不在经济上打我的“折扣”。有一个周末,我回家讨钱,已是晚上十点多了,我前脚刚进门,父亲后脚就出了门——去借钱去了。
我从不肯乱花一分钱,而且能省一分是一分。父母总对我说要吃好穿好,想吃什么就买。我嘴上答应着,但从舍不得买,有时看到一些实在想吃的东西,想买,但只要一想到父亲,就连忙把满口的津水吞到肚子里,加快脚步走开了。
学校里有一个同学,家里也穷,但他常和一伙人大吃大喝,没钱了就去偷。当他被学校开除的时候,他父亲来了。这位和我的父亲一样一脸风霜的父亲,竟在校长室无助地嚎声大哭起来。这个走南闯北几十年都不曾流一滴泪的汉子,此时哭得纵横决荡。我都替他心如刀绞,以致刚看一眼就赶忙离开了。
前几日,父亲来校。站在父亲身边,我感到一阵温暖。我早已高出他半个头了,但我不敢去看他那微驼的腰背,也不敢去看他的头顶,我怕突然撞见他的头发中突然冒出的几根白发……
1994、12、11上午于娄底师范209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