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雨斋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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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鬼谷子”

沈尹默的名字,在知堂日记与文章中,出现的频率很高,是周氏兄弟较为要好的朋友。沈氏最早认识鲁迅,那还是辛亥革命后在杭州,由他的弟弟沈兼士介绍的。沈兼士和周氏兄弟为留学日本时的同学,曾先后随章太炎读书。后来他们都相聚于北京,成了好友。周作人在回忆录中,常谈起过三沈,即沈士远、沈尹默、沈兼士三兄弟。周作人对他们中的老大沈士远印象较好,尹默次之,沈兼士后来与他来往最多,同在北大授课。但因为沈兼士在抗战后接管北平文教工作,乃得意的差事,而周氏那时锒铛入狱,判然有别,不知为何,对兼士多有微词。惟对尹默态度平和,出狱后还拜见过他,是有一定的交情的。

周作人第一次见到沈尹默是在1917年4月10日,那时沈尹默在北大任教,已颇有些名气。据说陈独秀的去北大,与沈氏有关,乃他鼎力推荐所致。所以后来《新青年》红火的时候,沈尹默也是其中的编委,与周氏兄弟相聚甚多,彼此是熟悉的。沈尹默是新文化运动中重要的人物之一,与鲁迅一直有着较好的关系,对周作人亦有不少的帮助。比如邀请周氏到孔德学校教书,应周氏之请为别人题字等等。从1923年至1929年,沈尹默经常出现在周氏住宅,到了三十年代,他们依然有着较多的交往。沈尹默在《鲁迅生活中的一节》中,曾介绍过八道湾当年的情景:“‘五四’前后,有一个相当长的时间,每逢元日,八道湾周宅必定有一封信来,邀我去宴集。”周氏兄弟分手后,沈尹默对二人的态度依旧,似乎未受到什么影响。彼此互赠书籍,共同饮宴的次数不可胜计。周作人后来回忆沈氏,每每有一种暖意,也证明了尹默的魅力。

沈尹默是个性情中人,所谓大事不糊涂者正是。1925年,他和鲁迅、周作人等七教授发表宣言,支持女师大学生风潮。1927年李大钊被害时,沈尹默主动保护起李大钊的儿子,想了许多办法。周作人曾形容,沈尹默是他们那个圈子里的“鬼谷子”,关键的时候镇定自若,妙策多多。李大钊儿子在周作人那儿避难,就是沈尹默的主意,后来将其转移外地,也是沈氏之力使然。沈氏曾一度走上仕途,虽引起同仁们的一些非议,但也证明了与苦雨斋诸位在气质上的不同。

沈尹默生于1883年,卒于1971年。早年曾写过白话诗,后致力于书法与旧体诗写作,有《秋明集》《秋明室杂诗》传世。他最初因白话诗而闻名,和刘大白、鲁迅、胡适、周作人等是最早尝试写新诗者。不过他的新诗写得平平,远不及其旧体诗和书法有名。鲁迅和周作人,都挺看重他的书法,1933年,鲁迅和郑振铎合编《北平笺谱》,书的题签就出自沈氏之手,鲁迅对此是满意的。沈尹默还为苦雨斋题了字,一直挂在八道湾的客厅。那字至今还保留在周家后代手里,已成了珍贵的文物。提起苦雨斋,人们自然也要想起这位书法家的。

浏览沈氏的诗作,印象是夫子之作,功底很深,然缺少奇气,所以后来流传不广,远不及他的书法名气大。他的诗很清秀、温和,略带一丝丝感伤,旧文人的情调还是较浓的。那些新诗和周作人、刘半农等人的尝试之作一样,好像刚会走路的孩子,蹒跚而行,有点稚气,但是真实无伪,有透明的感觉。而旧体诗则圆熟、老到,运用自如,自成一调。看他的诗,有时也能感受到“五四”后北京文人的一种状态,其中题赠钱玄同、沈兼士、张凤举、俞平伯、顾颉刚的作品,带有苦雨斋式的情愫,细细品味,也可以想见他与苦雨斋客人们的关系。如《玉楼春·春日寄玄同》写道:

年年纵被春情误,莫道春情无着处。海棠开了好题诗,绿柳阴浓听燕语。

人生自有真情绪,不合空教愁里度。与君俱是眼前人,领取从来无尽趣。[12]

写给张凤举的《思佳客·共凤举谈赋此》云:

心事千般各有因,猜时那有见时真。话言一一传天使,烦恼重重缚爱神。

情缱绻,意殷勤,年年见惯月华新。语君一事君须会,莫道嫦娥是故人。[13]

这些作品,都无惊人之语,但那一代人的情调、友谊,隐隐可以感到。在那样一个年代,一些不甘沦为流俗,又有点旧文人习气的人,一旦汇在一起,便有一种深切的感动。我读沈尹默的文字,有时依稀感受到一种平和之气。这平和,大概也正是苦雨斋里的一种色调。倘若将这些人的集子汇于一体,是可以看到彼此的相近之处的。

沈尹默早年留学日本,曾任北大教授、北平大学校长,河北省教育厅长。解放后任中央文史馆副馆长等职。周作人晚年与他还有一点交往,但并不亲近。沈尹默对周氏兄弟,尤其对鲁迅,感念很深。他写怀人的文章,不尚粉饰,文笔平和,从实道来,给人真切的感觉。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周氏兄弟,对他一向敬重。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沈氏与八道湾主人,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