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聚会的场所
有几个地方是值得感怀的。除了八道湾外,周作人与友人常去的聚会场所还有多处。这些都成了现代史上的值得纪念的地方。它们是:中央饭店、广和居、大陆饭店、中央公园、禄米仓张凤举寓所、北大二院、京汉食堂、北海松坡图书馆、孔德学院、青云阁、德国饭店、东兴楼、来今雨轩、东安市场、北海濠濮间、什刹海会贤堂、忠信堂等。到了二十世纪末,这些当年的会客之所,大抵已不复存在,仅有几位老人,偶尔谈起往事,还提到它们。年轻一代,对过往的烟云,兴趣已淡薄了。
关于民国间北京的酒肆、饭庄、公园、会馆,前人多有叙述。不过那些店铺、食摊还都是前清余绪,东方的古老色泽占了主要地位。邓云乡曾有《鲁迅与北京风土》一书,写京城的茶座和人物,多见奇笔,把民国初的京都风情还原了大半。如介绍周氏兄弟常去的中央公园茶座时,颇为有趣:
中央公园当时茶座可分东西两路。东面来今雨轩,现在还在,昔日曾执茶座的牛耳。菜好、点心好,自成一范围,绿油栏杆外是牡丹畦,大铁罩棚边是百年古槐,闪烁在夕阳中的画栋雕梁,远衬蓝天,近映红墙,是看花、听蝉、纳凉、夜话的最好的茶座。最著名的点心是肉末烧饼,冬菜包子、火腿包子……所有茶桌,都摆在老柏树荫中,一色人造大理石的桌面,大藤椅子,桌子宽大,四张椅子很宽绰;人多时,可以加椅子,拼桌子,几十人开茶话会、举行婚礼、接待亲友都可以。柏树下面,都吊着高反光的电灯,入夜灯火辉煌,衣光鬓影。晚上七、八点钟才是上人的时候,生意一直作到晚上十点多钟。[44]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北京,这类的场所,有许许多多。如今遥想钱玄同、刘半农、沈尹默、张凤举、周作人等人进出于这样的场所,觉得他们是旧环境里的新人物。衣食住行都很古典,精神世界,却是叛逆的色彩多。《知堂回想录》偶也有谈到路过北海公园、街市酒楼的地方,坦言说当年从这里穿过时,并无久久驻足的愿望,只是匆匆一过,念友心切,对帝京的风物景观,并无痴情。所关心的无非是译书、搜书、友朋的趣事等等。京派学人与海派学人显著的区别,是他们生活在古老的氛围里,思想深处,有浓浓的历史投影,知道远古的过去,又熟悉域外的学术精神,于是显得厚重、扎实。他们在学校里传道授业,在报刊上传播思想,而沙龙里的谈天聚会,则是彼此交流、碰撞火花的时候,每每遇到聚会,众人的兴奋是可想而知的。
那些友人的聚会,都谈起了什么,场面如何,已看不到多少记录。聚会的原因,不外是商议大学事宜、出版计划、迎送老友等等。从周作人晚年的回忆录里,偶可看到友人们的各种性格和不同的风格。快乐的与平淡的,幽默的与古板的,狂放的与拘谨的,温和的与狡猾的,就那么有趣地交织在一起。周作人曾记录过一些人的特点,这里不妨引来。如讲到沈士远时说:
另外一个是沈大先生沈士远,他的名气都没有两个兄弟大,人却顶是直爽,有北方人的气概,他们虽然本籍吴兴,可是都是在陕西长大的。钱玄同尝形容他说,譬如有几个朋友聚在一起谈天,渐渐的由正经事谈到不很雅驯的事,这是凡在聚谈的时候常有的现象,他却在这时特别表示一种紧张的神色,仿佛在声明道,现在我们要开始说笑话了。[45]
周作人周围的人大多爱说一点笑话,彼此见面,也偶开些玩笑。钱玄同就常和刘半农抬杠,有时甚至把幽默搞到文章中去。刘半农虽不及钱氏狂放,但说话亦有风趣。张恨水曾说刘半农“身居外国多年,回国而后,不穿西服,不习跳舞,不吃大菜”,[46]是很严谨的人物。这大概也勾勒出了那一代人的特征之一。李长之在回忆刘半农与周作人见面时,有一段描述,写了那一群人的神情:
不久以前,我们文学评论社的茶会,刘半农先生是应约到了的。他一到,就望着周岂明先生,黎邵西先生说着:“啊呀!昏庸腐朽!昏庸腐朽!你们才也来了呀!哈哈哈!”这是我最后见他的一次。他的摇摇晃晃的四方大脑袋,发自深陷的眼眶的而逼人的目光,响亮的目空一切的笑声,没想到那便是最后的一次了。[47]
查钱玄同的日记,有关聚餐的记载颇多,其间的快慰,也可想而知。不过在那几十年间,友人的交往、会面,偶也有不快的时候。周作人似乎很有息事宁人的办法,将其间的矛盾压下去了。如1925年在什刹海的会贤堂聚会时,川岛差一点与张凤举发生冲突,因了周作人的出面,遂把问题止息了。《〈语丝〉的回忆》追忆道:
有一次陈源对有些人说,现今女学生都可以叫局。这句话由在场的张定璜传给了我们,在《语丝》揭露了出来,陈源急了,在《现代评论》上逼我声明这话来源,本来要据实声明,可是张定璜竭力央求,不得不中止了,答复说出自传闻,等于认错,给陈源逃过去了。张定璜与“正人君子”本来有交情,有一个时期我也由他的中介与“东吉祥”诸君打过交道,他又两面拉拢,鲁迅曾有一时和他合编过《国民新报》的副刊,也不免受了利用。上面所说的声明事件,川岛前后与闻,在张定璜不肯负责证明陈源的话的时候,川岛很是愤慨;那时“语丝社”在什刹海会贤堂聚会,他就要当场揭穿,经我劝止,为了顾全同事的面子,结果还是自己吃了亏。[48]
文人的散与聚、分与合,在苦雨斋也是同样的。周作人晚年对张凤举、沈兼士、胡适、沈尹默、沈启无这些当年友人,都有微词。当年的热闹、情感,变得淡了。苦雨斋主人的内心深处,也很含有鲁迅的特点,热情的背后,藏有苛刻的一面。梳理这一圈子的往事的时候,不能不看到他们的同中之异和异中之同,实际上,这些友人知识背景有别,性情不一,为人为事亦有差异。聚会是一种交流,也是一种放松,沙龙文化作为一种现象,承载的内容有时也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