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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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首被维吉尔[43]忘掉的牧歌

一个巴黎人骤然到了乡间,跟平日种种习惯脱了节,即使朋友们想出怎样巧妙的办法逗他开心,他不久也会感到日子不容易打发。因此,庄院男女主人和你聚首谈心很快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想不出新鲜名堂,便天真地对你说:“您在这儿会感到腻烦的。”的确,想尝到乡间生活的滋味儿,就要在那儿有一些利益,懂得乡间的活儿,以及苦乐交替的协调,这是人生的永恒的象征。

一旦睡眠恢复了正常,旅途的疲乏消除了,生活也按照乡间的习惯安排下来。一个既不会打猎也不会种地,脚下蹬着一双细皮靴子的巴黎人感到庄院生活中最不容易过的时刻,就是早上最初几个钟头。从早晨醒来到午饭的那段时间,妇女们还在睡觉,或者正在梳妆,她们是不会客的,男主人清早就出门办事,因此从八时到十一时,这就是说,到几乎所有庄院都选定的午饭时间,一个巴黎人就只好一个人待着了。一个作家在修饰上面想出许多玩意儿,但很快就觉得腻烦了,除非他还带来一种没法完成的、回去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动过的、只认识到它是不容易做的工作,否则他就只好在园林的小道上东跑跑、西逛逛,傻里傻气地望望苍空,数一数粗大的树干。再说生活过得愈舒适,干这些事情就显得愈加乏味,除非你是属于教友派,或是属于木匠或制飞禽标本的光荣的行业。如果你是地主的话,不得不住在乡间,那么你就爱好蝴蝶、贝壳、昆虫,或者本省的奇花异卉,爱得入了迷,借以消愁解闷;可是一个懂得事理的人不会为了要消遣半个月工夫而养成一种嗜好的。不管怎样肥沃的地产、怎样宏伟的庄院,对于那些只能浏览它的景色,但没有利害关系的人,很快就变成索然寡味。大自然的美景,同舞台上的布景相比,似乎平淡无奇。这时巴黎无论哪一方面的生活都显得光彩夺目。假如没有一种特殊的原因,像勃龙德那样,使你舍不得离开那些被一个妇人“步履增光,眉目传情”的地方,那么你就会羡煞鸟儿有双翼,可以飞回巴黎,再看到那层出不穷、那惊魂夺魄的情景,再投身到那些使人心碎肠断的斗争里面。

那记者所写的长信一定使聪明的人想到,无论在精神方面,或在生理方面,他都已经达到情欲得到满足、对于幸福感到腻烦的人所特有的境界,那些被人喂得胖胖的飞禽,把头藏在鼓鼓的嗉囊里,两只脚动都不想动,对着那盘最可口的食物既不能看也不想看的样子,就最能够表现这种境界。因此,当勃龙德十分费劲写完了那封信的时候,他感到需要离开亚米得[44]的花园,把早晨最初的三个钟头的使人闷得要死的空隙活跃起来,因为午饭到晚饭之间那段时间是属于庄院女主人的,她懂得使人过得舒舒服服。像蒙戈奈夫人那样,能够招待一个富有风趣的人在乡间待一个月,而他的脸上不会流露出一种厌腻的虚伪笑容,或瞧见他偷偷地打呵欠(那总是看得出来的),这是一个妇人的最光荣的胜利。经得住这类考验的爱情定然会永恒不变。我真不明白妇女们为什么不利用这种考验去试探她们的情人,傻瓜、自私的人、小气的人是经不住这种考验的。在乡间整整一个月中形影不离,就算最善于作伪的菲利普二世[45]也会把他的心事吐露出来。因此国王的生活总是忙忙碌碌的,谁也不允许和他会面超过一刻钟。

尽管这个巴黎最标致的妇人之一对厄米儿·勃龙德款待得无微不至,可是当勃龙德写完那封信之后,吩咐那个指定来专门服侍他的侍役长佛朗梭第二天把他唤醒,想到阿伏纳山谷寻幽觅胜,这时候,他却感到一种很久没有感到的散心排遣的乐趣。

阿伏纳河是一条小河。在固兹乡上游有许多溪流(其中有几处是从艾格乡涌出来的)注入里面,河道开阔,到了维勒·奥·斐伊乡,流入塞纳河一条最大的支流。阿伏纳河有四里左右可以通航,自从让·鲁韦[46]发明了木筏之后,阿伏纳河由于它的地理上的位置,使艾格乡、梭朗日城和隆克洛儿乡的森林能够地尽其利。森林位于丘陵之上,这条明媚的小河流经其下。艾格庄的园林占了这个山谷的最宽的部分,居于阿伏纳河与王家大道之间以艾格乡命名的森林分布小河两岸,百年扭纹榆树远远就使人在一个山坡之上瞧见这条大道,与名为阿伏纳群山的山坡平行,这是称为莫尔旺的壮丽的圆形剧场的最低的台阶。打一个粗俗的比方说,这个园林摆在山谷深处,仿佛一尾其大无比的鱼,鱼头触着固兹乡,鱼尾巴贴着卜朗支乡;因为这个园林长而不宽,在中间铺开,占地约二百亚旁,而在固兹乡那一头只有三十亚旁,在卜朗支乡那一头只有十亚旁。这一块介乎三个村落之间,距梭朗日小城一里,从那里下望就看见这个伊甸乐园[47],本书最引人入胜的情节,即穷人和富人斗争和那些过火行为,也许就是这个位置引起来的。如果从公路或从维勒·奥·斐伊县城的高处眺望,艾格乐园便可以引起旅客的嫉妒之心,那么成天看到这个幽美地方的梭朗日和维勒·奥·斐伊县城的富有的资产者,又如何会比他们更规矩呢?

要使读者明白进入艾格庄的园林的那四座门的位置和作用,前面关于地形上的交代是必要的。这个园四面筑有围墙,只有几个地方挖了壕堑,以便浏览风景。这四座门就是固兹门、阿伏纳门、卜朗支门和马路大门,都很能显出盖成这几座门的不同时代的特色,我们在后面将逐一加以描写,以供考古学家参考,可是只能用寥寥数语,像勃龙德讲到马路大门时那样。

那《评议报》的名编辑跟伯爵夫人作了一个星期的散步,他对于中国楼阁、几道桥儿、几个岛儿、修道院、小屋、庙堂的遗址、巴比伦的冰窖、亭子,一句话说,就是园林建筑师想得出来,九百亚旁的土地容得下的曲径小道,都认得清清楚楚;他现在想到阿伏纳的源头去排遣排遣,蒙戈奈将军和伯爵夫人每天都对他称道这个地方,每天晚上都计划到那里去游玩,可是到了早晨又忘掉了。不错,在艾格庄的庄子之上,阿伏纳河看来像阿尔卑斯山上的一道急流。它有时在乱石之间冲开一条河床,有时又隐埋在地下,像藏在一只深桶里面;有个地方,溪流如飞瀑坠涧,突然注入河内;有个地方,它又像卢瓦尔河一样,水面开阔,流过沙滩,河道迂回曲折,难以行舟。勃龙德穿花度柳,登山涉水,走近道直奔固兹门。这座门需要解释几句,还涉及这个庄院的许多琐细史实。艾格庄的创立人是德·梭朗日家族的次子,娶了一门好亲事,有了钱,有意使他大哥的面子过不去。这种嫌隙使我们能够在玛佐尔湖上看到那座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的伊梭拉·贝拉的仙境[48]。在中世纪,艾格庄建筑在阿伏纳河畔。这个庄院现在只剩下一座门,门廊好像要塞的门廊,两侧有两座有哨亭的角楼。门廊上粗大的砌石刻着花卉,开了三个有直棂子的窗。一个角楼装了一道螺旋梯通到两个房间,厨房设在另一个角楼里面。门廊的房顶是倾斜的,像所有旧日的建筑一样,房顶两端立着两只风信鸡,房顶用这些奇怪的铁铸器装饰着,学者管它叫作露盆。许多乡镇都没有这样宏伟的公所。外面,穹隆的拱心石上还可以看到德·梭朗日家族的纹章,刻图画的石匠用凿子把它镌在坚硬的石上,得以保存下来:蓝地直竖的银色朝山者手杖,一条红色横条,上面有五颗尖脚小十字。纹章缺了一角,这是次房必须遵守的规矩。勃龙德把箴言念了一遍:惹·梭·拉日(我性喜行动),这是十字军喜欢用他们的姓氏做成的一个双关语,使人想起一句很好的政治格言,可惜蒙戈奈把它忘记了,我们在下文会讲到这件事情。一个标致的女子给勃龙德开门,那是一扇嵌着铁梅花的沉重的木门。门斗的哑之声惊醒了看林人,他穿着睡衣把头伸出窗外张望。

“怎么回事,这里的看林人在这个时候还睡觉么?”那巴黎人想道,自以为很懂得森林的规矩。

走了一刻钟工夫,他到达在固兹乡高处的阿伏纳河的源头;这时在他眼前出现一片风光,使他神飞意动,描写这些风光,就得像写法国史一样,要写一千卷,要不就只写一卷。我们暂且用几句话来讲它。

一座隆起的岩石,上面长着矮树,变得毛茸茸的,岩石脚下被阿伏纳河河水冲坏,这样一个位置使它有几分像一只巨大的乌龟横卧水面,又像一座拱桥,从底下可以望见一段明丽如镜的河水,阿伏纳河在这儿仿佛睡着了,尽头远远有飞瀑倒泻于巨石之间,石上有几株矮小的杨柳,受水力激荡,好像弹簧一样不停地东摇西摆。

瀑布之外,丘陵的山坡陡直如削,像莱茵河畔一座长满苔藓和灌木的岩石,同时这岩石又被几个岩质的山脊戳破,这里那里,几条小溪白波滚滚,凌空而下,一片经常受到溪流灌溉,四季常青的草地,就是盛这些溪水的杯子。走完草地,在这一片如画的野景的另一边,看到固兹乡最后几个花园、整个村庄和它的钟楼,与这片荒野寂寞的山川相映成趣。

我的那几句话至此为止。可是那日出呢?那清新的空气呢?那晶莹的露水呢?那流水和树木的天籁呢?……请读者自己去领会好了!

“好景,好景,几乎和在歌剧院看到的一样优美!”勃龙德一面沿着不通航的阿伏纳河上溯,一面想道。阿伏纳河纡回曲折,愈加显出夹在艾格乡森林的参天古木中间的阿伏纳河下游的笔直、深邃和幽静。

勃龙德早晨的散步走得没有多远,就被一个乡下人吸引住了,对于这出惨剧的开展,这些乡下人是必不可少的配角,在他们与主角之间,或许还很难决定谁的地位更加重要。

一堆岩石把主流夹在中间,好像用两扇门把它关住,那个富有风趣的作家正走到那里,他看见一个人一动不动,即使这个生动的雕像的举止和服装并没有早已使他迷惑不解的话,这种木然不动的姿态也足以引起这个记者的好奇心。

在这个卑不足道的人物身上,勃龙德认出了夏来[49]喜欢画的老人之一,他那个经得起困苦的坚实的体格使他很像这个擅长画兵士的荷马笔下的士兵。他那张发红的、带紫色的、粗糙的、不善于忍从的脸使他很像那些不朽的清洁工。一顶粗呢帽子,边缘经过补缀,颇类无边圆帽,使这个几乎秃了的头不致受到风吹雪打,日晒雨淋。两绺白发从帽子底下钻出来,一个画家也许愿花每小时四法郎的代价来临摹这一堆耀眼的雪花,梳得像画中的永生之父的白发一样。他的两颊深陷,和嘴呈一直线,使人猜到那牙齿脱落的老人酷嗜杯中物,不爱吃面包。他的疏疏落落的白胡子,修得短而硬,使他的脸上有一股肃杀之气。眼睛在一张阔大的脸上显得很小,像猪眼一样低垂,有一种又狡猾又懒惰的表情;可是这时眼睛却闪闪发亮,因为视线向河上笔直射过去。这个可怜的人身上只穿一件直襟上衣,原来是蓝色的,裤子是拿巴黎人用作包装的粗布缝制的。每一个在城市居住的人看见他脚下的破屐都会打战,屐板上的裂缝没有垫上哪怕是一点儿秆草,使双脚好受一些。不用说,那上衣和裤子只能放进造纸厂的木桶里面,还有点价值。[50]

勃龙德留神看这个乡间的迪奥真纳[51],他现在承认在旧日挂毡、绘画、雕刻上面所看见那类乡下人可能实有其人,一直到现在他都认为那是荒诞不经的。他明白在人的身上,美不过是一种使人聊以自慰的例外,不过是他勉强相信的一种幻想,他再不那么绝对地否定描写丑恶的画派了。

“一个这样的人能有怎样的思想,怎样的行为习惯呢?他想些什么呢?”勃龙德动了好奇心,想道,“他是我的同类么?我们只有外表相同,而且还不一定……”

他细心研究在野外生活的人特有的粗硬的皮肤,他们习惯了气候的变化,经得住大暑大寒,总之,什么苦都能够忍受,他们的皮肤变成差不多像经过鞣制的皮革,他们的神经变成受得超生理上的痛苦的器官,跟阿拉伯人或俄罗斯人的神经一样坚强。

“这不是古柏[52]的小说里面的红种人么?”他想道,“要观察野人,用不着跑到美洲去。”

这个巴黎人虽然走得很近,那老头儿却没有把头掉过来,他始终瞧着对岸,一动也不动,跟印度的游方僧人的玻璃似的眼睛和关节僵化的肢体一样。这种吸引力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勃龙德给它制服了,他往河里眺望。

“你说说,老家伙,水里面有些什么?”勃龙德问道,他看了整整一刻钟工夫,看不出有什么东西值得那老头儿这么细心瞧看。

“别说话!……”那老头儿低声说,同时向勃龙德做了一下手势,叫他不要让他的声音使空气震动,“您会把它吓跑……”

“吓跑什么?”

“一只水獭,高贵的先生。如果它听到我们讲话,就会潜到水底去!……不用说,它跳到那里去了,瞧……您瞧见么,水面起了泡沫……它等着鱼儿浮上来;可是它往回走的时候,我的小孩就会抓住它。您知道,水獭是极难得的东西。它是一只拿来做研究的动物,肉可真嫩;到艾格庄可以卖它十个法郎,伯爵夫人不是守斋么,明天就是斋期。往日,先前的夫人给我二十法郎,还把皮退给我!……谟许,”他低声叫道,“别让它跑掉……”

在阿伏纳河这个支流的对岸,勃龙德在一簇赤杨底下看见了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像猫眼一样;接着他又望见一个十二岁上下的小孩的棕色的前额,蓬乱的头发,他躺在地上,做了一个手势,指点水獭所在的地方,并且让那老头儿知道,他正在监视着它。那老头儿和小孩恨不得把水獭抓住,这种希望把勃龙德迷住了,打猎的嗜欲在他心里蠢动。这种嗜欲有两只利爪,就是希望和好奇心,使你由它摆布。

“皮子卖给帽店。”那老头儿又说,“那多好看!多柔软!那是做皮帽子的啊!”

“是这样吗,老头儿?”勃龙德微笑说。

“这还用说,先生,您比我可知道得清楚,虽然我已经七十岁了。”那老头儿柔声细气、恭恭敬敬地回答,装出一个施圣水的人的姿态,“也许您还可以告诉我,掌车的和酒商为什么这么喜欢它。”

勃龙德是最爱挖苦人的,刚才听到“研究的”这个词儿,想起黎希留元帅[53]来,已经有点疑心,以为这个年老的乡下人笑话打趣他;可是看到他的天真的姿态和愚笨的言语,他又觉得释然了。

“我年轻的时侯,水獭可多着呢,它们最喜欢在这个地方生长,”那老家伙说下去,“可是打水獭的人太多了,现在最少也要七年工夫才看到一条水獭尾巴……因此,维勒·奥·斐伊的县太爷……先生跟他认识吗?他虽然生长在巴黎,可是跟您一样,却是一个蛮大方的年轻人,他喜欢珍奇的东西。当日他知道我会捉水獭,我认识水獭的脾性,就像您认识字母一样,他这样对我说:‘福尔松老头儿,要是你打到一只水獭,给我带来吧,’他对我说,‘我出好价钱买它,要是背上有白点的话,’他对我说,‘我给你三十法郎。’这话是他在维勒·奥·斐伊城的河堤上对我说的,千真万确,就像我信奉圣父、圣子和圣灵一样。还有一个有学问的人,在梭朗日城,咱们的大夫固董先生,他布置了一个博物室,第戎城内就没有第二个,他是第戎城最有学问的人,他出的价儿可高呢!……他可懂得怎样制人的和畜生的标本!因此,我的孩子就说这只水獭的毛是白的……果真如此,我对他说,那就是今天早晨,我们托天主的福了!您瞧水里不是起着泡么?噢!它就在那儿……它虽然在地上住在洞里,可是有时也一连几天伏在水里。嘿!高贵的先生,它听到了您的声音,它就猜疑起来,没有禽兽比它更机灵的,它比女人还要刁钻古怪。”

“大家把水獭叫成阴性,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勃龙德说。

“这可难说,先生,您住在巴黎,这些事情您比我们要清楚些,可是您要是早晨睡懒觉,我们许还受用些,因为,您瞧,水老是打转儿,它从水底跑掉了……走吧,谟许!它听见先生讲话了,那水獭,它可能叫我们白等,冻我们一天半夜,咱们走吧……三十法郎白白从水里跑掉!……”

谟许站起来,可是有点不乐意;他瞧着水里起泡的地方,用手指指着那个地方,还没有死心。这孩子,头发短而卷曲,棕色的脸庞,像十五世纪绘画里面的天使那样,他好像穿一条短裤,因为他的裤子打膝盖起就破破烂烂,点缀着一些芒刺和落叶。这件必不可少的衣裳用两根麻绳系住,权当吊裤带。一件帆布衬衣,跟那老头儿的长裤一样料子,可是缝补的地方凹凹凸凸,便变得厚些,露出一块晒黑了的胸膛。这样,论简陋,谟许的衣服还胜过福尔松老头儿的了。

“这里的人果然和气。”勃龙德想道,“要是一个城里人把巴黎郊外平民的猎物赶跑了,他们一定把你痛骂一顿!”

勃龙德从来没有看见过一只水獭,连在博物馆里也没有,他散步中的这个插曲叫他开心。

“站住,”他接着说,那老头儿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走开,他觉得很抱歉,“你说你是打水獭的高手……要是你准知道水獭在那儿……”在对岸,谟许举起手指,指着从阿伏纳河底涌上来的气泡,它们在河水中央变作浪花消失了。

“它回到那儿来了,”福尔松老头儿说,“那畜生呼吸了,这些泡儿就是它弄的。在水底呼吸,它们是怎么搞的?它们真狡猾,科学也解释不了!”

“这么说,”勃龙德答道,他觉得老头儿最后说的那句玩笑的话是一般乡下人的妙语,而不是他个人想出来的,“你就待着把水獭捉住。”

“谟许和我,我们今天还干活不干?”

“你们一天赚多少钱?”

“您说我的学徒和我两个吗?……五个法郎!”那老头儿说,直瞪瞪地瞧着勃龙德的两只眼睛,他犹豫了一下,显得他的话非常夸大。那记者从口袋里掏出十法郎,说道:

“这是十法郎,打到水獭,我再给你十法郎……”

“这太便宜您了,要是它的背上有白点的话,县太爷对我说过,博物馆里也只有一只这个种类的!——他懂得的东西才多呢,我们的县太爷!他可不傻!我赶水獭,德·吕葆先生却赶高贝丹先生的小姐,她带来一份好大的妆奁!——您听我说,高贵的先生,命令您我可不敢,请您走去站在阿伏纳河中间那块石头上面……等我们把水獭赶出来,它便顺流而下,因为这些畜生就是这么狡猾,它们离开它们的洞,跑到上游逮鱼,等到逮到很多鱼了,它们晓得让水流冲走泅得更舒服些。我对您说它们真机灵……要是我跟它们学了乖,我现在就会靠年金过日子了……我后来才知道,清早就得跑到上游,赶在别人之前抓它一把,可是太迟了!总之,我生下来就是倒霉的。咱们三个人,咱们也许可以制服这只水獭。”

“该怎么办呢,我的老魔术家?”

“哎啊!我们乡下人跟畜生一样傻,到底懂得畜生想的什么。咱们就这样办。当那水獭想回到洞里的时候,我们在这边唬它,您在那边唬它;它给我们唬住,它给您唬住,就跳到岸边;它要是跳到陆地上,就好办了。它走不了的,它们的鹅掌是要来泅水的。噢!这时您才乐呢,这叫作一箭双雕。又是逮鱼,又是打猎!……您住在艾格庄他府上的那位将军,一连来了三天,他就是要干到底。”

勃龙德拿了那老头儿截下来的一枝树枝,老头儿告诉他听到命令就用树枝打水,他从一块石跳到另一块石,站在阿伏纳河中守望着。

“就在那里,好了!高贵的先生。”

勃龙德待在那儿,也不觉得时间过得快;因为那老头儿时不时就做一下手势,使他指望有一个好结果;在静悄悄的守望中等待迅速的行动最容易消磨时间。

“福尔松老爹,”那小孩看见只有自己和老头儿在一起,低声说道,“真的倒有一只水獭……”

“你看见了?”

“你看,就在这儿!”

那老头儿愣了一愣,望着一只水獭棕红色的皮毛在水面泅着。

“它朝我这边泅!”那小孩说。

“在它头上狠狠地打一下,跳到水里,把它按在水底,别放走它……”

谟许纵身跳到阿伏纳河里,像一只受了惊的青蛙。

“打呀!打呀!高贵的先生,”福尔松老头儿对勃龙德说,他自己也跳到阿伏纳河里,把木屐放在岸上,“吓唬它!看见它吗,它泅到您那边!”

那老人拨开水朝勃龙德走来,一面向勃龙德嚷道:“您瞧见么,它在那儿,在岩石旁边!”只有住在乡间的人能在十分紧张的时候还能够这么认真。

那老头儿让勃龙德站的地方,恰巧对着阳光,勃龙德满怀信心鞭打着水。

“啊!您走到岩石那边去!”福尔松老头儿嚷道,“水獭的洞就在那儿,在您左边。”

勃龙德等得久了心里不免生气,一急,两只脚就从石上滑到水里。

“使劲,高贵的先生,使劲,抓到了。嘿!您怎么啦!它从您两条腿中间跑掉了!嘿!它跑掉了……它跑掉了。”那老头儿失望说。那个年老的乡下人仿佛愈赶愈起劲,摸到深水的地方,走到勃龙德面前。

“咱们让它跑掉了,都是您的过错!”福尔松老头儿说,勃龙德拉他一把,他像一个“特利东”[54]似的走出水面,可是像一个战败了的“特利东”。“那畜生,它在那儿,在岩石底下!它把鱼吐掉,”那老头儿说时望着远处,手指着一堆漂浮着的东西,“……我们还是抓到鲤鱼,不错,这是真的鲤鱼!……”

这时候,一个穿制服、骑马的仆人出现,他手里执着另一匹马的缰绳,在固兹乡的路上飞跑着。

“您瞧,这是庄上的人,他似乎在找您。”那老头儿说,“要是您想过河的话,我来拉您一把……嘿!我身上湿了没有关系,倒省了洗衣钱!……”

“你不怕伤风吗?”勃龙德说。

“嘿!不用怕,您没有瞧见太阳把我们晒黑了吗?谟许和我,黑得像两只上尉的烟斗!把身体靠着我吧,高贵的先生……您是在巴黎长大的,不懂得怎样站在我们的岩石上面,虽然您知道的东西不少……要是您在这儿待得长久,您会在大自然的书本里学到很多东西,听说您是在报纸上写文章的?”

勃龙德到了阿伏纳河的对岸,那仆役沙勒望见了他。

“嘿!先生,”他嚷道,“您真不知道伯爵夫人如何着急,她听说您出了固兹门,就害怕您淹死了。大家在园林里到处喊您,然后又把吃午饭的第二次钟声重重地摇了三次,神父还在园里找您呢。”

“现在是什么时候啦,沙勒?”

“十一点四十五分!……”

“扶我上马吧……”

“难道先生帮忙过福尔松老头儿捉水獭来了?……”那仆役说,注意到勃龙德的靴子和裤子滴着水。这一句话使那个记者恍然大悟。“别提这件事了,沙勒,我会重重谢你。”他高声说。

“嘿!可是呢!伯爵大人也上过福尔松老头儿的水獭的当。”那仆役答道,“艾格庄每逢来了一个生客,福尔松老头儿就在那儿守着。要是那个城里人要看阿伏纳河的源头,他就把他的水獭卖给他……他装得那么像,伯爵大人来回到过那里三次,给了他六天工钱,这六天工夫他们就瞧着河水流过。”

“我看过保提埃、巴提示·嘉底、米梭、蒙路斯[55]的戏,还把他们看作当代最伟大的演员呢!……”勃龙德心里说,“跟这个叫花子相比,他们倒显得平常了!”

“噢!这一手他倒玩得很到家!这福尔松老头儿。”沙勒说,“他还有另一套把戏,因为他说他是打绳工人。他沿着卜朗支门的墙外设了一个工场。要是你想摸一摸他的绳子,他就用花言巧语哄你,使你想摇一下那个轮子,打一段绳,他就问你要一笔学徒交给师父的学费。他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人。”沙勒使用一个文雅的字眼儿说。

仆役这一段闲谈使勃龙德想起他从他的父亲阿朗松的裁判官那里听到的话,对乡下人的老奸巨猾思索了一会。然后回想到隐藏在福尔松老头儿狡黠的坦率后面的恶作剧,证以沙勒的心腹之言,他只得承认被那个布尔戈尼的老叫花子耍了一次。

“您难以相信,先生,”沙勒说,他正在走到庄院前面的平台,“在乡间处处都要提防,特别是在这儿,将军和当地人相处得并不好……”

“为什么呢?……”

“嘿!这个么!我可不知道。”沙勒答道,装出一副愚笨的神气,下人借此遮掩了对上级的要求的拒绝,这句话引起勃龙德深思。

“您回来啦,野性的家伙?”那将军说,马蹄声把他引到平台上来。“他回来了!请您放心吧!”他高声对他的妻子说,她的小步声已经使人听到,“现在只差勃洛塞神父一个人了,沙勒,你去找他回来吧!”他对那仆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