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文学经典精选集(套装共8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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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布罗岱克的报告(二六)

那奇特的一天,我是在大学的墙内度过的。我在那里有安全感。我不愿出门。我听见外面一片令人胆寒的响声,然后是一片寂静,寂静蔓延开去,杳无止境,最后竟让人感到那寂静与哄闹同样令人忧虑万分。我整个下午都没有离开图书馆。我知道艾梅莉亚在与另一个刺绣姑娘合租的带家具的房间里,没有出门,很安全,那姑娘脸色红润,头发像羊毛,名叫古德龙·奥斯特里克。昨天晚上我让她们答应我一整天别出门。

我还清楚记得在那样奇特的时刻我在图书馆试着阅读的那本书。那是一位医生的著作,医生名叫克劳斯·赖因霍尔德·玛利亚·梅斯内尔博士,内容谈的是瘟疫在各个历史时期的蔓延。书中有表格,有图解,有数字,还有给人深刻印象的插图,那些插图与冷冰冰的科学调查形成鲜明的对比,因为插图用某种令人毛骨悚然而又珍贵的浪漫主义使科学调查熠熠生辉。其中有一幅插图让我感到格外不舒服,插图呈现的是某个城市的一条又破陋又狭窄的街道。马路上的铺路砖凹凸不平,街道两旁的房屋全都敞开着大门。从大门内逃出来几十只老鼠,又肥又黑,鼠毛蓬乱,嘴脸歪扭;与此同时,有三个穿齐脚长袍、脑袋裹在只露眼睛的尖形风帽里的男人,正在将一具具僵硬的尸体堆放在手推车里。远处,几缕轻烟在天际划出一道道条痕,近景则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他似乎想避开镜头,坐在地上,用双手蒙住脸。奇怪的是,三个男人中没有一个人理会他,显然已经把他归入即将死亡或注定要死亡的那类人里。只有一只老鼠凝视着他。老鼠用后腿站立起来,一副狡黠而又嘲讽的神气,似乎在对蒙着脸的孩子进行拷问。我在这幅插图面前停了很久,我在琢磨这幅版画的作者真实意图何在,为什么这个医生要引用这幅版画。

约莫四点钟,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天空乌云密布,那是承载着雪的乌云,雪果然开始在城市上空下了起来。我打开图书馆的一扇窗户。大片大片的雪花飞到我的脸颊上便立即融化了。我看见大街上人影幢幢,来来往往,脚步却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城市似乎又恢复了原有的面貌。我抓起自己的上衣便离开了大学。我当时还不知道,就在那一刻,我已和那所大学永别,再也不会回去了。

要回到我的房间,我必须经过萨尔茨瓦赫广场、西贝柳斯—福—雷希特大道,穿过柯勒希老街区,那是全市最古老的一部分,里面狭窄的小巷纵横交错,小巷里开着不计其数的小店铺,最后还得顺着威廉公园和特尔姆那些阴森森的建筑往前走。我走得很快,也不大抬头。我一路上和许多人影交错而过,他们也跟我一样走得很快,其中也有几个人大声说话,似乎有些醉意,而且他们之间还在笑。

在萨尔茨瓦赫广场和西贝柳斯—福—雷希特大道,地上已经有了积雪,不算多的行人在雪地上留下了他们忙碌的来往脚印。乍一看这些地方,人们可能会认为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个城市经历了一个很平常的礼拜一,大街上提前进入睡眠状态无非是因为天气太坏、太冷,就跟黑夜稍微提前降临一样。

然而,必须走进柯勒希老街区迷魂阵一般的胡同网才会明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是一种声音提醒了我这一点。那是玻璃的声音,我走路时脚下发出的碎玻璃的声音。我刚走进去的那条胡同的地上星星点点到处都是碎玻璃,而且在我的视线所及的地方,也能看见到处闪光的玻璃碎片,只不过有些地方被积雪覆盖了。我不禁遐想起来,这里曾经有人撒过大量的宝石吧!这一来,那条胡同竟变成了闪闪烁烁美不胜收的仙境,而且这仙境还是某个童话故事的背景,就缺故事的情节和某位公主了。然而,当我的视线停留在那些被砸得像死亡动物的嘴一样张着大口的玻璃橱窗上时,最初那些幻象便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了。只见一个个店铺内部被蹂躏得七零八落,木桶被拦腰砍开,腌咸鲱鱼、风干肉、醋渍小黄瓜和酒从桶里滚了出来;货摊脏得面目全非,商品散落到各个角落。踩在碎玻璃地毯上的脚步声与痛苦的呻吟声、哭叫声交织在一起。也不知道是谁在这样哭诉,因为哪里都见不到活着的人。相反,三具尸体横躺在一家裁缝店门前,头部被打得发青,而且肿胀得吓人。门框上只剩下了一扇门,就在这扇门上有人用红色颜料涂写了几个字:“肮脏的外来人”,然而,“外来人”这个词有点含糊不清,它也可以理解为“叛徒”,按民间的用法甚至可以理解为“下流坯”、“污秽”。有些字母的红色颜料还在往下滴。可以相信那些字是用人血写成。一卷一卷的布料散了一地,有人曾经试图放火烧掉它们。被砸碎的橱窗框上还残留着一些玻璃碎片,看上去就像一个个边角细脆得难以想象的星星。

“肮脏的外来人”这几个字在其他许多地方也能看到,有的还添加了另外的内容:“为鲁帕赫报仇。”我不断回头看那三具尸体。我感到晕眩,眼前的死人使我模糊回忆起另外的死人,另外的尸体,他们像牵线木偶一样躺在那里,他们已经没有人的轮廓。我又重新成了那个在断壁残垣间踟蹰的小男孩,他被抛弃在瓦砾和砖头石块当中,到处都在燃烧,他搞不清楚自己是尚未消失的噩梦中的玩具,还是决定与他闹着玩的某个时代的玩具,就像猫决定与老鼠闹着玩一样?在我那些记忆的片段不期而至的同时,我又回忆起在梅斯内尔博士的著作里看见的那幅插图的所有细节,一缕缕的黑烟、数不胜数的老鼠、孩子、穿黑衣的人、大堆的尸体。我眼前的一切:胡同里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我童年的回忆以及版画上再现的那些细节仿佛骤然间都重叠在了一起,以便合力打造它们的恐怖和令人憎恶的惨状。我摇晃了一下,险些摔在地上,但我忽然听见有人在叫我,一个声音在叫我,微弱的、破碎的声音,就像成千上万的玻璃碎片发出的声音。

原来是一位老者,他蜷缩在稍远处的一个大门角落里。他瘦骨嶙峋,雪白的长胡须将他的脸拉得更瘦更长。他在发抖,朝我伸出了手臂。我连忙跑到他身边,他却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疯了,疯了,疯了,都成了疯子……”他说的是费多琳那种古老的语言,我试图将他扶起来。

“您住哪里?就在这条街吗?”

他用眼睛盯住我的眼睛看了几秒钟,但他似乎并没有听懂我问他的问题,又一个劲儿重复说着那句话。他的衣服有好几处都被撕破,他血迹斑斑的左手好像已经毫无知觉。我抱住他的身体,想把他扶起来,但我刚把他扶起靠在墙上,就听见背后有人在叫喊。

“呀,他们还在动!他们在嘲弄我们!他们,他们站起来了,可我们的鲁帕赫却死了!”

有三个家伙朝我们走过来。他们当中每个人都拿着一根长棍,左臂上都戴了一个袖章一类的东西,黑色袖章上写着交叉起来的两个词第一个字母:“W.R.”。他们一边笑着,一边大声说着话。他们都戴着鸭舌帽,帽檐使他们的轮廓在阴影里无法看得很清晰,所以就我所能看见的,其中一个人的脸似乎有些熟悉,但我感到恐惧正侵入我的心田,我的思维也逐渐变得模糊。看见他们的人可能会认为他们喝醉了,但他们身上并没有酒味。光愤怒和仇恨就足以使人们的头脑陷入混乱。那是最烈性的烧酒。唉,后来在集中营我曾在多个场合见证了这一点。

那老者还一直在重复说着那句话。而且我相信他根本没有发现那三个人的到场。三人中的一个用长棍顶住他的胸脯:

“你马上跟着我说:‘我是大粪外来人!’说呀,跟着我说一遍!”

但老者没有听见他说话,也没有看见他。

“我认为他听不懂您的话,他受伤了……”

这两句话是脱口而出的,而且一说出来我就后悔了。那长棍立即戳到了我的胸口上。

“刚才是你在说话吗?你竟敢说话?瞧你那坏蛋嘴脸,你是谁?你也一样,你就有外来人的臭味!”他竟朝我两肋打了一棍,使我顿时感到喘不过气。就在这一刻,他的伙伴,就是刚才我感到有些熟悉的那个人,进行干预说:

“不,我认识他,他叫布罗岱克。”

他把自己的脸朝我的脸靠过来,刹那间我认出了他。那是三年级的一个学生,他经常光顾图书馆,跟我一样。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记得我曾多次看见他翻阅天文方面的论文,而且把很多时间花在看天文图上。

“布罗岱克,布罗岱克……”那个看上去像他们头头的人说道,“这是地道的‘外来人’名字!瞧他的鼻子!他们的鼻子,就那东西暴露了他们!还有他们的眼睛,他们往外突出的大眼睛,突出来就是为了什么都看,什么都拿!”

他继续把棍子往我的两肋戳,就像对待不听话的牲畜一样。

“费利克斯,放了他吧!咱们不如光管那老东西,他可是铁板钉钉的坏家伙。他的店铺就在那边,我了解这店铺。真正的贼,就靠放贷肥了自己!”

这帮人中的第三名还一直没有说话,他这时搀和进来说:

“他归我!该我干了!你们俩各自都揍了两个!”

他也一下子走了过来,此前他一直待在阴影里,我这才看清楚,原来他还是个小孩子,也许只有十三岁,不会更大,皮肤白里透红但嫩得不堪一击,牙齿在黑夜里都能闪出白色,他笑起来像个疯子。

“你们瞧瞧,这小乌尔里希想要他那份乐子呢!可你还太嫩,我的兄弟,奶水还在从你耳朵里往下滴呢!”

老者似乎睡着了。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他已经不再说话。那孩子狂怒地推开他的兄长,用他的长棍尖把我赶开,然后在那蜷缩在地上的老人面前站定。鸦雀无声。夜已经浓得像污泥。一股朔风猛地刮进胡同,使地上的雪轻轻飞舞起来。谁也没有动。我对自己说,我正在做梦,或者正在施蒂皮斯皮尔小剧院的舞台上,那个剧院经常演出一些滑稽剧,没头没尾,有时也有残忍的场面,但总是以搞笑结束。然而,那孩子突然又兴奋起来。他把棍子举过头顶,然后嗥叫着向老人砸下去,老人没有叫,但他睁开眼,睁得大大的,并且浑身颤抖起来,仿佛有人把他扔进了结冰的河里。孩子又冲他打下去第二棍,打在额头上,然后是第三棍,打在肩膀上,然后是第四棍,第五棍……他再也没有住手,而且一直在笑。他那两个伙伴一边鼓励他,一边拍手,还有节奏地大喊“啊咿!啊咿!啊咿!啊咿”,让孩子合着节拍打。老者的头骨像两个石子夹核桃一样喀嚓一声裂开了。那孩子像疯人一样继续打下去,而且越来越用力,嗥叫声越来越响。然而,渐渐地,尽管他没有停止打人,尽管他看着他的牺牲品时一直在笑,尽管他的伙伴一直在鼓掌,他溅满鲜血的脸却变了颜色。对他适才犯下的丑恶罪行的憎恶仿佛深深进入了他的血管,流入他的四肢,流入他的肌肉、他的神经,侵入他的大脑,使他的大脑得到洗涤,洗尽了一切污垢。他打人的节奏慢了下来,随即停止。他带着憎恶看看沾满鲜血和骨头碎片的长棍,再看看自己的手,仿佛那两只手并不属于自己。他随即把视线转到老人身上,老人的脸已经没有形状,眼皮紧闭的双眼肿得吓人,看上去像两只苹果。

那孩子猛然把长棍往脚边一扔,仿佛棍子在烧灼他的手心。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痉挛,随即吐出两口黄色的液体,之后便跑掉了,他已被黑夜吞进肚里,与此同时,他的两个伙伴却笑得直不起腰,那个头头,他的哥哥,冲他的方向喊道:

“干得漂亮,小乌尔里希!这老头已经送命!从今以后你就是男子汉了。”

他用脚踢了踢老者的尸体,尸体在雪中摇晃了一下。这青年随即挽住同伴的胳膊,口里吹着时髦的小曲心安理得地走远了。

我没有动。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虐杀一个人。我内心感到茫然。脑子空空如也,嘴里充满苦涩的胆汁。我没法把视线从老人的尸体上移开。鲜血渗进了雪里。雪片一到达地上,便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地上的红色,画出一些从未见过的凹陷的花瓣。又一阵脚步声使我浑身哆嗦起来。有一个人又朝我走了过来。我相信他们回来准备把我也杀掉。

“快逃,布罗岱克!”

是那个大学生的声音,那个一连几小时凝视着大部头图书上星空和银河系插图的大学生。我抬头看看他。他也看着我,没有仇恨,只带着几分蔑视。他冷静地说:

“逃走吧!我不会老在这里拯救你。”

他往地上吐一口吐沫,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