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问灯
一行人走近门府,应家的家丁见到是应向晨引路,都躬身行礼。
进门后,唐正开口道:“久闻应老爷子喜好收集各种灯,可这居所却不见其他的灯,这是为何?”
应尚晨点头应是,又解释道:“家父近来是很喜欢那组灯,甚至胜过了原先的灯,所以,”应尚晨苦笑了一声,“现在全府上下无论日夜都不用其他灯来照明,家父说是这样才能更好地观灯,既然几位大人来了,自然也如此。”
正说着,众人己穿过数院落,步入厅堂之上。先前就有人通报过,应尚晨之父应南星就在此处等着他们。
唐立第一眼瞧见应南星,心里就吃了一惊:他原本以为会看见一个满首银丝、眼含精光、商人装束的富贾,然而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枯槁如柴、身着素衣的老人。
老人目光有几分呆滞,躺在长榻上,有些吃力地打量辨认着进来依次行礼的众人,简单的还礼都要旁人搀扶。
行完礼数,唐正刚张嘴想问灯,应南星先开口说话:“你们想要的灯,就在屋后那间房里头放着,不知小友是否想移步一观?”
“那样最好。”
应南星只微微一抬颌,那些仆从就平稳地连人带榻抬起了他,站定后便齐步往后屋走。
“大人们请。”应尚晨侧过一边俯身相请。
一行人又随一床榻走至后屋,后厢房里空空荡荡的,无一物相饰,只地面上摆着大大小小、错落有致的灯。
这房间也太大了,完全就不合制式,就像是……就像是专门为放这些灯而建造的一样。唐立踏进厢房,四下打量着,房中虽有灯,但灯光朦胧,就连四个角落都照不清。
既然房中除了灯以外空无一物,唐立的注意力就全集中在地上的灯处。
仆从们自然地将应南星的床榻放至房中一角落,就像是后者从来就不愿同那些灯离得太近般。应南星一进房就开始在讲述这些灯的历史渊源,他喃喃的声音让人难以分辨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跟唐正他们讲话:
“传闻这些灯的第一位主人是季汉的诸葛亮,他北伐时自知自己大限将至,就布下这灯阵来为自己延寿十年,可惜功败垂成,再后来,季汉覆灭,这些灯由此下落不明。后值有缘人搜寻,几世几年才找齐了这些灯,又是几世几年,续命灯辗转入了应家先辈之手,传至今日。”
唐立并无心听他讲古事,心思全在灯上。这些灯乍看之下都是小灯围着中间的大灯,细看之下又不是完整地围住,其中颇有些散乱,大灯中有小灯,小灯围着的也有更小的灯,很像是不谙农事之人将好坏菜籽混作一块、胡乱地撒进同一片田地中、最后种出的成品一般。灯阵是按照何种巧妙规律的疑惑也进不了唐立的心——在他眼里,这些灯都是乱摆的。
唐立蹲下身来,在微弱的光中吃力地看灯具上的饰样。这里所有的灯都长一个样,只是大小不一罢了。灯足是鼎状的,从柱中越出蟒身,蟒身往上被云所遮,至灯首则呈龙样,龙首瞠目伸舌,一灯光燃在了龙首嘴中。
看了一阵,唐立问道:“奇怪,平时你们往哪添灯油的呀?”
那火只在龙首上燃着,全然瞧不见盛放灯油火蜡的碟子。
这会儿应南星刚讲完话,他用指节敲了敲榻边,应尚晨便会意,往前凑了一步,道:“这些灯不用灯油。”
不用灯油就能在空中燃起火来的,可就只有驭火术了,难不成这应家父子也是妖?
唐正往灯阵处踱了几步:“这些灯自传到你们手中就是一直燃着的?”
在父亲榻前,始终谦卑低首的应尚晨含笑点头:“从来如此,所以说,这些灯非同一般。”
唐立玩心一起,举起左手猛地扇向火苗,那豆大的火苗不为所动,他惊奇地“咦”了一声,又伸手探向火焰,手指和掌内却没传来半点炙热的感觉。
其实从进来之后,唐正便察觉到了灯阵火光异常的平稳,众人衣袖扰动着、谈话声音回荡着,那灯光都未曾跳动过。
唐立从灯阵中站起身来,道:“难道这些灯真能给人延寿续命不成?”
不等应向晨接话,应南星就出声应问,中间情绪一起,连连咳嗽:“若真有用,咳咳,此等宝物也——咳!咳咳!非是我等能留的。”说完,应南星合上眼睛,大口间或喘着气,或用力咳嗽几声。
应尚晨一边忙着给他父亲递茶擦汗,一边道:“是啊,这应该只是件奇异的宝物,续命云云,也是先辈得着这灯时听闻得来的,不必当真。”说完应向晨就低声嘱咐仆从先带应南星回屋休息。
“续命的传闻,并非是我们买它时考虑的事,只是此物此事实在让人好奇,贵府又不缺银两,何故要出让这些灯?”唐正侧身向应向晨问道,这个问题隐隐有点冒犯的意味。
“慢,”应南星叩了叩榻边,让仆从们停下来,“我答了小友之问再走,藏灯只是应家祖辈、老朽的兴致,不怕小友知我应家家事,咳咳!应家衰落至今,仅有晨儿一人单传这血脉,老朽早知晨儿有游历四方的想法,又自知不日就要西去,那何必让这些灯再分他心神?咳,所以老朽想借灯会一举,为这些灯寻个去处,再与几个分家商量妥当,将利州的财地处置了,这样,小友能明白吗?”
应南星只有那几声咳嗽声是听得分明的,其余的话要众人聚精会神才能听见。
究竟是你们主动想这样做,还是得罪了什么人,又或者是本家式微、被旁支逼迫这样的,又有谁知道呢?问个清楚好过带件麻烦回去。不过既然是这样说了,那也算有理。
唐正抱拳行礼,为先前的冒犯致歉:“我无意探听贵府之事,只是问请楚些为好。”
“是啊是啊,那你们平时怎么灭的这火?”唐立插话道,此时仆从已将应南星送出。
应尚晨无奈耸肩道:“这灯既非寻常的灯,要灭也不能按常规去灭。”
“那是什么意思?这灯吹也吹不灭,水也浇不灭?”
“是啊,大人,这灯连水也浇不灭。”
“好啦好啦,我们还没买下来呢,这个才是正事。”唐正打断两人像是一唱一和的对话。
“嘿嘿,原来应大官人已经在带客人看灯了呀,怪不得都不理会人家。”
房门悄无声息地给人打开,众人定睛看去,来者是个衣着不凡的妇人,说的话像带阵香气。
应尚晨上前迎了几步,欠了欠身子行礼,又对唐正两人道:“给两位大人介绍,这位是——”
“妾身姓黄。”
妇人领首屈膝行了一礼,应尚晨接着道:“这位是唐正唐公端,那位是公端兄的族弟,唐立小兄弟。”
当应向晨提及唐正姓名时,唐正分明感受到那妇人的目光如闪电般制了他的面皮一下,但也是那一瞬,因为妇人很快便走近应尚晨:“官人,你可让人家在外头好等,你先前分明说要把这些灯让给人家的,怎地说了话不算数?”
应问晨在脸上堆满歉意来回应唐正的不悦:“夫人,求您休要那样说,小的那日分明说是要和公端兄商量商量,应家给二位牵线搭桥,您二位,应家都得罪不起,应家也绝无待价而沽之意,只要您二位讲清楚了,那么这个灯它价高者得也无可厚非嘛。”
“原来是这样,我和两位弟弟倒是有像,竟看上同一样东西了。”
妇人掩面笑了几声,缓步向前,就要靠近唐立。
唐正见那妇人手臂似要抬起,便护在唐立身前,“啪”地挡下了一掌。妇人并不打算停下,双掌齐出,来势朝向唐正要穴,后者曲肘相击。一个呼吸间,两人已徒手各拆解了十余招,最后妇人虚击一掌,抽身后撤,仍是大大方方地站在应尚晨身边:
“这么可爱的孩子,姊姊真想摸摸。”
方才两人动起手来,只在眨眼间,唐立回过神来时,额上已是冷汗涔涔,若是那妇人带了柄刀,那他半边脸颊今日算是不保。
而接了几招的唐正心中也是一惊,这女人掌法还是自成一派,刚才也不见得是出了大力气,若动起手来,胜负着实难料。
在一旁的应向晨开口道:“您二位都是习武之人,应家可没有像样的习武场。夫人,这两位大人可是愿意出七百两银子来买这些灯的呢。”他话里话外都在提醒着那妇人,要么出更高的价格,要么就休要坏他的买卖。
妇人轻笑一声:“七百两还不够让人家放弃这些灯呢,我出八百两。”
“九百两。”
唐正紧盯着妇人举止,防备着可能突如其来的暗器。
“跟姊姊抢东西的弟弟,这样很不乖哦,”妇人看着唐正的眼睛,“姊姊出一千两银子。”
“一千一百两。”
“一千一百五十两,弟弟你就让给姊姊吧,要是姊姊拿不到的话,就要被家里人骂得很惨很惨的。”妇人已是一副酸楚状,眼角荧光闪闪。
唐正侧了侧身子,左边身子隐在阴影中,他微笑道:“我也有不能让步的为难之处呢,一千二百两。”
听到这个数字,唐立忍不住在唐正身后吐了吐舌头,心想花这么多银子就为买这些废灯。
转眼间价格就到了一千二百两银子,就是再把外头的各色花灯一块打包送出去都赚了。应尚晨乐于听到价格再往上抬一抬,在妇人与唐正竞相报价时,只是站一旁微笑不语。
妇人见唐正敢报一千二百两,恐怕再高的数目也不在话下,便调转攻势,向应向晨道:“我也出一千二百两银子,最迟明日下午,将银票送至府上,应大官人觉得如何?”
话是对应向晨说的,妇人却向唐正抛去一个眼神。除了唐立以外,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妇人话里的意思:他们二人竞价都不过是嘴皮子动动,一万二千两说着也不费劲,怕只怕一家得了,却说银子有拖无欠,对应家来说确是棘手。
应向晨拱了拱手,分别朝三人行了礼,道:“一千二百两银子,着实超出了小人的预期,既然二位都有心要灯,小的也不愿叫两家伤了和气又伤财力,眼下应家急需现银,不知——”
“我们这边可以出一千六百两银子,明日天黑前,会有人先送八百两至府上,余款在七日内,必定筹齐交割。”
这回唐正也不看应向晨,而是迎着妇人的视线,盯着后者神情的变化。
那妇人也不避着唐正的视线,她眼情中浮现出几分对唐正的好奇:这少年只是嘴上说拿一千六百两银子就能让姓应的动摇,先前几次这应家也看这少年脸色行事,不知他后面究竟有谁?
这四百两银子,比起夫人来说是仅是换七日时间,何况又有现银八百两垫腰,已是大赚,若再把价格推上去,到时候应家怕不是还要分担这两家其中一家的报复,再想脱身置于事外就难了。应尚晨抚掌一笑:“一千六百两,好!公端兄好大的手笔,小的感谢您给了应家这么大的面子,好,好,夫人,能否请您见谅割爱——”
今日取灯无望,妇人脸上也无恼怒之意,反而增添了一层幽怨的妩媚之色:“妾身求而不得的东西,这世上可没有几样呢应大人。”
妇人话至最后一句时,一点寒芒掠起,唐正拔剑刺向应向晨喉咙,逼停了妇人的一抓。被唐正预见到自己的动作后,妇人左指一弹,空气中夹着一股柔劲推向长剑,要用唐正之剑抹了应尚晨的脖颈。唐正反应不慢,在她曲指时侧剑劈出,剑风同柔劲相击,房间里噼啪一阵作响,随后长剑剑影笼住数十尺,教妇人明白今日若真动起手来,休怪唐正倚利器占优。
一剑劈出剑影数十道,这少年在剑术上称得上是己臻佳境。妇人道:“弟弟难道真要逼手无铁的姊姊同你过上几招么?”
今日便用些力气,瞧瞧你的剑法和那人相去多少。妇人暗自调息运气,就要出掌较量。
唐正既不答也不问,按剑而立,悄然运功入剑。
只是两人忽地齐“咦”了一声,忍痛对视一眼——功力行至半途,两人丹田处均像挨了重拳一般,提上来的功力顷刻间溃散。
一瞬间,两人将视线同时投向应尚晨。
见状,应尚晨缓缓摊开了手:“两位一见面就在应家喊打喊杀,应家实在不敢得罪二位,却也不愿二位失手伤了人,出此下策,两位大人还请多多见谅。”
“哼,没能耐得罪,却敢在鸡零狗碎的物什上下药害人,应家的手段,今日受教了。”妇人手一抬,其手中之物向应尚晨暴射而去,唐正举剑一削,拦断了妇人射来的簪花,再次挡下了妇人的攻势。这一下,虽然没把应尚晨怎么着,却仍震了长剑一下。
单单靠指力,就能将一支小小的发簪弹得如重箭一般,这妇人的武功甚是了得。唐正盯住那妇人,不知她还有几种功夫未曾使将出来。
眼见自己那一下又给唐正挡住,妇人心知今日到底是吃了兵刃上的亏,便眯眼一笑:“应爷,今天这笔账,日后自会有人跟你细细地讨要。”
话一说完,那妇人身形急退,只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好轻功,好手段!可惜从身手上看不出,这女人是哪一门派的高手。唐正盯着门口,缓缓收了长剑,倒听得身后唐立长吁一口气,回头见他正忙着将发簪扯下。
看见发簪,唐正照直地问:“应兄,给客人下毒,算不上是待客之道吧?”唐正这样问着,却把他在主人家里拔剑大打出手的事抛得一干二净。
应尚晨点头躬身,道:“倘若二位在寒舍中不动手,这些灯香就半点作用也没有。”说着他看见唐正皱了皱眉,右手定在丹田之处似作掌式,又忙道:“此香名唤滞功散,对于习武之人而言,若是如寻常般运转功力这散于人也无碍,若是急于催动功力,经脉就要收缩迫使功力倒流,最后若是强行出招、崩坏经脉,恐怕根基就要受损,功力日后再难寸进。”
好生奇异的毒!唐立心头一颤,又记起那几个替自己戴上簪头的婢女。
“当然了,两位大人离开应家,这滞功散自然能解。”应尚晨见两人神情古怪,又补了一句。
唐正朝他一抱拳:“明日日落前,八百两银子会有人奉送府上,剩下的银子,七日内结清。”
“好说、好说。”
应尚晨连连点头称是,又唤来一先生,写下合约,由应尚晨、唐正两人具名画押,一式两份各自保管。
处理好后,唐正心里只想着此地不知沁有多少滞功散,实在不宜久留,便牵定唐立,同应问晨告辞后,快步离开应家的万灯会。
当唐正唐立两人沿着来时的路驾马齐进时,唐立问道:
“那女人都威胁要姓应的命了,你还护着他?”
“拿到灯前,应尚晨不能死。”
“万一她今晚一气之下杀了应尚晨,再偷走灯怎么办?”
“她能受应家礼遇,说明她来头不小,自恃身份之下,料想也不会直接到应家去偷,况且灯要是不见了,那贼人身份就太明显了。”
“话说回来,你真有一千六百两银子那么多钱吗?”
“没有,但利州附近有族里的人接应,钱的事情,他们会解决。”
“哦,那,那你觉得那女人武功如何?”
“很强。”
“比你如何?”
唐正没再说话,双腿一夹,纵马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