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的大提琴声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步武前贤的后辈们

帕勃洛·卡萨尔斯命好寿高,所以二十世纪的不少大提琴演奏家都有机会见到他,或听他演奏,或受教于他。他的高超琴艺、音容笑貌、个性人品,尤其是对晚辈的赞许、勉励,给他们留下了美好记忆。他们中有艾森伯格、皮亚蒂戈尔斯基、罗斯特罗波维奇、平井丈一郎、岩崎洸、杜普蕾、马友友等等。从他们与卡萨尔斯之间的交往和友情,我们似乎也可以看到大提琴演奏艺术在二十世纪如何传承、交融,又如何发扬、光大。后辈音乐家们步武前贤,勤学苦练,不断奋进,勇于创新,乃至青出于蓝,与前辈们一起创造了二十世纪大提琴的兴盛局面。

皮亚蒂戈尔斯基是俄裔美籍大提琴家,年轻时活跃于欧洲各国。他比卡萨尔斯小一辈,一直渴望见到这位大师,听他奏琴。有一次终于有了机会,那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在柏林,银行家之子、大提琴家弗兰西斯科·门德尔松(1901—1972)家有个沙龙,常有各国音乐家前来聚会,如钢琴家施纳贝尔、塞尔金,小提琴家布什、胡贝尔曼,大提琴家卡萨尔斯、菲尔曼、卡萨多等。当时皮亚蒂戈尔斯基也参加了聚会。有一天,门德尔松打电话给他,说他家有个客人想听他拉琴,但没有说这个客人是谁。皮亚蒂戈尔斯基在自传《大提琴家》中写道:

一进门德尔松家客厅,我就见到一个秃顶的矮个子中年人,手里拿着烟斗。“这是卡萨尔斯先生。”门德尔松介绍说。卡萨尔斯神情愉快,说他很高兴见到像塞尔金和我这样的年轻音乐家。当时来自奥地利的塞尔金正站在我身旁,我们两人都显得腼腆拘谨。塞尔金在我到之前已弹过钢琴,现在卡萨尔斯想听我们俩一起演奏贝多芬的《D大调奏鸣曲》。我们俩互不熟悉,心情又紧张,觉得越奏越糟糕,奏着奏着就停了下来,不料卡萨尔斯竟拍手叫好:
“好啊!好啊!好极了!”
然后卡萨尔斯叫我演奏舒曼的大提琴协奏曲,我觉得自己从没有拉得那么差。接着他又叫我拉巴赫,我心里有点恼火,但还是尽量拉得比贝多芬和舒曼的曲子好一点。
“绝妙!了不起!”卡萨尔斯一边说,一边热情地拥抱我。
我离开门德尔松家时心里十分困惑。我觉得自己确实拉得很差劲,可这个大师为什么还称赞我、拥抱我?我觉得这种不真诚的吹捧使我更难受。
几年后,我在巴黎又遇见了卡萨尔斯。我们一起用了晚餐,然后拉二重奏,一直拉到午夜。见他那么温和亲切,我心里宽慰,就坦率地告诉他我怎么想他在柏林对我的称赞。
听着听着,他突然发起火来,冲到大提琴前说:“你听着!”
他拉了一段贝多芬奏鸣曲,问我:“你是不是用这个指法拉的?啊哈,你是用了这个指法!这对我来说很新奇……这很好……还有这儿,你开始是不是用上弓拉出这个段落的,像这样?”他接着拉舒曼的曲子,始终强调他所喜欢的我拉的可取之处。
我永远记得他最后对我的叮嘱:“至于别的方面,你就不必理睬那些只用失误来判断的人所发表的无知而愚蠢的评论。只要有一个乐句、一段旋律拉得出色,我就很愉快,你也应该这样。”
离开他时,我觉得我有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和朋友。

皮亚蒂戈尔斯基比卡萨尔斯小一辈,罗斯特罗波维奇又比皮亚蒂戈尔斯基小一辈。罗斯特罗波维奇一直记得他与皮亚蒂戈尔斯基的几次接触:1959年,五十六岁的皮亚蒂戈尔斯基在纽约主持“纽约大提琴协会”成立仪式,三十二岁的罗斯特罗波维奇应邀出席,八十三岁的卡萨尔斯当选为名誉主席(多年后由罗斯特罗波维奇继任)。那年,罗斯特罗波维奇还在洛杉矶与皮亚蒂戈尔斯基、海菲兹等人联合演奏了舒伯特的《C大调弦乐五重奏》。1962年第二届柴科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在莫斯科举行时,罗斯特罗波维奇与皮亚蒂戈尔斯基又一次相见,两人分别担任大提琴组评委会主席和委员,其他评委包括大提琴家卡萨多、富尼埃、克努舍维茨基和夏弗朗等。

罗斯特罗波维奇的第一个大提琴老师是他的父亲利奥波尔德·罗斯特罗波维奇。这个“老罗”富于音乐才华和激情,格拉祖诺夫说他有“最高天赋的技巧才能”,对他演奏的肖邦《大提琴奏鸣曲》和达维多夫的《第一大提琴协奏曲》印象尤其深刻。自1905年至1913年,卡萨尔斯连续九年前往俄国参加演出季表演,“老罗”在圣彼得堡听过他演奏,所以后来有一年在巴黎演出后在那里逗留数月,用其演出收入请卡萨尔斯给他上辅导课。既然父亲见过这一代宗师,“小罗”自然也早就心仪,只是直至1957年才有幸相见。那年,第一届“国际帕勃洛·卡萨尔斯音乐比赛”于10月在巴黎举行。“小罗”回忆道:“在我心中,大提琴历史上最伟大的名字是帕勃洛·卡萨尔斯。1957年,我应邀参加巴黎的卡萨尔斯音乐比赛,赛前就见到这个伟人。他邀我去他的旅馆,我去了,见到一个嘴含烟斗、和蔼亲切的人。”

“小罗”带给卡萨尔斯不少礼物、乐谱和苏联音乐唱片,并告诉他说,苏联不少音乐家至今记得十月革命前他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精彩演出。卡萨尔斯深受感动,也兴奋地回忆起他与里姆斯基-科萨科夫、格拉祖诺夫、拉赫玛尼诺夫、西洛蒂会见的情景,特别提起一度是他学生的“老罗”。

“他拥抱我,对我说:‘我该怎样感谢您的光临?’让我为您拉琴吧。他就近在我眼前,为我演奏。他的琴和弓离我那么近,我就面对着一个最伟大的德高望重的艺术家,我的手脚因极度激动而发抖。”

卡萨尔斯演奏了巴赫第一组曲中的《阿勒曼德》、第二组曲中的《前奏曲》和第五组曲中的《萨拉班德》。

“他的演奏对我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强大效力。除了演绎的奇妙以外,他的音准和指力也令我惊讶——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他拉巴赫就如生动的谈话,节奏时常自由变化是他演奏风格中的一个特色。拉完一个乐段,他会看我一眼,然后拉下一段,像是对第一段做出回应。在整个演奏过程中,他都能掌握音乐内在的严谨平衡。

“我得说,他对巴赫的诠释有如史诗吟诵,有如对话,十分清楚听众对每一个乐句的反应。在他演奏时,我好像觉得诠释巴赫没有任何别的方法。这里有卡萨尔斯的人格力量,有艺术家的天性,也有他对自己所做之事的充分自信。我因此觉得任何摹本都不可信。摹本不能反映你自己的感情,或你自己对乐句的感觉,就如一个没有酒的瓶子。在我生命中,我对巴赫音乐的热爱,以及对整个音乐的热爱,卡萨尔斯起了极大的作用。”

在第一届卡萨尔斯音乐比赛最后的告别晚会上,卡萨尔斯又演奏了巴赫,既用大提琴,又用钢琴。演奏完后,他把大提琴递给罗斯特罗波维奇,下令说:“拉!”罗斯特罗波维奇怯场,不想拉,法国大提琴家巴泽莱尔表示愿意为他担任钢琴伴奏,他这才答应。两人一起演奏了勃拉姆斯的《F大调大提琴奏鸣曲》,巴泽莱尔证实自己还是个出色的钢琴家。罗斯特罗波维奇对老前辈念念不忘,1962年卡萨尔斯八十五周岁,他在莫斯科为后者举办了庆贺音乐会。

杰奎琳·杜普蕾曾是卡萨尔斯大师班的学生。那是1960年暑期,卡萨尔斯在瑞士泽尔马特音乐学院任大师班导师。泽尔马特是个风景优美的城市,到了夏天,马特洪恩山(属阿尔卑斯山脉)积雪融化,城里空气洁净,气氛静谧,适合音乐学生前来进修。卡萨尔斯大师班有十多名大提琴学生,杜普蕾是其中之一。课程共有三周,导师多次辅导、示范,每次三小时。

杜普蕾是凭苏吉亚奖金来上这个大师班的,葡萄牙大提琴家苏吉亚是卡萨尔斯的前女友,不过谁也没有提及此事。如今学生们看到的是卡萨尔斯年轻美貌的波多黎各妻子玛尔塔,她在课堂上帮记笔记,并在不同时候递给他不同的烟斗,她随身带的书包里有上百个不同型号的烟斗。

杜普蕾当时只有十五岁,留笔直短发,穿着朴素,有点腼腆。她母亲一直陪着她,她拉琴时,母亲弹钢琴伴奏。同学们记得她在课堂上奏琴的神态,那根本不是在练习,而是在表演,不再怯生害羞,而是精神抖擞,充满活力,全神贯注,旁若无人。大师班结业时她演奏了圣-桑的《A小调第一大提琴协奏曲》,同学们屏气静听,四周鸦雀无声。

她在课上第一次拉琴就使卡萨尔斯感到吃惊。他问她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一听说她来自“英国”,他便感叹说“英国人不可能有那么好的气质啊”。有旁听者说她演奏时身体摆动太多,他说他喜欢,因为她是“随着音乐摆动”。

不过,杜普蕾承认自己当时正值“反叛年龄”,对卡萨尔斯不是很满意,因为她希望有时间单独与导师谈乐曲,奏琴给他听,可惜没有机会。她还觉得卡萨尔斯有点武断,要学生严格按照他的演奏方法。她说,当时她更喜欢教了她七年的英国导师、大提琴家威廉·普利斯(William Pleeth),说他理解学生,知道怎样引导,怎样纠错,戏称他为“大提琴老爹”。普利斯对杜普蕾英年早逝甚为伤心,他自己活至二十世纪末以高龄离世。

大师班毕竟时间短促,来去匆匆,像杜普蕾这样才华出众的学生可能会觉得受益较浅。日本两名大提琴家——平井丈一郎和岩崎洸,由于有较长时间跟随卡萨尔斯学习,所以始终感激大师之恩泽。

平井丈一郎从1957年至1961年先后在普拉德和波多黎各跟卡萨尔斯学琴,后在多次国际比赛中获奖。1961年他在纽约首演,同年在日本演奏博克里尼、舒曼、拉洛和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协奏曲,分别由东京和京都管弦乐队伴奏,而这些音乐会的指挥就是卡萨尔斯。

岩崎洸生于中国台湾,先在日本拜斋藤秀雄(1902—1974)为师,后到纽约茱莉亚音乐学院随伦纳德·罗斯学习(罗斯也是马友友的导师),接着又有机会到波多黎各接受卡萨尔斯的亲自指导。他说:“罗斯和卡萨尔斯都使我得到很多教益。不过,如果说我在演奏古典音乐作品时遵循了什么原则的话,那首先要归功于卡萨尔斯。”他也在国际大提琴比赛中频频获奖,演奏的贝多芬的奏鸣曲、肖斯塔科维奇的协奏曲尤受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