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大提琴世纪
人有高音嗓子,又有中音、低音嗓子。每种乐器也都有高音区、中音区和低音区,于是我们听闻的音乐之声也就有高有低,有刚有柔。有人爱听花腔女高音演唱《夜莺》,也有人爱听男低音演唱《老人河》;有人喜欢钢琴上弹奏出来的云雀在霄汉的鸣唱,也有人喜欢大提琴上拉出来的大江滚滚东去的潮声。
然而,很长时期内,各种乐器的地位似乎也因音色的厚薄、高低而有所厚薄、高低。钢琴历来被誉为“乐器之王”,小提琴是“乐器之后”,大提琴则似乎一直甘拜下风,以“臣”自居。作曲家们往往自幼就熟悉钢琴或小提琴,很少人拉大提琴,也就较少为大提琴谱曲。演奏家们也大多自幼学钢琴或小提琴,很少人会改学大提琴,因此人们听得最多的是钢琴和小提琴之声,听这些“王”和“后”的独奏、重奏,至于“臣子”大提琴的声音就少得多,很少独奏,大多是伴奏、合奏。
其实,大提琴的历史并不短于钢琴和小提琴,却很久不能享有钢琴和小提琴所享有的普遍宠爱。大提琴家族在十六世纪就开始形成和演变,最早的维奥尔琴,后来的低音提琴、大提琴,一起组成了历史悠久的“低音王国”,可在被忽视的时候,只能发出类似天边闷雷、远处河水呜咽的声音,而不能像钢琴那样浪潮般地在海上腾跃,像小提琴那样鸣禽般地在空中欢歌。
大提琴是四弦乐器,常用云杉、枫木或白杨木、柳木制成,其面板、指板、侧板和背板常分别用不同的木料。它个儿大,高约48英寸(1.22米),貌如人体,有涡卷形琴头、修长琴颈、支地尾柱。演奏者把它夹在两腿之间,怀抱着它,往往闭目,拉弓触弦,陶醉于琴声弦音。它的功能其实像钢琴和小提琴一样齐全,既可独奏,又可重奏,是室内乐中不可缺少的乐器,而由大提琴与管弦乐队组合演奏的协奏曲、交响协奏曲或交响曲,与其他乐器组合演奏的奏鸣曲,都是分量很重的音乐作品。大提琴的演奏技法多种多样,不论持弓、运弓,还是揉弦、换弦,以及弹跳、拨奏,都大有讲究,技法不同,效果也迥然相异。
大提琴音域宽广,有高、中、低音区,表现力丰富,音色温润、浑厚,比其他乐器更接近于人声。第一根A弦发音华丽有力,富于歌唱性,第二根D弦音色比较朦胧,第三、四根弦(G、C)低沉响亮。它可以是一个满怀诗意、歌咏抒情的男低音或男中音,也可以是一个时而深沉低吟、时而激奋昂首的倾诉者。笔者深爱大提琴声,自己谱了一首《大提琴之歌》,时常自弹自唱:
各国许多作家、诗人都喜爱大提琴,让其美妙的琴声出现在小说、诗歌或戏剧里。
屠格涅夫在《父与子》中写道:“这时从屋里传来悠扬的大提琴声,不知是谁在充满感情地演奏,虽然指法并不太娴熟,技巧也一般。那是舒伯特的一支曲子,甜美的旋律在空中荡漾……”
契诃夫的浪漫小说《低音提琴的故事》被拍成电影,大提琴声贯串全片,他的戏剧《樱桃园》里有阵阵大提琴声从园林里传来。
海明威在《过河入林》中写道:“她的嗓音是那么可爱,使他想起帕勃洛·卡萨尔斯演奏大提琴的声音。”
美国桂冠诗人丽塔·达夫说:“如果我不做诗人,很可能会去当一名大提琴演奏家。”
德国剧作家帕德里克·聚斯金德的独幕剧《低音大提琴》,写一个大提琴手视其琴为“天之骄子”,却被乐团解雇,与小提琴手相比,他深感悲哀。
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在《大提琴》中表达了他对这种被漠视的乐器的怜爱:
显然,大提琴历来受艺术家们喜欢,但在很长时期内,这个“理应格外另眼相看的乐器”(柴科夫斯基语)却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柴科夫斯基较早发现这一问题,警觉到大提琴“正在逐渐沦居末位”,作曲家“激不起灵感”为大提琴谱曲,大提琴手“眼泪巴巴地抱怨没有东西可拉,演技日益衰落”,结果“很少有杰出的大提琴家”。
柴科夫斯基发现问题,立刻带头纠偏,热心为大提琴写曲。应该说,古典作曲家们其实还是留下了一批大提琴经典作品的,巴赫、博克里尼、贝多芬、舒曼、拉罗、门德尔松、圣-桑、柴科夫斯基、德沃夏克、格里格等人创作的大提琴协奏曲、奏鸣曲至今回响在世界乐坛。许多大提琴演奏家把他们的作品视为具有不朽艺术价值的瑰宝,列入自己经常演奏的保留曲目,如卡萨尔斯演奏巴赫的六首无伴奏组曲,卡萨多演奏舒伯特的《吉他形大提琴奏鸣曲》,菲尔曼演奏海顿的《D大调大提琴协奏曲》,皮亚蒂戈尔斯基演奏施特劳斯的《堂吉诃德》,富尼埃演奏圣-桑的《A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罗斯特罗波维奇演奏柴科夫斯基的《洛可可主题变奏曲》,马友友演奏德沃夏克的《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等等。不少作品是许多大提琴手都反复演奏、多次灌录唱片的名曲。
随着日月推移,人们对音乐的追求更加多元化,大提琴也就逐渐摆脱受冷漠的境况,为越来越多的作曲家和演奏家所倾心爱重,也为越来越多的知音所啧啧赞赏。巴赫的名字在德语里的意思是“小溪”,我们似乎可以说,从他的六首组曲开始,大提琴曲就如溪水一般汩汩而流。时至二十世纪,有更多人为大提琴谱曲,有更多人演奏大提琴,更出现了作曲者与演奏者合作、挖掘旧作、谱写新曲、扩大曲目的新气象,结果小溪流成了大河。瑞士的布洛赫,英国的埃尔加、布里顿,法国的福雷、奥乃格,德国的欣德米特,法国的杜蒂耶,美国的巴伯,等等,这些二十世纪作曲家都为世界音乐宝库增添了优秀的大提琴曲。而中国的陈其钢在二十世纪末创作的大提琴协奏曲《逝去的时光》,似乎是对二十世纪大提琴艺术史的总结和回顾,与音乐爱好者们一起回忆,在二十世纪这个“逝去的时光”里,大提琴给我们留下了多少美好的记忆。80后中国作曲家周天于2018年成功创作大提琴协奏曲《水袖》,让二十一世纪的听众亲切地感受到了东西方音乐创新融合之美。
二十世纪杰出的大提琴演奏家一个接一个崭露头角,声名远播,获得各国听众的喜爱。他们中有西班牙的卡萨尔斯、卡萨多,奥地利的菲尔曼,英国的杜普蕾,法国的富尼埃,俄罗斯的罗斯特罗波维奇,日本的斋藤秀雄,捷克的波佩尔,匈牙利的斯塔克,美国的艾森伯格、皮亚蒂戈尔斯基、瓦列芙斯卡,中国的王健,等等。卡萨尔斯、罗斯特罗波维奇和马友友则是名满天下的三座顶峰。
中国的人才也不断涌现,一批在二十世纪后期成长起来的大提琴家在二十一世纪初初试啼声,“光荣绽放”,他们中有朱琳、朱亦兵、卓贤、田博年、赵云鹏、杨锰、刘蔓、赵静、赵耀、娜木拉等等。先后活跃在海外的华裔大提琴家除马友友外,还有林克明、倪海叶、秦立巍、马新华等等。
我们还不会淡忘二十世纪一批桃李满天下的大提琴音乐教育家,他们自己是杰出的演奏家,又热心培养年轻一代。他们中有西班牙的卡萨尔斯,德国的克伦格尔,英国的普利斯,美国的罗斯,俄罗斯的罗斯特罗波维奇,巴西的帕里索特,中国的宗柏、林应荣、俞明青,等等。中国大提琴协会会长俞明青教授组建的大提琴乐团,由音乐学院大提琴教授、交响乐团大提琴首席组成,以“永恒的爱”为主题,让琴声传播对音乐、对生活的永远的挚爱。
二十世纪演奏人才、作品的涌现,改变了大提琴被漠视的历史。二十世纪确实是我们的大提琴世纪,二十世纪的大提琴音籁有如大江流水,滚滚滔滔,涌向四面八方,响彻世界各地。“柏林爱乐十二把大提琴”似乎是这个大提琴世纪的象征,那十二把琴代表了世界上大提琴组合的最高水平,一起发出了大提琴独有的多元多彩的美妙乐声。
本书将讲述二十世纪各国杰出的大提琴作曲家、演奏家的故事,写他们的生活经历、艺术追求和音乐成就。二十世纪是战乱频仍、动荡不安的时代,他们中有不少人忍辱含垢,熬过了艰难困厄的岁月,因此这二十世纪的大提琴声中有他们的理想和幻灭,有他们的诉求和呐喊。这些故事近近远远、长长短短,其背景都是大提琴声,或沉重、苍凉,或悲壮、激昂。当然,更有和平时期大量创作和频繁演奏,表达人们日常生活中喜怒哀乐的音乐,那琴声或感伤、深挚,或诙谐、欢快。
让我们再听听埃尔加、布里顿谱写的《战争安魂曲》,再听听卡萨尔斯在伦敦二战祝捷会上、罗斯特罗波维奇在柏林墙边、马友友在纽约“9·11”恐怖袭击事件纪念仪式上拉响的琴声,也可听听英国广播公司播送的《大提琴与夜莺二重唱》、韩国的张汉娜和美国的罗森分别演奏圣-桑的《天鹅》,再听听波佩尔的“沙龙小品”《精灵之舞》《西班牙舞曲》,等等,我们二十世纪的生活因大提琴声而变得更丰富、更生动,也更深沉、更真情。
有一年,当年轻的皮亚蒂戈尔斯基还在俄国时,男低音歌唱家夏里亚宾在排演之余跟他聊天,请他拉几段歌剧咏叹调。夏里亚宾听完之后对他说:“格里沙,你在大提琴上唱得太多,你得学会在大提琴上说话。”夏里亚宾的话是针对皮亚蒂戈尔斯基的演奏技法,因为他特别注重揉弦,尽力发出好听的颤音,而忽视了琴弓的全面使用。夏里亚宾称琴弓为“舌头”,也即“语言”,他发现皮亚蒂戈尔斯基不能横竖兼顾地充分使用琴弓,结果是“说话”含糊不清。
不过,我们似乎也可从另一角度去理解夏里亚宾的话。他似乎在说,大提琴也好,小提琴也好,其他弦乐器也罢,固然都能发出如歌一般的美声,但对演奏者来说,除了重视技巧、操控好乐器外,更要把音乐演绎好,用来自心灵的音乐振动听者的心弦;要让琴说话,向听众诉说肺腑之言,用激情、淳朴和诗意打动人的心灵,又如与听者惺惺相惜,促膝谈心,探讨我们应该有怎样的音乐,有怎样的艺术,有怎样的生活。
许多大提琴艺术家都意识到,音乐比技巧更重要,人及其思想、心灵、精神比音乐更重要。
卡萨尔斯说:“假如思想是卓越的,动作便应该是优美的。”马友友说,卡萨尔斯“首先是一个人,其次是一个音乐家,第三才是一个大提琴家”。
瓦列芙斯卡说:“美妙演技固然是所有出色演奏的基础,但追求这些技巧的目的是让音乐感动人的心灵。”
罗斯特罗波维奇的英国学生伊丽莎白·威尔逊写道:“罗斯特罗波维奇对我们生活的影响,远非仅限于音乐或大提琴。在我们学习的那些岁月,他给了我们足以影响我们一生的精神食粮。”
二十世纪的大提琴演奏家们,确实在动人的琴声中展示了艺术家的心灵,用音乐和思想感染、感动、感召世上无数听众,让大提琴声永远回响在人们的耳边和心头,让人们在新的世纪里生活得更好、更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