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禾吉的房子
一
禾吉想不到,才十年时间,就轮到自己拎只皮箱出门了。十年,真的是弹指一挥间啊!
禾吉是有过美满的家庭的,妻子贤惠,儿子懂事。妻子总是把工资一股脑儿交给他。他不抽烟,不喝酒,精打细算地打理着这个清贫的家,并使它渐渐地显出一点殷实的气象来。不和谐是从纺织厂倒闭开始的。妻子无事可干,迷恋上麻将。有时候,他下班回家,客厅里,一桌子男女,乒乒乓乓,酣战正畅。他还得赔着笑脸,说,吃饭吗,吃饭吗?没有一个人理会他,就像他是一个影子。终于有一天,影子显形了,显得十分威猛,竟把一张桌子掀翻了。婚姻走到头了。
禾吉想不通,这么好的一个女人,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想想自己,真的一点错也没有。然而,挽留有什么用呢?离就离!儿子当然归禾吉,财产呢?妻子说,什么也不要,净身出户。房子呢?倒是麻烦点,是妻子的房改房,她的名,但无论如何有禾吉一半份。
最后那个晚上,妻子说,你是好人。禾吉的心着实温暖了一下,但妻子接着说,你不是一个男人。
有一种酸楚从脚底升起。什么是男人?难道必得会麻将,酗酒,牛皮吹得呱呱叫?不错,自己是有一点小家子气,那不是为了这个家吗?如果妻子能够负起持家的责任,一个大男人,何以要那么婆婆妈妈?
这样一想,酸楚已然变成酸痛了。以前为了这个家,所受的委屈、苦楚,一齐涌了上来。然而,这个妇人,已成陌人,有些话,以前既然没有说,现在更没有必要讲了。同样,她的话,也用不着耿耿于怀。但心里的隐痛难消,这么些年来,在她的眼里,自己竟然不是一个男人。为什么不早知道呢?
女人坐着,全没有伤感的蛛丝马迹。她是大大咧咧惯了。她甚至提出要不要去饭店一起吃顿饭。禾吉觉得自己真的被时代抛弃了。“净身出户”“散伙饭”,这种新名词,竟然从朝夕相处的女人嘴里跑出来。他心里想,自己这辈子再不会有女人了,因为他已经看不清这个世界了,当然更看不清女人了。
她是早有男人的,禾吉知道。那男人跟自己差不多,是个下岗工人,只不过开了一家杂货铺,里间放了两张麻将桌。禾吉觉得不可思议,这就是自己的女人所要的幸福生活。“是的。”女人说,“你不懂。”又说,“儿子大了,用不着我来照顾了。”
禾吉说:“房子的名字……”
女人说:“你到底细心,我会把它改成儿子的名字的,到时你只要签个字就好了。”
女人说到做到,该办的都办了,然后,拎了一只皮箱轻松地走出家门。
二
父子俩生活,竟有点别扭,但尚可相处。说不上亲密,也不生疏。这样的家庭,也许都这样的。职高后,儿子住校,一星期回家一次。禾吉开了家电瓶车修理部,没有固定作息。但儿子回来的晚上,总是早早关门,烧上一桌好菜。回校,总给足生活费。还有,儿子的衣服都是趁空洗的。说相依为命是不为过的。当然,两个男人,是不可能促膝谈心的。后来,儿子工作了,住宿舍,见面的时间倒更加少了。直到有一天,儿子带来了一个姑娘,禾吉才发觉儿子长大了。
准媳妇很懂事,活泼大方。禾吉很高兴。禾吉有一天对儿子说,卖掉旧房,去体育场路的“金色花园”买套大的,“你也不小了,”禾吉说,“差价么,我们两人凑凑,不要贷多少的。”
对于这个提议,儿子总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然而,空的时候,禾吉总要跑到“金色花园”,看啊看的。有三个房间,一个书房。书房朝东,长方形,畅亮。孙子,必得让他好好读书。说实话,儿子读书,确实没有关心过,就像跟自己没有关系一样。为什么会这样的呢?必得在孙子身上弥补。
儿子生日,竟然提出在家里过,并且一切都由他们安排。吃过蛋糕,儿子准媳妇陪在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禾吉是尽享着这天伦之乐,又津津乐道起“金色花园”。
“爸,你真准备跟我们一起住啊?”准媳妇说。
禾吉脑子一片空白,足呆了半晌,才清醒过来。他先是惊,然后是恼,接着便是尴尬,最后几乎要无地自容了。妻子提出离婚,尚试探,婉转,未过门的媳妇,却是如此直白。禾吉又看不懂这个世道了。或许真是自己的脑子少一根弦,没有看出儿子他们要过两人世界,也许他们早暗示过,只是自己装作浑然不觉,还一厢情愿地忙东忙西。是的,他们一定认为自己是装出来的。
这一晚仿佛跌进苦海,从每个角度细细思量,都以苦涩作结,只是不晓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房产证上写儿子的名,是夫妻俩谈判的结果。妻子是把自己的一半给了儿子,那么自己的一半也给儿子了?好像没有这一说的。可是又好像是有这一说:给儿子做婚房。那么,无论如何,自己是不应该再住在家里了;每住一天,就是耽搁儿子的婚事,岂不是罪过?得尽快搬出去。然而,搬到哪里去呢?去租一套,又觉得不对的。
还是两个妹子,听到这个消息,赶来嘀咕了一通,才使禾吉的底气略微高昂了一点。然而,谈判,与自己的儿子谈判,总是一件艰难的事啊。
他又想起与妻子的谈判,如果决定分手的那天的谈话也叫谈判的话。当两个彼此充满仇恨的人,一旦决定彻底分离,倒都有了一点温情涌上心头,毕竟没有怎样的打闹,而且,又共同生活过十多年。因而,妻子除了那句“不是一个男人”稍嫌触痛外,可是没有半句伤人的话。而儿子呢,上来就是一句,这是你们给我的婚房,是你们三对六面讲清的。
“那么我呢,我住到哪里去呢?”
“我不晓得,反正这是你们自己说的。”
“那是你母亲,我的一半,我有份的。”禾吉的喉头缩紧,胃里恶心,干呕。
“那妈呢,她不是也不在家住吗?”
“你……”
禾吉知道,自己与儿子的亲情是永远地断了。以前的一切,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后来,他便不再响了,是两个妹子全权帮他谈定的。父子俩共同出资买一套小套,首付由禾吉负责,按揭由父子按比例支付。当然,禾吉过辈后,房子便是儿子的了。
“这样才好,你有一套房子,下辈子是不用愁了。”妹子说。
三
禾吉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尽快找到一套房子。房子当然不能大,不能太旧。做起来,才知道事情的复杂性。难,真难!禾吉是希望在家的附近寻一套的,这样相互可以关照一点。后来就往郊区找,终于找到一套满意的,价格也合适,可是再去打听了一下,说曾有人吊死在里面,吓得寒毛直竖,好几天缓不过气来。
儿子来家的日子多起来了,对禾吉也亲热了许多。然而,言谈已没有了那种随意,变得字斟句酌。这一天,儿子好似随意地说:“爸,你这么急煞煞的,哪里寻得出满意的,不如临时租一个,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啊。”
禾吉觉得很有道理,点了点头。
儿子说:“喏,小芬家边上刚好一套小套要租出去,你去看看,很亮畅的。”
禾吉竟然有点激动,他几乎要说出“好”字来,忽然就觉得脑后有一阵阴风吹过,兀自颤了一颤,似猎物感知到猎枪般,“噢,”他说,“你姑姑刚来过电话,说看好了几套,让我明天去看看。”
“又是姑姑,”儿子说,“她办得好什么事啊。”
禾吉抓紧了寻找的进度,他尽往外围找。他要远离城市,远离这里的一切,这里确实没有值得留恋的。他终于在离城市最近的镇上,找到了一套满意的小套。
签合同的时候,准媳妇说,爸爸,不如把小禾的名字也写上。
“为什么啊?”
“爸爸,你不会就这样一个人生活了吧?”
“一个人生活?还有谁啊!”
“不是,”儿子白了小芬一眼,“芬的意思是……”
禾吉明白了。禾吉无话可说。禾吉在合同上写上了儿子一个人的名字,并让儿子签了名。
禾吉觉得这个临时的决定很好,是神来之笔。写上儿子的名字,儿子才会关心这个房子,才不会忘记每个月必须要付的份额。
四
路虽然很好,但晚上,禾吉骑车到高架桥的红绿灯时,心里便会涌起一种凄凉的感觉。从这里开始,路灯没有了。一下子陷入无边的漆黑中,很不适应。电瓶车的光柱只有五六米,加之路况不熟,他只好放松把手,睁大双眼,缓缓地骑。间或有车子驶过,强烈的光柱划过隔离带的植物,给了他加速的机会。然而,这条路刚建好不久,车子并不多,大部分时间,他只能凭着微弱的光前行。二十分钟的路程,他总要半个小时才能到。每天晚上骑到这里,他都有一种从天上掉到地狱的感觉,真的是太暗了,几十年来的城市生活哪里有过这样的黑暗。
然而,人是最会适应环境的动物,几个星期后,禾吉便适应了。到后来,他干脆不骑人道线,而是直接骑到马路上,这样就可以借助来往车辆的光芒而快速前行。车辆不多,但光柱强烈,迎面的早在百十米远就可借光了。而后面的,就要快一点,刚从身边呼啸而过,光就随之而逝,这时候,禾吉就会像小孩子一样,激起玩兴来,飞快地追逐,追逐那逝去的光波。
一般情况下,禾吉在九点左右能够到家。几乎没有装修,家具是从家里搬来的,儿子倒大方,全搬去全搬去。然而,有什么用呢?似乎只有电视机是不可缺少的。一日三餐都在外面吃,早餐简单,中晚餐基本是快餐。但吃得久了,会生出厌恶来,并且胃也好像出了毛病。生意说不上好,说不上差,只是每年的养老保险费,实在过于高,交的时候,心里总是不舒坦。这时候,他就会憧憬起六十岁来,想象到了那时,多么惬意,一月工资总在毛二千,加上修理部的收入,日脚不要太好呵!
儿子的事,他已看开了。他现在亲的是母亲。儿子并没有在老屋里住,而把老屋卖了,然后在“金色花园”买了一套。前妻的丈夫去世了,听说她与那边的子女一直很僵,后来打了官司,赢了,便把房子卖了,与儿子一起买了这套新房子。他一点儿也不晓得儿子与母亲是怎么接上关系的,记得儿子对母亲是恨之入骨的,而且这么多年来,他们几乎没有来往过。
空下来的时候,禾吉是会看一会儿报的。报上这种事多了多了,杀父的事也是有的,因而,总这样想,比之,自己的儿子不算差了,至少他还在按时付着按揭款。
过年,禾吉是一个人过的,正月里,儿子也没有上门来。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孤身一人过年。禾吉是有点喝多了,但尚清醒,这样很不错,不如意便醉去,快乐便朦胧地闪现。毕竟,现在生活是好过了,吃穿无虑,那么还要什么呢?
禾吉起床往城里赶,在立交桥附近总是看到那个扫地的女人。女人三十多岁,或许四十多岁。她总是戴着一只白色的口罩。禾吉注意她已有多日,这很正常,凡一个男人,总是会关心女人的,或者说会关心自己感兴趣的女人。这个女人朴实,然而一点儿也不土气。虽然,口罩遮住了她的大半个脸,然而,她的眼睛似乎很亮,是中年妇女很少有的那种,明澈,又带点羞涩。她总是在那段路上,孤独一人,在不停地扫扫。开始,禾吉是把她当作一个风景来看的。这条路上,总是少人,一路骑过来,一片空茫,少有活物,因而这个清洁工,便成为他关注的焦点。一个人一旦对一样事上了心,他便会生发出别样的情怀。现在的禾吉已然没有什么事让他操心了,那么,寻一个操心的事来,也在情理之中。
两人认识并不复杂。一天,禾吉中午回家,见那女人正拖着电瓶车走,便停下来。他是修理电瓶车的专家咧。车子坏了,毛病不大,但没有工具。禾吉便捎她回家。她是镇上的人,离异,有一个女儿,不过跟父亲。她的境遇竟然比禾吉差多了,当然这是后来逐渐知道的。她是很远的人,在镇上打工认识丈夫的。结婚后,才知丈夫是一个粗鲁的人,常毫无理由地遭打。便离婚。她竟然毫无所得。她说是自己提出来的,只要脱离苦海就行。禾吉听了,唏嘘不已。妻子的所谓净身出户,实是思谋已久的诡计,而且一切责任都在她。而这个叫静静的女人,她的净身出户,实是暴力所致。
两人颇有点同病相怜,由相怜到相知,甚至于到萌出爱意,竟是如此平淡。但是都被婚姻伤害过,内心都生了一堵墙,自觉不自觉地抵抗着情感的蔓延。特别是禾吉,是绝不敢随意开启情感的闸门的。因而,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是属于真正的马路爱情。路上碰到,或有意碰到,便会站住,聊一会儿天。有时候,禾吉会买一点女人爱吃的零食,放到她的车兜上,女人呢,投桃报李,会烧一只鸡,放在保温杯里,让禾吉带到店里。禾吉现在听了女人的劝,买了高压锅,在店里自己煮饭。这于禾吉来说,实在是一种温暖。同时,他又有了记挂,或者说是盼望。这样活着才有意义呵!
所以当禾吉有两天没有见到她的时候,便有点失魂落魄的感觉,生意也索然无味。第三天的时候,禾吉便停下来问那个代替她的老妇。妇人很健谈。“你不晓得啊,她住院了。大家想不到的,她竟然胆子这么大,拿刀子捅胖子。结果,她倒是受伤了。不过,这回后,胖子总不太敢惹她了。嗨,你不晓得的,她经常遭胖子打的。离婚后胖子还不放过她,经常去找她的。听说最近她不肯了,胖子就把门踢破了,她竟然报了110。这两个星期,110都来了好几次了。可是这种事,除了骂几句外,又不能去关他的……她真胆子大啊,那么胆小的一个人,竟然动刀子了。你看,你看,这个社会,真是什么事都会发生的。”
禾吉惊讶不已,原来她还有这样的苦衷。他真想马上跑到医院去,去安慰她,陪伴她,然而,他没有这样的胆量和勇气,而且心里还庆幸与她交往不深,否则,自己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呢。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禾吉是生活在痛苦不安中的。直到有一天,他又看到了那个身影。他远远地望见了,定了定心,才走过去。“你,你来了。”
“嗯,我去了趟老家,才回来。”静静轻轻地说。
“噢,”禾吉说,“我还以为你不做了呢。”
“做的,不做,干什么去啊!”静静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一些。
静静搬进来,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禾吉是重新有了家庭的温暖。然而,当静静提出结婚这个字眼时,禾吉却害怕了。结婚,这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字眼啊。他是一个实在的人,结婚,就要对对方负责,可是他能负起多大的责任呢?最基本的一条,他能给静静什么呢?虽然静静一点也没有提出要求,但不代表她心里不想。
看上去他现在什么都有,固定的收入、房子,可是房子他只有使用的权,没有真正的所有权,哪一天自己过世了,这房子就是儿子的。而且可怕的是,他至今没有把这个告诉静静。
这天他的店里来了一个人,说换一只电瓶,禾吉量了量,说,还可以用的。那人说,你废什么话啊,我让你换就换。禾吉就帮他换了。待换好了,那人突然说既然还好用,那么就不换了。禾吉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的。谁知他的话音刚落,那人就拔出拳头,朝禾吉当头打来,禾吉不曾防备,仰面就倒,那人又上来踢了几脚,边踢边骂着一些乌七八糟的话。禾吉才知道,这个人肯定与静静有关。果然,他走时,又狠狠地骂了一句:“趁早离开她,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禾吉没有报警,报又有什么用。他这一辈子,都是小心翼翼地生活着的,除了离婚——那也实在是妻子太过分了。现在对他来说,是遇到了一件十分害怕的事。他一点也不想染上这样的冲突,他怕随时遭到报复。这一天回到家里,静静看到他的样子,便说:“他来寻过你了?”
禾吉原来编了许多,被静静这样一问,只好点了点头。静静说,你不报警吗?禾吉说,算了,也没有大伤。静静重重地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什么。当晚她便极尽温柔着他。然而,禾吉总是提不起兴致。
不晓得儿子是怎么知道的。儿子从结婚后,一直没有来过。这天晚上,他们两口子突然来了。猝不及防,禾吉竟不知道怎么应付。而静静也是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儿媳倒是贤惠,放下手里一大包东西,对禾吉问起长短来。其亲热的程度连禾吉都难以适应。“爸爸,小禾早就想来了,可是单位里就是加班加班,一点空也没有。你知道,现在我们多紧张啊,这不,上个月我生了个感冒,就花了三百元钱。这个月的按揭款都紧张了。”
“那,那我来付。”
静静泡了茶出来,禾吉说:“她是静姨。”
媳妇并没有朝静静看一眼,而是继续着话题;“这怎么成,毕竟是小禾的房子啊,哪里能让您付的。我们再困难也不能要您的钱的。”
禾吉在心里说,不要讲了,不要讲了。然而,媳妇说:“其实,我说,爸爸,现在妈妈一个人在家也冷清的。你有空也可以去住住的。”
禾吉瞟了一下坐在一角的静静,发现她正绞着手,像个小媳妇似的坐立不安。
好不容易儿子他们走了,禾吉如释重负。静静说:“这房子不是你的?”
禾吉说:“当然是我的。”
“哪……”
禾吉颇费了番口舌,才讲清了这房子的来历。总之一句话,这房子是禾吉的,绝对是禾吉的,但只有使用权,而没有所有权。
“你的儿媳,很贤惠的。”整个晚上静静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禾吉这两天的左眼皮一直跳,心神不定的,做起事来也了无头绪,仿佛要发生什么似的。这天,关门迟了,他着急要赶到家里去。静静虽然没有说什么,但禾吉知道,静静是准备离开自己的。静静不是一个贪图富贵的人,这一点,他看得很清楚。而实际上,她甘愿委身于他,虽然有实际的原因,但不用言说,自有真实的情意在里面。前夫凶恶,禾吉善良,前夫粗鄙,禾吉温厚。她是做了嫁给他的决心的,因而不惜以生命相搏,以伤痕累累作代价,换得一个自由之身。她的勇气、果决,为此付出的身体心灵的苦痛,禾吉是感同身受的。然而,自己呢,却没有像她那样的勇气,给她以保护、安慰,而采用敷衍了事的态度。
禾吉想,我必得与她好好谈一次,是的,不能再这样窝囊了,他想。他在宽广的马路上骑。前面有车过来,灯极亮,他把车把旋到最大挡,突然,他的前轮被什么激烈地阻挡了一下,整个人便飞了起来……
五
禾吉在骨伤科医院住了两个月,儿子和媳妇来过几次,其间都是静静照看他。儿子媳妇都忙。实际上,他们来也帮不上什么。但他们对静静的态度却和善起来,这让禾吉很欣慰,甚至于觉得这次受苦很值得。几千医药费,都是禾吉付的,只是按揭款,儿子独付了两个月。恢复后,禾吉的腰包也空了。
静静在这个时候提出结婚。这让禾吉吓了一跳,禾吉说,我什么也没有了。静静说,只要有个窝,我不求什么的。禾吉想说,这个窝也不是我的。然而,他终究没有说出口,他觉得自己是多么需要静静啊!如果没有她,不晓得该怎样生活,生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以前他从没有这种感受的,当他躺在病床上,他痛苦,他觉得自己将变成一个废人,他想起将来的生活,他不寒而栗。不如死去,不如死去!是静静,她不离不弃,那么细心地呵护他,忍受着他的无理取闹,他的无中生有。世上再不会有这样的一个人,会这样待他,包括母亲。她没有一丝埋怨,或掺杂一点儿施恩,或哪怕半丝别的念头。她只有一个念想,安心,安心,听话,听话,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她所做的一切在禾吉心里,形成了一个观念,她是自己身上的一根肋骨,就是她,她是上天眷顾自己,让自己终于有了一个依靠,是的,是依靠,心灵的依靠。
他找到儿子,对儿子说,想把房子的名字改成自己的。儿子付出的那部分,他会如数归还的。儿子听了,大惊失色。他又说,他们死后,这房子还是归他的,他可以写下遗嘱的。然而,儿子还是不答应。
过了几天,他回家,发现静静已经离开了。他知道儿子找过她了。“这个小畜生。”怒气一下子涌上心头,然而,却是无处发泄。他去找静静,遍寻不着。静静已经辞了工作。现在,这条马路上,再没有什么风景了。他孑然一身,静静也是孑然一身。两个孤独的人,为什么不能够在一起呢?
“女人到底是怎样想的呢?”禾吉自言自语,她们也许都是一样的,从此,他便不再去找她。
禾吉好像变了,变得更加沉默。他已有好几个月不去付按揭款了,儿子也不敢来向他要。禾吉,开始收上门来的电瓶,原来他是不收的,因为他知道那是来路不正的。禾吉,他的脾气暴躁起来,他会干没良心的活了,明明是一根线断了,他会说控制器不好了,他会支走顾客,举手之劳,赚取一笔黑心钱。顾客发现了,他会死不认账,并且学会拔出老拳。禾吉不去家里睡觉了,他把房子租了。他睡在店里,一张钢丝床,白天收起,晚上放好。他似乎不再认真于白天的修理,总是晚上活动。第二天,到九点钟,才睡意蒙眬地拉起卷闸门。
禾吉有了一些朋友,那是一些身上藏刀的人。他们昼伏夜出,神出鬼没,他们把夜里所得藏匿于禾吉的店里,禾吉总能很快地把它们处理掉。禾吉的小心、谨慎,在这里派上了用场。禾吉想不到,他竟然成为团伙里的军师,他的话,竟然让那批穷凶极恶的家伙言听计从。
然而,禾吉的内心是排斥这样的生活的,“我不是这样的人。”他每处理完一笔赃物,就要暗暗地说上一句,他确信他心里的神会听见,并且会原谅他。他下定决心,一旦目标达到,他就收手。他尽量不去参加团伙的聚会,他只与极少的人联络。
一年很快过去,禾吉有了一些钱了。在郊区,他买了一套联建房,预付了一部分款。房主是团伙的老大老胡,禾吉认为他是一个讲义气的人。在签的合同上,他写上了静静的名字。
该去寻她了,禾吉想。他便开始寻,其实,这么小的一个地方,又晓得她的一些社会关系,怎么会寻不着呢?在郊区的另一条马路上,禾吉果真看到了她。
“静静!”
“是你——你来干什么?”
禾吉飞奔过马路。
“我不想见你。”
禾吉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臂。现在的禾吉,粗野多了,他才不管马路上人来车往,“跟我回家去。”他命令道。
“凭什么。”
“凭这个。”禾吉的手里捏着一串钥匙。
禾吉当然不晓得这一年静静是怎么过来的,但看她的样子,这一年好像没有什么波折,也许有过什么波折,但至少现在她依然是禾吉认识的那个静静。她甘愿做着这种低微的工作,而不去做别的一些什么,说明她还是一个纯洁的人。
“结婚,立即结婚。”禾吉说。虽然一年未见,可是禾吉觉得,他们并没有离开过几天,他们是那样的相知相识,只有真正灵肉结合过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自信。一年来,自己何曾有一刻忘却过她。
静静软化了。
也许是彼此思念得太久太久了。重新相逢,真若干柴烈火。结婚,结婚,这个从心底流淌出来的字眼,已经溢出了它本身的范畴。
两人结合了。禾吉把新房做在自己的房子里,而把静静的房子,租了出去。他觉得自己以前实在窝囊,太窝囊了。现在,儿子怕他了,他早就不付按揭款了。儿子来催过,他竟然毫无预兆地就把扳手扔了过去。如果当时手上拿的是榔头,他也会照扔不误。
禾吉断绝了与团伙的往来。每天早晨,禾吉吃了静静做的早餐,准时赶到修理部,晚上五点就关了门,买上一点卤菜,赶到家里。这时候,静静正烧好饭菜,等着他呢。静静还酿了他喜欢的米酒,静静在给他倒满的时候,也会给自己倒上一小碗,静静喝上两口的时候,静静的脸就微微地红了。禾吉看着他的静静,心里就涌起一种莫名的温情。这时候,如果要禾吉解释幸福的含义,他会这样描述的:爱的人坐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了无心事地喝着自酿的酒。
禾吉希望这样的生活定格下来,永远永远。然而,以前的朋友找上门来。禾吉不想让静静受到一丝儿伤害,他们走到小区的阴暗处,争吵,说狠话,甚至亮刀子,然而,禾吉心意已决,禾吉甘愿忍受身体和精神上的磨难。可是,房主老胡去找了静静。他多卑鄙啊。禾吉不晓得他与静静说了什么,总之,他吓得要死。静静回来了,静静哭了,怎么办,怎么办,这么多钱,一下子怎么还得出?禾吉长吁了一口气,“没有什么的。”禾吉轻描淡写地说。
禾吉隔三岔五地又在店里过夜了,静静问,他总说接了一批组装业务。静静劝他不要太辛苦了,说那个老胡其实也是个不太坏的人,好好去说说,他是不会太难为我们的,现在的日子,平平安安的,两个人好好地赚,还掉那点欠款是不需要多久的。她甚至于某一天晚上赶到店里,为他送去了一锅鸡汤。
禾吉第一次对她动怒了,那是大火,毫无理由的火。静静委屈极了,温顺的静静,尖下心来,好几天没有理他。
禾吉现在不太理会静静的感受了,他认为女人都是一样的,都喜欢男人钱多。他就把所有的钱都交给静静,可是他好几次看到静静哭了。然而,他顾不及这么多了,这一年,实在太过劳累,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再劳累了,他并且晓得,他身体里某个器官正在变质。可是,他还是扑出了命地干。他好几次想停下来,可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喊,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他头发已然半白了,每当看到静静黯然的神情,他的心也会痛,也会软。但他知道,自己已是一辆坏了刹车的车子,只能一径地向前向前,再怎么着,也已不堪,总要掉到前方的悬崖下去。也许,在掉下去前,还可以与静静过上一段幸福的日子。终于,他脱离了那个樊笼,房子的款也付清了。他确乎相信,幸福的日子来临了。
禾吉恢复了正常的作息。闲下来时,他喜欢坐在修理部门口,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然而,马路上的一点波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而一辆警车的驰过,他就会心惊肉跳。后来,他对一切麻木了,对什么都力不从心。有时候,他会在脑子里算算,修理部每月有两千来块,房租有五百来块,再过几年,退休费也有近两千。想到这里,心里会倏地被什么触动一下,整个人就虚空了似的,再提不起精神。他知道,冥冥之中,他的命运之神,正在朝着自己认定的路线向他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