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照相馆史(1859-1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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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照相法」和「照相傢夥」
——對照相術的認知和「具料」的引進與國產

中國獲知攝影術發明的消息,幾乎和西方同步。1839年8月19日,法國公開宣佈達蓋爾銀版照相法發明,僅僅兩個月後的10月19日,澳門的英語週報《廣東報》(The Canton Press,又名《澳門新聞紙》或《澳門新聞錄》),轉載了一位名叫華爾殊(Mr. Walsh)的先生發給美國《紐約美國人》(N. Y. American)的讀者來函,講述了他當月3日造訪達蓋爾工作室並見到一些銀版風景照片的事。(1)考慮到當時傳遞資訊的方式,從歐洲通過輪船把資訊送達澳門,至少兩個月左右的時間,這次訪問最晚也應當是當年的8月3日,也就是在攝影術正式公佈之前。同年的12月14日和1840年的4月25日,《廣東報》又刊登了兩篇關於攝影術的文章,先後介紹了英國人塔爾博特的卡羅式攝影法、慕尼克哈奧素博士的「將表面塗上印度墨的金屬版放進照相機,曝光後便出現色調正確的黑白照片」(2)的方法。

根據英國人泰瑞·貝內特的研究,1842年7月,就有兩名英國人——麻恭少校和伍斯納姆醫生在中國揚子江上拍攝過銀版照片(3),雖然對這次拍攝所用器材沒有詳細記錄,也沒有發現所拍攝的照片,但這應當是實體照相機第一次進入中國。兩年後的1844年,法國人于勒·埃及爾再次攜帶銀版相機來到中國,在澳門、廣州拍攝了中國影像,他拍攝的銀版照片,有37幅被收藏在法國攝影博物館(4),還有部分散落在民間,這批影像也成為中國現存最早的影像。

1845年,美國人喬治·韋斯特在香港臨時開辦了中國第一家照相館,從事達蓋爾銀版照相。此後,在香港、上海、廣州等城市,間或有西方人和極少的中國人開辦固定或流動的照相館,使用銀版或安布羅法照相,照相館客戶基本是外僑,或者拍攝本地風景及僱用本地人拍攝的中國風格肖像,銷售給外僑作為中國之行的紀念品。位於上海牯嶺的麗昌照相號,曾遺存一張拍攝於1853年的銀版人物肖像,雖然還缺乏文字史料的佐證,但這普遍被認為是中國照相館拍攝的最早的照片,並且成為中國照相館進行達蓋爾銀版攝影的物證。(5)作者收藏了一張蛋白紙基的中國女子名片格式肖像,是一位美國商人1860年前後從上海帶回的,女子坐姿、道具、地毯是典型的早期中國照相館風格,照片卻被卡裝在一個銀版照片盒子內,根據銀版盒子的專利期限(1856—1857年)判斷,這張照片應當拍攝於1856—1860年間,此時,玻璃濕版已經傳入中國,成為本地照相館拍攝的主要方式,應當是照相館把當年剩餘的銀版盒子再利用,達到保護照片的效果。(1-4-1)

一直到19世紀60年代初,照相館攝影和本地中國人的交集還沒有真正開始。從60年代中後期開始,隨着晚清第一批走出國門的觀光、外交使團——斌椿使團和蒲安臣使團考察歸來,帶回了對西方照相業的進一步認知;同時,沿海口岸城市現代報刊業開始崛起,一批中文報刊創辦,開始刊登介紹攝影術的文章,極大促進了中國人對攝影術的認知和照相館的普及,尤其是中國人開辦的照相館的大量增加。各種照相館設備引進,也開始進入了一個大發展時期。

正如中國最早的一批照相館攝影師誕生於香港和廣州一樣,香港、廣州也是攝影術知識最早的集散地。《中外新聞七日錄》是19世紀60年代國內出版的少數幾份報刊之一,也是中國第一份新聞週報,該報由廣州惠愛醫館的英國傳教士湛約翰於1865年創辦,創刊目的是:「蓋欲人識世事變遷,而增其聞見,為格物致知之一助耳。」(6)《七日錄》內容以中外新聞報導為主,也少量刊登介紹西方科技知識的文章,其中自然關注攝影術的發明和發展,上海第一家中文報紙《上海新報》在1870年4月12日轉發了《七日錄》刊發的文章《紙玻映相》,介紹了塔爾博特的「卡羅式攝影法」和後來的「玻璃濕版攝影法」,這成為上海最早介紹攝影術的華文文章。在毗鄰的香港,《香港近事編錄》是港島19世紀60年代僅有的兩份華文報刊之一(另一份是創刊於1857年11月3日的《香港船頭貨價紙》,約1860年初改為《香港中外新報》,創刊於1864年5月(7)),雖然該報原件至今闕如,但該報文章多被其他報刊轉載,上海《新報》和《申報》就曾多次轉載該報文章。1872年6月18日《上海新報》就曾刊載了《香港近事編錄》一篇文章《泰西照畫法》,介紹了銀版攝影術過程,並提到後來的安布羅法及玻璃濕版攝影法,並說可以「彼國凡罪人遇赦必照其像,以存案牘,再犯則易於緝捕耳。更能仿照書畫名人墨跡,宛如真本」。

伴隨着現代報刊對攝影術的介紹,照相器材開始穩步踏入中國市場,華人開設照相館成為可能。1864年,英國人巴吉落從英國帶來「照像器一全付,其器係在英國新造,極其巧妙,應用各種俱全,倘有華商買去者可開照相館,亦本小利大之事也」。(8)美國人也不甘落後,從1865年1月26日到1866年12月18日近兩年時間裏,一直在《上海新報》刊出售賣照相「器具」的廣告:

啟者:本行常有照相所用的器皿及西洋景。在花旗國買比在中國地方,其價格外公道。如有貴客欲買照相器皿及西洋景者,可寫信送花旗京城大陸第五百零一號。花旗人姓安多呢,斷不誤事。

甲子年十二月二十日

安多呢謹啟(9)

到19世紀70年代初,英國、美國都已經在上海成立了代辦本國照相器具的洋行。會地理洋行還開始教授中國人學習攝影術,「本行主或獨教一人,或合教數人均可,學成後所需諸藥料器具皆已備齊,亦可代買也」。(10)在北京,1862年來華的英國人德貞(Dr. Dudgeon John Hepburn, 1837—1901),是位酷愛攝影、兼通中西文理的醫生。德貞在京都施醫院任職,還在北京同文館教授醫學與生理。(11)1872年,德貞編譯完成我國第一部攝影術專著——《脫影奇觀》,次年在北京刊印。《脫影奇觀》不僅介紹了最早的銀版照相法、卡羅式攝影法,還講述了當時最流行的濕版火棉膠法,並且還力求具體地告知讀者照相器材和藥品的操作之法。在中國攝影發展史的啟蒙階段,《脫影奇觀》公開了攝影術的奧秘,消除了很多人對照相的詆毀和謬傳,對攝影術在中國的普及和中國照相業的發展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1-4-2, 1-4-3)

1876年,上海《申報》上刊登了《照相法》,詳細介紹了濕版火棉膠法從製版到曝光、顯影到定影、印像、着色等全過程,並且說,除了拍攝肖像外,「更照法帖,如蘭亭序及十八跋,照為徑十縮本。又如石鼓文、華山碑、褚聖教序,皆照有縮本,頗便臨摹,則尤奇之又奇也」。(12)此時,上海作為中國照相器材的集散中心,隨着照相館數量的激增,照相器具進口由原來的訂購改為更多的現貨供應,「請先來本行查看所存諸貨,然後作定奪。照相盒子及照相鏡,予皆備存,於買定之前,可預為試用一次」。(13)並且,原來一兩家洋行壟斷的局面不復存在,隆茂洋行(14)、福利洋行(15)、和順洋行(16)等諸多洋行,科發藥行(17)、大英醫院(18)、屈臣氏(19)、老德記大藥房(20),以及一些照相館、畫室都加入了照相器具和藥料的銷售,競爭十分激烈。老牌的會地理洋行也不得不實行價格戰:「本行今到照相樓所需各藥料,其價較賤於他行也。所發賣各料咸保其為好,若偶有不喜者,則本行調換亦可。」(21)一般來說,洋行主要代理照相器材,而各大藥房則經銷「照相一切藥水,及蛋紙、揩紙、銀粉等」。(22)各代理商也可以為照相館提供全套照相器材,1878年,上海福利洋行「全副照相傢夥,計照相印箱架三個,照相盒三個,另有黑房藥水及各零件。是皆從英國辦來,算最好傢夥,價銀二百五十兩」。(23)

19世紀80年代,隨着玻璃乾板在西方的流行,照相操作更加簡便,曝光時間也大大縮短,從此攝影術也步入了一個快速發展時期。一些攝影的新技術和新方法也不斷被國人獲知。1879年11月14日的《申報》就刊登了美國試驗連續曝光的攝影方法:

照相捷法

泰西今又新創一照相之捷法,甚為奇貴,已在舊金山試驗。其影照馬之疾馳,人之互跳一霎時,皆可以鏡繪之。又照一翻觔斗之人,從翻起而至未落地之時,已照成十四形相。又令一人高跳,亦照成十四形相。即兩人互毆,亦可悉照無遺。試以此法影照小像,不較此時之所行更為便捷哉?

此時,各種各式照相快鏡、各式新巧鏡箱,以及大小不同的乾片開始被中國照相館採用。1888年,伊斯曼公司正式推出了柯達盒式相機,伴隨着那句著名的口號:「你只需按動快門,剩下的交給我們來做。」這種手持相機很快流行世界各地,其他國家的製造商業也紛紛投入生產。1889年9月,上海就已經開始代售英國新式「照相鏡」:

照相乾片新式鏡子

啟者:本藥房茲又續到英國新式照相鏡子,鏡箱忒煞玲瓏,其收光機關安在鏡內,是誠向來所未有之巧妙也。並有全副快鏡,能照飛禽跑馬,莫不畢肖。暨各色影相藥料、玻璃杯盤、銀粉、蛋紙,一應俱全。價目比眾,格外克己。紅盒船牌乾片,隨時有到,頗覺新鮮,附譯華文顯影方法一紙俾用。是乾片者,一目了然,省卻幾許摸索耳。賜顧者請認牌記,庶不至誤。

上海中西大藥房謹啟(24)

在上海,如英昌照相館、公泰照相館等,為增加收入,也開始代售這種「照相快鏡」和各種底片。此時,更多的德國照相器材進入中國,1910年3月1號《時報》上同一天就有三家德國照相器材的廣告,一是矮克發各種照相材料,二是德國高爾上GOERZ(VEST-POKET TENAX)攝影快鏡,三是史脫而伯(SATRAP)廠照相及化學紙。此時,銷售方式更加多樣化,洋行拍賣成為最流行的銷售方法之一。上海魯意師摩洋行1911年10月在英大馬路三百五十一號寶珠照相店內舉辦了一次照相器具拍賣,「一應全店照相器具、鏡頭、蛋光紙、照相片、小照、油畫、景致、拍照衣服、乾片、硬片、盤盆,並生財櫥窗檯子、椅子、窗簾,另星花名不計」。(25)(1-4-4, 1-4-5)

更多的攝影術的發展也不斷被介紹給國人。1897年,我國最早的文摘刊物《集成報》(26),和維新運動時期著名的報紙《時務報》(27),都刊登了西方關於彩色照相的探索。1904年,法國盧米埃爾兄弟發明出真正彩色底片,雖然沒有普及應用,但上海的《萬國商業月報》在1908年第一期就刊登了《收藏天然顏色映相新法》(28),介紹了柏黎君進一步研究改進彩色照相攝影的詳細原理,這種方法雖然昂貴,且還不能印之紙上,但作者感歎:「然是法發明既易,改良何難,倘將來所映景象,歷久不磨,誠為攝影家所心醉也。」1917年9月23日至27日,上海《申報》分五天連載了王雅馴的文章《彩色攝影法》,進一步普及了彩色攝影的知識。

進入民國後,顯微攝影、「電傳照相」(29)、「航空攝影」(30)、「愛克司光」攝影(31)等從歐美肇始的攝影新技術,陸續被國內媒體介紹進來。1918年,上海《申報》在《世界小新聞》中,登載了美國芝加哥製造的世界最大相機:「高六英尺,尺幅九英尺,重一千四百磅。其運搬也,必載以鐵路貨車一乘。」而德國人洗印了世界最大的照片:「全片幅五英尺,長達三十九英尺。聞該片洗滌時,係卷於直徑丈許之巨輪,而用大管導水居高沖下,約歷八時。」(32)國內照相館在激烈競爭中,也開始注重進口先進的照相設備,北京的太芳照相館從德國柏林著名的相機製造商噶氏(GEORZ CELOR,也作高爾上)那裏購買了價值一千元的「照相鏡」:「此鏡可照千數百餘人,照出之相,其細如豆,其大如斗,無不鬚眉畢現,可稱照相鏡中之巨擘。」(33)1925年,北京的光明照相館,則從美國購買沙克梯大轉鏡,「能照百餘寸,專備各界喜慶典禮及新年團拜合影大像」。(34)

自1920年美國柯達公司正式在中國設立分公司後,各種大宗照相貨品通過上海,源源不斷銷售到各地,進入照相館和攝影愛好者手中。柯達公司還編譯了多種照相書籍,通過普及攝影知識,推動攝影器材的銷售。1924年《中外經濟週刊》登載的《中國進口照相用品》一文(35),詳細分析了中國照相器材的進口來源:

中國進口照相用品,在歐戰以前,來自英國者,居三分之一以上,來自日本者,居三分之一以下;歐戰既作,此項進口用品加增,仍以英國為最大來源。但至一九一七年及一九一八年,英國輸入減少,而由日本輸入者約增一倍,由美國輸入者約增三倍,其最大來源為日本。歐戰以後,中國照相事業,益見發達,所用物品,由英日輸入者,固見加多。由美國輸入者,進步尤速。一九二一年中國進口之照相物料,其中三分之一有餘,來自美國。現在中國所用照相器,以美國所製,銷路最廣。德國所製,亦漸通行。據言德之照相鏡,比他國為佳,且所用攝影膠卷(Films)可以不拘一格。至於照相器尺寸,最通行者,為長四英寸又四分之一,闊三英寸又四分之一,次為與明信片大小相同者。中國所售照相用品,分為批發與零售兩種。經理批發者,為洋商駐華代理人;經理零售者,為就地照相館,及其他商店。批發之交款期限,通常為三十日至六十日,如向外國直接零買,則須於貨到之日,簽寄匯票。

根據1925年沈誥撰寫的《照相漫談》一文,「鏡箱之在上海稍為通行者,有三處,曰柯達克KODAK,曰伊卡ICA,曰安斯柯ANSCO」,而膠片,在上海最流行的則是「柯達克及矮克發AGFA兩種。矮克發價略賤,柯達克質略佳,無大軒輊,用者之經驗習慣亦大有關係也。至於玻片之種類尤多,加以速率不同,選色有異,不能一一詳述。」(36)

在其他沿海城市,如泉州,照相業最初的服務對像是上了年紀的人,出國謀生者——向外國申請入境需拍三英寸的個人半身像,以及為僑屬照全家樂、照個人像寄給海外親人,慰其渴念。因此,照相業的發展與華僑的推動是有密切關係的。照相館原材料最初是華僑從國外帶來,以後才從上海採購。當時使用英國「依爾福」船標底片(玻璃片)和「POP」照相紙,感光度慢,相紙夾底片曬太陽,洗相和沖片處方與現在不同。顯影液使用「金粒」(金屬類,密封在小燈泡內),接着有德國出品的矮克發照相原材料和美國柯達公司出品的照相原材料,抗日勝利後有日本「富士」牌照相原材料進口。(37)

在內陸地區,比如貴州省貴陽市,照相業初期的底片是英國依爾福廠出品的船牌玻璃片,相紙是使用硫酸、硝酸混合溶解少量黃金的混合液,稱為「金水」,作為漂定液。沖洗的感光紙稱為「白金紙」,到20世紀30年代,有了柯達人像平快軟片,及愛素紙運來貴陽。「玻璃片」及「白金紙」已完全被淘汰,底片及相紙的感光度增加,操作方便,成本也降低了,利潤相應也有了較大幅度的提高,照相行業逐漸地發展起來。同時期,美國柯達及德國矮克發的120、620、127膠卷及散頁「拍克」片,已開始在貴陽傾銷,美國的「白朗民」「鷹眼鏡箱」「柯達記事鏡箱」和德國「蔡斯」「蔡納」折合式鏡箱,也在貴陽出現,滿足了很多業餘攝影愛好者的需求。當時比利時、日本的產品在市場偶有出現,絕大部分照相材料的供應,都來自美國和德國。(38)

在北京,韓大風在《故都的照像事業》中說:「各種紙版的發明,民國十年前,上海柯達公司有以日光曝洗之日光紙,到了民國以後,才時興了夜光紙、白金紙(此紙最費手續,而租價頗昂貴,因洗版時需要金水也)、布紋紙、綢紋紙等,均係六年前英國依爾福工廠由廣東傳來。其布紋紙,大抵平時很少有人使用,嗣經現在東方照像館經理楊某發明使用,迄今乃盛極一時。關於弧光之發明家,係美國光明工廠,在北平只有同生專門。」(39)(1-4-10)

各地洋行和洋貨店、廣貨店、藥店都是銷售照相器材的主力軍,照相館除了購買自身使用的照相器材,也廣為代賣照相器材。上海南京路中市的寶記照相館在二樓照相,一樓「並代售柯達照相器具,均經詳細選辦,為旅行家、玩習家必需之品。凡向本館購取者,當竭誠招待,指導照法。所有價目一律照市,並代客洗印,穩妥快捷,取值不昂。如向本館購買膠卷者,顯影免費」。(40)寶記照相館後來還代賣「德國康脫灑(Contessa)手提快鏡」(41),鏡頭是蔡司(Zeiss)廠所出,以及德國彈簧三腳架等。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僅在南京路,銷售進口照相器材的就有永安公司、先施公司、新新公司、冠龍照相館、王開照相館、中華照相館、兆芳照相館、英明照相館、寶記照相館等十餘家。(1-4-6)

可以說,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以前,中國照相館及攝影愛好者所用的照相器材和藥料絕大部分依賴進口,昂貴的價格給普通消費者帶來了沉重的負擔,也引起了很多有志之士的憂慮:「僅上海一埠,照相材料每年輸入,達五百萬元之巨……則漏卮之大,可為深懼。」(42)國內民族主義的發展,也導致了不斷掀起的抵制洋貨的運動。1905年,為了抗議美國的排華法案,在中國主要商埠,特別是華中、華東和華南地區,抵制美貨運動形成高潮。在上海,8月19日,餅業和照相業在江漢公所簽約,共同抵制美貨,協約規定:「俟苛禁改良,再行照常購買。同胞互相查察,如有違背此議者,照所買之物罰一百倍,以充善舉。」(43)上海照相業主要照相館都簽名參加。1915年日本逼迫中國簽訂「二十一條」,以及1919年青島問題,1931年日本發動「九一八」事變,都引起了中國大規模抵制日貨的運動。正是一次次抵制洋貨的運動,讓很多愛國志士意識到照相材料國產的重要性,從而在中國民族工業十分薄弱的背景下,進行了一次次照相材料國產化的嘗試。

在照相機生產上,雖然廣東人鄒伯奇早在1844年就製作出了一部「攝影器」,但這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相機,而是一部用作測繪的儀器。國內不少照相館曾經自己改造或製作木質照相機座架或木質鏡箱,供照相館室內使用,其價格比舶來品更低廉,但鏡頭無一例外都是進口貨。

國產相機探索上,最值得一提的是錢景華的「環象攝影機」。畢業於日本大阪高等工業學校機械科的錢景華,從1925年開始,經過20個月的苦心鑽研,試製出可轉動一周的「景華環象攝影機」:「裝置各件,頃刻而竣,錢君手開機括,鏡箱漸漸而轉,環繞一周,其機自停。」(44)當時,國內照相館中,美國柯達公司生產的「沙克梯」轉機已經很流行,錢景華認為自己的相機「絕對為娛樂家設想,故第一要件,須體積小而用法簡易」。(45)景華環象攝影機能夠拍攝「六寸半高,三尺半長之畫片」。(46)1927年冬,錢景華第二次製造出六架相機,「不僅娛樂者喜之,營業者亦視為需要品」。(47)後來,錢景華又做了三次、四次修改,繼續出品。這種相機最大的優勢就是對光簡便,換膠片容易,即使沒有經驗之人,在幾分鐘內,也可拍攝一張。但因以手工生產,成本較高,很難被照相館大規模採用,產品被迫削價出售,最終不得不停產。(1-4-7)

開辦於1919年的上海粵昌照相卡紙廠,因為「青島問題抵制日貨,東洋各種輸入貨品斷絕。該廠創辦者熱心愛國思以振興實業,因之檢查中國海關貿易冊知,區區照相用之卡紙每年輸入計達六十餘萬兩。有感於此,故招集同志,創設粵昌照相卡紙公司」。(48)1922年11月20日,粵昌公司遷進新址——上海虹口七浦路,該廠國貨照相卡紙「復營銷南洋群島」(49),到1924年,「貿易達十餘萬兩,年有增加」。(50)1938年,為爭取海外市場,粵昌公司在香港紅磡開設分廠,卡紙除了銷往南洋各地,還返銷內地,每年銷售額達到百萬餘元。太平洋戰爭爆發後,香港淪陷,工廠停產。香港光復後,粵昌遷址到深水埔大埔道166—172號,「建築新型,規模宏大。專製各款大小美術卡紙,以鷹雄獨立牌為註冊商標。」(51)(1-4-8)

在照相材料的國產化方面,福建泉州人曾竹儀(1915—1957),發明自製照相乾片,為我國國產感光材料的發展作出了開拓性的貢獻。曾竹儀從少年時代便把興趣和精力集中在感光化學上,從1931年開始,便開始了感光材料的試製工作,1933年,自製成功照相材料明膠,這一年,曾竹儀才18歲。後經過不斷改進,曾竹儀在1938年抗戰的困難時期,成功製作出了我國自己的照相感光片。1939年9月,泉州《閩僑社通訊》第28期以《教界青年曾竹儀試製「感光片」成功》為題,報導說:「特將其十年來所研究製造者,繼續提出實驗,疊經改良,已告成功。所用以攝影之影象(像),竟較舶來品之材料更為明顯清晰,各大照相館試用結果,大家稱道。」(52)

後來,曾竹儀開始準備工業批量生產。1941年,曾竹儀進入福建省研究院工業研究所工作,利用自己製造的設備開始批量生產國產照相底片(玻璃片)和幻燈片。賽璐珞片基普及後,曾竹儀又將玻璃底片改為賽璐珞片。1942年《西南實業通訊》公佈了曾竹儀乾片製作的詳細方法,並言「此項發明經濟部已予以新型專利五年」(53)。福建省研究院1943年2月給曾竹儀頒發了證書,並破格晉升其為技士(相當於大學畢業的技師)。在福建省研究院期間,曾竹儀還撰寫了《國產底片研究製作經過及其發展途徑》《照相底片製造全程及全部設備圖》《照相材料製造設備》《軟片製造操作規程》《印相紙各種性質及其測定法》《小型照相材料製造廠計劃》和《銀影之色調》等大量專著,並翻譯了山本正夫等人撰寫的《印相紙諧調及一般性質》等外文資料。

抗戰勝利後,曾竹儀於1946年到台灣工業研究所工作,繼續收集國內外感光材料的資料,撰寫了《感光材料工業概況》《印相紙製造操作規範》等專論。曾竹儀艱苦的實驗研究,使我國民族感光工業略具雛形。但當時正逢戰亂,抗戰後又趕上美國照相器材大肆傾銷,感光材料國產夢想難以實現。解放後,曾竹儀繼續推動感光材料建廠工作,1952年,廈門南光照相材料廠(廈門感光化學廠的前身)建成,曾竹儀被聘為技師。1957年不幸病逝。

在國產照相材料的探索中,另一位值得一提的是上海的化學家陳筱舫。1926年,畢業於光華大學化學系的陳筱舫,率先投入照相紙工藝技術的研究,經過近3年潛心研究,試製成功中國第一代照相感光材料,「國內攝影家及照相業者,莫不延頸相望,盼其早日出貨,以供急需」。(54)1929年,陳筱舫在上海城區石皮弄內創辦筱舫照相化學工業廠。次年,為擴大生產,遷廠至方濱路貽慶街,自行設計和製作簡易塗布機、推架式晾乾車等專用設備,生產名為「筱舫愛娜愛燈光紙」的相紙,習慣稱為「筱舫紙」。這種以氯化銀為主要感光成分的印相紙,分無光、半光、有光3種,反差性能分為1—4四個型號,各有其優點:「愛娜愛印像紙分全光、半光多種,用以印各種人物風景,層次豐富,色澤不退;麗麗美術紙,所曬之照片,陰陽向背,深淡得宜,色彩動人,極有美術意味;佛拉乾片,藥面堅韌均勻,用攝各種照相,光明濃淡,顯然可分;琵琵放大紙,柔軟細潔,永不變色。」(55)1929年上海特別市第二屆國貨運動會上,發給該廠以新工業品獎狀,以資鼓勵。(1-4-9)

儘管實際上「筱舫紙」與進口的歐美、日本照相紙相比,質量尚有差距,但受到國人支持,「筱舫紙」用戶不斷擴大,先在本埠銷售,後逐漸銷往國內其他城市。隨着製造工藝的改進,後來的「筱舫紙」質量和進口相紙已無差別,且價格便宜,故競爭力漸強。1933年,陳筱舫向國民政府申請中國照相印相紙生產專利,經實業部批准獲專利權10年(1934年6月1日—1944年5月31日)。1936年,陳筱舫在南京路保安坊9號設立辦事處,另僱財會、銷售人員8人,月產量達千筒(與進口AGFA紙同規格)。

1937年,筱舫廠遭日本侵略軍焚燬。次年初,筱舫廠另覓天津路福綏里4號老式里弄房建立臨時廠房,增設空調間,添置軋光機、切紙機等設備,繼續進行生產,還先後在重慶、金華、寧波等地設立辦事處。上海淪陷期間,日貨充斥市場,工廠經營困難,直至抗戰勝利後筱舫廠生產才恢復正常。(56)

總體來講,從「照相法」來說,中國照相館的早期攝影實踐中,幾乎都有涉及,但無疑玻璃濕版、玻璃乾版長期佔據了統治地位,尤其在很多偏遠地區,直到解放後,很多小城鎮的小照相館還在使用玻璃版。早年間,一切照相傢夥,莫不取諸西洋、東洋,後來,各照相館技師或有志之士,積極進行了國產化的探索,雖然還有不成熟的地方,從成本、規模化生產來說,還很難適應當時批量的商業生產,但正是這些探索,為新中國成立後國產相機和國產照相材料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1-5-1 上海蘇三興和上海公泰照相館

佚名,材質、尺寸不詳,1880年前後。陳申提供。

1-5-2 上海麗華照相放大公司外景

上海麗華照相放大公司,蛋白紙基,27×21厘米,1900年前後。作者收藏。

1898年9月4日開張的麗華照相放大公司,位於勞和路與南京路轉角,外牆上寫有經營範圍:「巧拍小像、精放大像、善畫油像」。窗外的廣告招牌上,有售賣的龍華塔等上海風景、建築照片,也有不同尺寸的全身、半身、頭像等肖像陳列,最大的一張肖像為頭像,說明此時上海已經流行各種規格的肖像了。

1-5-3 上海老寶華照相館外景

日本鴨川上海公司,印刷明信片,手工着色,1930年。作者收藏。

老寶華一樓售賣「改良瓷器」「專辦江西細瓷仿古名瓷」,二樓照相館「精究照相、隨形放大」,照相室外懸掛一幅巨幅美人頭像作為廣告。

1-5-4 威海劉公島兆芳照相館外景

威海劉公島兆芳照相館,銀鹽紙基,10.6×8厘米,1930年前後。作者收藏。

從照相館全英文的招牌來看,兆芳照相館以外僑顧客為主。門口橢圓形招幌標明,還供應各種柯達材料。另外,除了拍照、放大等照相業務外,右側櫥窗下面的英文顯示,還經營專利藥品以及香水、化妝品等。

1-5-5 青島鴻新照相館外景

佚名,銀鹽紙基,13.7×8.7厘米,1930年前後。作者收藏。

1-5-6 青島鴻新照相館商業名片

青島鴻新照相館,印刷品,10×7厘米,1930年前後。作者收藏。

名片中標明了鴻新的業務範圍:照片銷售、肖像拍攝、照相愛好者器材、閃光燈、放大、風景照片、照片複製、鏡框等等。

1-5-7 太原瑞星美術照相館晉祠分館

瑞星美術照相館,銀鹽紙基,卡紙30×22厘米,照片19.8×14.5厘米,1933年。作者收藏。

1-5-8 大連榮昌照相館廣告

大連榮昌照相館,印刷品,19×30厘米,1920年前後。作者收藏。

榮昌照相館內有「五彩佈景、亭台樓閣、奇花異卉、山林佳景,以及家庭陳列品,無不應有盡有」。另外,照相館多種經營,「代磨玻璃門窗字樣、鑲牙補齒」等。

1-5-9 豔芳鑲牙影相放大廣告

汕頭豔芳照相館,印刷品,19×14厘米,1930年前後。作者收藏。

廣告中,鑲牙排在了照相之前,可見鑲牙業務在照相館中的比重,從下面說明還可以看出,鑲牙補齒又分為男女二科。照相館還同時經營「炭相、油相、牙相、鉛相、寫相、瓷相」等多種業務。

1-5-10 照相館內的照相

上海摩登照相館,銀鹽紙基,卡紙16.3×12.6厘米,照片10×7.4厘米,1933年前後。作者收藏。

1-5-11 營口寶華照相館賀年卡

營口寶華照相館,印刷品,8×14厘米,1935年前後。作者收藏。

從這張賀卡中的「營業科目」可以看出寶華照相館經營範圍之廣泛。

1-5-12 上海南京路上的兆芳照相館小樓

佚名,銀鹽紙基,照片明信片,1935年前後。作者收藏。

1-5-13 北平容豐照相館招幌

佚名,銀鹽紙基,5.7×8.5厘米,1930年前後。作者收藏。

1-5-14 哈爾濱街頭的流動照相館

佚名,明信片,1920年前後,作者收藏。

哈爾濱道里市場,時稱「八雜市」。攝影師支起相機,相機旁擺着各種照片小樣,牆上拉一塊背景布,一個簡易的臨時街頭照相館就搭建而成好了。方便、快速、價格低廉,使得這種照相方式,即使在天寒地凍的北國冰城也有一定市場。

1-5-15 上海國泰照相館「推受合同據」

吳金誠手書,75×21厘米,1943年1月20日。作者收藏。

照相館開辦過程中,業主無心或無力經營時,照相館轉讓就成為不可避免的一個商業操作。這是一份照相館轉讓(時稱「推盤」受盤)的合同原件。推盤人朱介人和受盤人沈樟松共同簽訂,並請兩名見證人簽字,轉讓後改為「國泰松記照相館」。合同上還分別蓋有「國泰照相館」和「國泰松記照相館」的圖章,貼有上海特區印花稅稅票。合同簽訂三天後,1943年1月23日,此份合同還公開刊登在上海《申報》第八版上。


(1) 黎健強,《暗箱和攝影術在中國的早期歷史》,見郭傑偉、范德珍編著,《丹青和影像:早期中國攝影》,香港大學出版社、蓋蒂研究所,2012年,第19—32頁。

(2) 同前註。

(3) (英)泰瑞·貝內特,《中國攝影史:1842—1860》,中國攝影出版社,2011年,第1頁。

(4) 中國文學藝術基金會、巴黎中國文化中心主編,《前塵影事:于勒·埃及爾最早的中國影像》,中國建築工業出版社,2012年。

(5) 陳申、徐希景,《中國攝影藝術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年,第86頁。

(6) 蔣建國,《地方新聞與社會話語:1865—1867年的廣州——以〈中外新聞七日錄〉為中心》,見《學術研究》,2008年第11期。

(7) 參考《香港近事編錄》史事探微兼及王韜的早期報業活動。蕭永宏,《歷史研究》,2006年第1期,第178—185頁。

(8) 《照相器出賣》,見《上海新報》,1864年7月28日。

(9) 見《上海新報》,1865年1月26日。

(10) 《照相學》,見《申報》,1873年9月30日第5版。

(11) 吳群,《我國最早出版的攝影譯著〈脫影奇觀〉》,見《攝影叢刊》第4輯,1980年9月。轉自吳群,《中國攝影發展歷程》,新華出版社,1986年。

(12) 《照相法》,見《申報》,1876年2月22日第3版。

(13) 《照料出售》,見《申報》,1877年7月2日第6版。

(14) 《照相具料出售》,見《申報》,1876年12月4日第6版。

(15) 《照相傢夥出售》,見《申報》,1878年3月5日第7版。

(16) 《照相紙出售》,見《申報》,1879年5月24日第8版。

(17) 《新到照相藥》,見《申報》,1878年4月10日第7版。

(18) 《大英醫院新到照相鏡》,見《申報》,1881年7月2日第7版。

(19) 《照相藥水器件出售》,見《申報》,1884年4月1日第7版。

(20) 《出賣照相機器藥水等》,見《申報》,1884年11月22日第6版。

(21) 《照料出售》,見《申報》,1877年7月2日第6版。

(22) 《出售照相藥水》,見《申報》,1876年2月15日第6版。

(23) 《照相傢夥出售》,見《申報》,1878年3月5日第7版。

(24) 見《申報》,1889年9月28日第6版。

(25) 《照相器具》,見《申報》,1911年10月26日第8版。

(26) 《新法映相有色》,見《集成報》,1897第6期,第45—46頁。

(27) 譚培森輯譯,《着色照像新法》,見《時務報》,1897年第40期,第6—7頁。

(28) 《萬國商業月報》,1908年第1期,第28—29頁。

(29) 警眾,《照相學之進步》,見《申報》,1914年8月9日第14版。

(30) 《攝影之效用》,見《申報》,1918年9月2日,第17—18版。

(31) 朱天石,《照相話》,見《申報》,1921年11月26日第18版。

(32) 見《申報》,1918年12月10日第14版。

(33) 見《順天時報》,1918年3月27日第6版。

(34) 《光明照像新正六扣》,見《順天時報》,1925年1月13日第8版。

(35) 見《中外經濟週刊》,1924年第43期。

(36) 見《申報》,1925年12月24日第16版。

(37) 陳建基,《泉州照相業的開創與發展——兼述羅克照相館》,見中國民主建國會泉州市委員會、泉州市工商業聯合會、政協泉州市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合編,《泉州工商史料》第5輯,1985年,第92—102頁。

(38) 吳傳德,《解放前的貴陽市照相行業》,見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貴州省貴陽市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貴陽文史資料選輯》第8輯,1983年6月,第115—132頁。

(39) 見《工商新聞》,1934年第10期,第4頁。

(40) 《開幕》,見《申報》,1921年8月8日第1版。

(41) 《寶記運到快鏡》,見《申報》,1923年6月7日第17版。

(42) 《國內攝影界之重要發明:景華環象攝影機》(附照片),林志鵬識,《天鵬》,1929年3月第8期,第21—23頁。

(43) 見《申報》,1905年8月22日第3版。

(44) 《國內攝影界之重要發明:景華環象攝影機》(附照片),林志鵬識,《天鵬》,1929年3月第8期,第21—23頁。

(45) 同前註。

(46) 同前註。

(47) 同前註。

(48) 滄浪,《工廠調查:粵昌照相卡紙廠總觀察報告》(附表),見《經濟匯報》,1924年第3卷第1期,第277—281頁。

(49) 《粵昌公司昨日遷進新廠》,見《申報》,1922年11月21日第17版。

(50) 滄浪,《工廠調查:粵昌照相卡紙廠總觀察報告》(附表),見《經濟匯報》,1924年第3卷第1期,第277—281頁。

(51) 舒,《工商訪問:粵昌照相卡紙公司》,見《經濟導報》,1947年第38期,第23頁。

(52) 黃連城,《我國感光化學工業的先驅曾竹儀》,見《中國科技史雜誌》,1984年第3期。

(53) 《曾竹儀發明自製照像乾片》,見《西南實業通訊》,1942年第6卷第4期。

(54) 《國產照相材料之成功》,見《時事月報》,1930年第2卷。

(55) 同前註。

(56) 參考摘編自《上海專業誌》,《上海輕工業誌》,第1編《行業》,第18章《感光材料》,第1節《行業沿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