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八九四年
納沙泰爾[255],九月
最精彩的東西,就是由瘋狂提示而由理性寫出的東西。必須處於兩者之間:夢想時緊靠著瘋狂,寫作時緊靠著理性。
我終於理解了歌德的這句話:
“我寧願做出一件不公正的事,也不能容忍一種混亂。”
我覺得《帕呂德》是一部病人的作品,現在感到很難修改。這倒從反面證明現在我的狀態甚佳;抒情的熱忱一刻也沒有拋棄我,而我寫得最費力的,就是極力要縮小的這部作品。總之,推動我寫作再也不是件苦事;這是一種發掘。
納沙泰爾
即使此地,秋天也有其魅力。今天傍晚,我一直攀登到俯瞰這座城市的樹林:我沿著一條大路走去,只見路的一側排列著橙黃色的椴樹和核桃樹;核桃樹的葉子幾乎完全脫落,有人用長竿子打核桃,一股碘化鈉的氣味,從孩子剝落在地的果皮中散發出來。暖風吹得很猛。林子附近有人在耕地。行人彼此高聲打招呼,而孩子的歌聲,仿佛從更遠的地方傳來。我想到庫沃維爾和拉羅克,想到我不在場的喪葬。此時此刻,想必我的親人也在觀賞林邊的美景,腳步徐緩地往家走。點亮的燈已經放到他們的桌子上,燒好了茶,別人的書籍……
我還要接著閱讀放下來的萊布尼茨[256],三年中每年秋天我都閱讀,先看了所有短論和一些信件,然後看了《神正論》第一部分;現在,我開始讀《新評論》。一連兩年秋季,我也讀了費希特[257]的作品,今年還會有時間嗎?有備無患,我隨身帶了《科學原理》。每年秋天,我也閱讀狄更斯、屠格涅夫或愛略特,尤其狄更斯的作品,我總愛在傍晚時分,從樹林長時間散步歸來之後閱讀:我換上拖鞋,坐在爐火旁邊喝著茶,而且總坐在拉羅克的這把綠套太師椅上。
還有晚餐的鈴聲、我母親坐在大餐桌旁閱讀的身影……這一切難道就會結束?
在這個時期,我從前的全部虔誠和熱忱的一種老調,重又活躍起來;我也重又變得明智而沉默寡言了。
現在我思考一個小時,要勝過他們思考整整一個星期。我思考,我幾乎不再胡思亂想了,也就是說我的思想不再飄忽不定,模糊不清了,而是立即形成明晰的輪廓,手頭如果沒有紙筆寫下來,我就會坐立不安,於是一字一句記在心裡,等回到住處立刻做筆記。
我求人從德國給我弄來拉瓦特爾[258]的一小卷書。歌德說他是“不可替代”的人,而諾瓦利斯[259]躺在病榻的最後幾年還讀他的作品,這樣熾熱、這樣深情的一個人,為什麼沒有為更多的人所了解呢?要讓人讀到這樣一段話,應當置於我的譯文[260]和蒂克[261]的序言之前:
“每年過生日我都要講,我生活的每天都要想:思考自身是生活的生活;而我們思考得多麼不夠啊!我們多麼難得為生活來安排我們的生活啊!”(這句話無法翻譯:Wie selten machen wir unser Leben zum Leben![262])
這一句引語可收入我的詩集:
“親愛的,讓我們盡量生活吧。”
一種道德既不准許,也不教我們最大限度地、最絕妙和最自由地運用和發展我們的力量,我就再也不願意理解了。
有些人,即使在講真話,也是矯揉造作的;而我們,必須誠懇,哪怕到了說謊的邊緣。
天才是件惶恐的事兒。
一件事物弄複雜了,絕不會毫無代價,總要喪失幾分它原初的純潔。
納沙泰爾,十月
萊辛[263]傳。伏爾泰對待他似乎有失厚道;玷污這個形象的東西,在我看來還沒有超過這個薩克森鈔票的風波[264]。萊辛到達萊比錫,也著實喜人:他才十七歲,只有書本的生活,見到這個活躍的上流社會不免驚奇;他是個學者,但不諳世道,還受自己學問的妨礙。他是沒有影子的皮特·什萊米爾,都不大敢同人打招呼。他前來修神學,同時學習擊劍和舞蹈。
應當摘錄他這些精彩的話:
“一個人的價值,不在於他掌握,或者自認為掌握的真理,而在於他為贏得真理而付出的真誠努力。因為,人根本不是通過擁有,而是通過追求真理才增長才幹,才逐漸完善的。假如上帝右手握著全部真理,左手握著對真理的永世渴望,即使人在追求中總失誤,假如上帝對我說:“選擇吧!”那麼我會謙卑地抓住他的左手,要這樣回答:“給我這個吧,天父;因為,純粹的真理只為你而設。”[265]
不知是哪位教皇,臨終時刻看見上帝,而上帝對他說:“現在,我要把你帶入我的榮耀中。”教皇則回答:“噢!主啊,我在研究你的三位一體,幾乎找到了一個新的論據。有一小時就夠用了,再容我研究這一夜晚吧。”[266]
真理屬於上帝,思想才屬於人。有些人將思想和真理混為一談。“其實,先有思想,然後才產生真理,難道不是嗎?”(萊布尼茨:《新評論》)
十月十三日[267]
“上帝派給你的誘惑,無一不是符合人性的;而且公平的上帝,也賦予你戰勝誘惑的力量。”[268]思想就是誘惑,是來自上帝的誘惑,但不是上帝派給我們的,而正是產生於對上帝的探索。這類誘惑應當戰勝,既然是可以戰勝的。其他誘惑,稱為欲望恐怕更貼切些,同樣不是來自上帝,而恰恰相反,在我們瞻仰上帝的時候,是從我們背後襲來的,要轉移我們的瞻仰;這類欲望,我不相信能全部消除,而且我也不理解,有什麼必要過分長時間硬性全部扼殺,至少這種企圖持續時間過長,不利於意志的某種鍛煉;不過,這種情況僅限於青少年時期,否則的話,這些欲望就會過分牽制我們的精力,過分顯示其重要性。人無法擺脫,在欲望中,心靈開頭頗為勉強,隨後很快就會消耗殆盡。這是些天生的欲望,年輕的心靈抵制較長一段時間,才有權利產生自豪感,主要應當注意讓欲望緘默,或者為我所用,因為,欲望有益,欲望的滿足也有益;然而,抵制過久會刺激欲望,這就不好了,只因會讓人亂了方寸。
至少,我今天是這麼考慮的。不惜任何代價,也要解放心靈。高尚的心靈應從事更為崇高的事。我知道有些心靈非常高尚,對上帝的愛要比任何別的欲望更熾烈;這種天使般的熱忱,似乎吸納了另一種火焰;可是這樣一來,燃燒得太快了,理性就要大為駭異。這往往是一種狂熱,更常見的是一種無知。從前我就嚮往這樣的狂熱,現在就不這麼考慮了。我要以我自身的各個部分敬奉上帝,從各個方面尋找他,絲毫也不減免,哪一部分都頌揚;我覺得祈禱並不好。祈禱是頌揚上帝,而我們的全部生活,就是這種持續不斷的祈禱,任何別的祈禱我都不予考慮了;我們的生活可能是愛情的、痛苦的或者屈辱的。我希望它僅僅是愛情的。痛苦和屈辱來自一種頹喪的理性;我再也不願意讓理性沉默,好准許心靈說話。我的心靈自然要說話的。我的理性被選定來歌頌上帝,同我這個人的其餘部分一樣;它不是上帝內在的東西嗎?不是悄然地接近上帝嗎?
上帝引誘考驗的是我的理性,這是他對理性談話的方式。如果理性不再受到引誘,那麼對它來說上帝就好像沉默了;在無所作為的恐懼中,它就想方設法自我誘惑,這可就是一種試探上帝的冒險行為了。
上帝的誘惑表明心靈的遴選。我的心靈喜歡受誘惑。這樣它才有信心。
向瑪德萊娜討回關於我們時期的趣味的一小段殘簡。
主啊,這一點,我必須向其他所有人隱瞞;然而有些瞬間,有些時刻,我覺得世上一片混亂,無可救藥了,我的頭腦虛構出的和諧無不解體;要尋覓最高的秩序,哪怕想一想我也不勝其煩;看到貧困的景象,我就心神不寧,我舊時的祈禱和過去虔誠的憂傷,重又浮現在心頭;卑微者消極和克己的品德,我重又覺得是最美好的了。
主啊,給我力量吧,好能向別人只表現我的恬靜、奇妙而成熟的思想。
有些時候,我就這樣思忖:“我無法解脫。人也不可能解脫。主啊,教導我吧!”
不過,這是一種暫時精神狀態的呼叫。
宗教的懷疑:平庸。別人向我講述他們的懷疑,總讓我感到厭煩和別扭。這些懷疑來自怯懦的思想,以為目光一從麥加方向移開,就看不見上帝了。
將自己天性的兩部分置於對立的狀態,要同自己的天性為敵,這當然可以迎合自尊心,有利於激發詩情;然而,這樣有悖情理。明明白白地理解上帝,那就會樂於順應事物,順應自身。這比抵制要難得多,至少要求更大的智慧;這樣做要以聰明為前提,而抵制的態度,就用不著聰明了。(聰明人)不以聰明侍奉上帝,就意味著以自身的一部分侍奉他。
法律和道德,主要起教育作用,正因為如此,也就具有暫時性。任何教育,自然都有一種趨向,爭取擺脫法律與道德,還有一種趨向,就是自我否認。法律和道德是為童年狀態制定的;教育是一種解放。一座城邦、一個完全明智的國家,法官頭腦裡都裝著規范,生活和審判用不著法律。明智的人,生活遵照智慧,無需道德。我們應該盡量達到無道德的崇高境界。
有些人將思想和真理混為一談(參看萊布尼茨的《新評論》)。真理總是好的,而思想,要表達出來往往是危險的。有人會說,思想就是對它自己真理的誘惑。但是誘惑別的真理就不好了。上帝根據每人的能力分遣誘惑。向他們提供他們戰勝不了的誘惑,這樣做既不好,也不夠明智。這就是為什麼笨拙的教育非常可怕,為什麼不應當調門過高地宣布自己的思想,只怕哪個弱者聽不懂。
真理可以向所有人宣示;談思想要有分寸,視每個對象的能力而定。
任何關係中,都寄寓一種影響的可能性。
上帝這個付酬者、公平的監督……尚年輕的心靈最好要領悟,無論轉向哪一邊,視野裡都不能失去上帝。
苦惱的可能性:心靈以為錯愛。
(《克萊爾小姐之死》[269]。)
認識上帝,就是尋找他。帕斯卡爾通過基督的口說:“你不會尋找我的,如果你不是已經找到了我的話。”[270]這是因為一旦見了,就總有進一步的要求,想到處都重見可敬的上帝的形象。我再也不想以別種方式,但求通過研究各種事物來認識上帝。別人所說的“感恩”,我認為就是我的贊賞。這種贊賞,要按照我的希望越來越明了,它給了我對職責的熱愛。自然法則就是上帝的法則:認識並遵循這些法則的人,就能得到幸福;“十誡[271]”有什麼用呢?摩西十誡是永存的;這些規誡在我們心中。它們由摩西打碎,就存在下來了。自覺遵從這些規誡的人就是智者;大自然逼使狂人服從。你履行職責,因畏懼而皺著眉頭所做的一切,我則出於愛,帶著愛的微笑,要微笑著去做。我愛上帝,只因上帝就在我心中;我贊賞他,只因為他很美。須知上帝就是一切,而對於善解的人來說,一切都是美的。
我對你講這番話,我覺得是不用祈禱凳的一種托詞。不過,高尚而堅強的人無需講這些話。他們的崇拜是一種極其自然的興高采烈,甚至上帝這個字眼兒都不再掛在嘴邊。然而,他們並不傲慢無禮,倒是很順從,很虔誠,如果你把接受一種從屬地位的激情稱作虔誠,把服從最聰明的法則稱作順從的話。
我的心靈:一個工地。
美德與邪惡的一種努力。成為林叩斯[272]。
過去的歷史,就是人所解放出來的所有真理的歷史。
盡可能確保人性。這才是好路子。
納沙泰爾,秋
如果說我過冬的計劃在逐一實現,那麼我也應該重新拾起日記了。日記丟下這麼長時間,原因就是小事大量湧現,生活複雜起來,還有旅行。事情稍停下來,我就可以重新拾起來了。
好長一段時間,我生活放任自流,凡事隨其自然,期待從經歷的事情中得到教益;到一定時候就該沉下心來,審核一下新的收獲,進行篩選,將好的整理出來,牢牢把握住。
我少年時期特別勤奮,後來就可以盼望從外界接受新教育了;當初我只了解自己,後來就可以旅行,發現事物,關注事物超過我自身;將其寫下來,當時就覺得前景不大樂觀,我需要全面回顧,需要更多的時間思考,這樣,整個兒就有身臨其境的感覺。
我在這小村莊裡蟄居,沒有一個熟人,也沒有任何景點可觀賞,總之一點消遣也找不到,我只能自得其樂,自我關照。
關照自己而恰當,不就是提高自己嗎?
當地景物欠佳,季節又差,我就埋頭工作,要長時間關在屋子裡。
寫日記為了完善,當作鏡子照一照,有時會看到自己所希望改變的模樣兒;於是思忖道:“原先我是那個樣子,現在這樣我也不願意了。”日記能催促某些壞思想加速過去,探究疑慮,確認好的思想。這是一種有意識的、深思熟慮的自我啟發。
很不好,不宜保留。違背我的思想。且看1894年10月21日寫給瑪德萊娜的信。
10月21日給瑪德萊娜的信的抄錄。
我重又拾起我想是中止了四年的日記。持續不斷的內省,終於危害了我的自由而正常的成長,我對此厭倦了,就想投身到物欲中,效法泛神論和斯賓諾莎學說的信奉者,將我的教育重新交給萬物。現在,我受了你一點影響,這裡又有環境幽靜的有利條件,我就願意恢復一種自我教育,重新注意我自身,不再放任自流地生活了。總之,如《傳道書》所說:“一段時間要獲取,一段時間利用收獲。”我也像冬天的旱獺,要靠自身的脂肪生存。(到了春天,我該有多麼饑餓啊!!)
因此,我又開始記日記……還有什麼更好的時期呢?戶外的生命全部沉默下來,惟獨我的思想在伴隨我。我逐一寫下來的時候,就覺得我賦予這些思想以更真實的存在;從中我看到我那時的狀態,就更加明白我想要成為什麼樣子了。
十月十九日
近幾日極度興奮,現在疲憊不堪。頭十分沉重,裡面一團亂麻。無法很好地工作。惟一明智的做法,就是去散步,然而,有些信件亟待回覆,我寫了一上午信了。昨日一整天,我就已經全用來寫信,還未來得及寄出去。怎麼也得等到狀態完全正常了,才開始寫這日記;但不知這種麻木狀態還要持續多久。
這四天去日內瓦和第戎旅行[273],我想就是這個緣故。還有安頓的種種麻煩事。
今天早晨,鋼琴運到了。為了能站著工作,我讓村裡的木匠在工作室的牆壁上安裝三塊大擱板。一塊放《帕呂德》的手稿,另一塊放諾瓦利斯的譯稿[274],第三塊要大得多,放其餘的書稿。木匠在鋼琴上方還給我安了一塊放書的擱板。
書放得遠遠的,伸手夠不著,惟恐打擾我的寫作。
工作效率很差,傍晚時分我也累了,就出去振作一下精神。頭疼,種種感覺很虛,也很淡漠。在稀薄杉樹林中遊蕩許久;天空黯淡,景物黯淡;由於近來下了幾場雨,高大的山金車都腐爛了;有幾株龍膽還在開花;蟻穴張著大口;球狀蘑菇一碰破就散播粉末。
沒有產生一點獨特的感奮,也沒有產生一個念頭。
我坐到一棵伐倒的樹上,又開始回憶比斯克拉[275]的花園。在這一時刻,薩代克·布巴卡爾總來坐到我的火爐旁邊,一言不發,只是抽著他那麻稈兒小煙斗。保羅下工,由阿特曼和巴奇爾簇擁著回來。我會有耐性在此地一直等到春天嗎?
今天晚上,擱板全安好了。我的書能取出來了,樂譜和書稿也都擺好。我又重新開始生活了。筆記積累了不少,要抄錄整理出來,怎麼也得一周時間。
拉辛的《費德爾》[276]。
迄今為止,我見到的法國作品無一例外,缺乏結構和臆想的完整布局,正是謬誤的標志、破產的緣由。
我們先天就是狂人。我可望用小說證明這一點。有人過分將現實主義和實證主義混為一談,而這恰恰是問題的關鍵。長期以來,文學批評就迷途不返,總爭論作品中粗俗成分的多寡。其實,這僅僅是一個詞匯的問題。所謂的現實主義者,就是直白地稱呼卑鄙無恥的東西,而人們贊賞的還是迂回的手法。
如果談的是實證主義,那麼很快就會達成一致。
不能說實證主義小說就違反了自己的主張——龔古爾先生的幾部作品就是明證——不過卻存在大謬誤。果真如此的話,那麼這就是一種。現在,小說應該證明它可以成為別種東西,而不僅僅是沿途移動的一面鏡子。它將證明它從法蘭西傳統脫胎而出,卻不大像樣,證明它可以成為用各種部件拼湊的藝術品,不是瑣碎小事和偶發的,而是高級的一種現實主義——如莫克萊爾所說的,是理想現實主義——比所謂現實事物還要真實,不要現實,就像數學的三角形,比測量員不完善的三角尺更現實和更真實一樣。至於一部作品的各部分關係,每個部分也必須證明別的部分的真實性。無需別種證明,龔古爾先生所提出來的那一套,就比什麼都令人氣惱。他親眼所見!他親耳所聞!就好像必須以實事為證。就好像精神世界與物質世界毫無差異,小宇宙和大宇宙不是體現同樣的法則。一個肯定,另一個靠不住……
小說將證明,除了現實,它還能描繪別種東西——直接描繪感情和思想;它將表明在事情經歷之前,它能夠推演到什麼程度,也就是說,它能夠構思到什麼程度,能夠成為藝術品。
它還將表明……
我覺得法國小說,由龔古爾兩位先生所斷定的整個實證階段,是一種長時間的謬誤。這種謬誤在法蘭西思想迎合……(請看上一頁[277])。
皮埃爾·路易認為,我寫的東西可供消遣的不多,並抱怨這一點。首先我認為我們不應當讓人消遣,反而應當集中注意力。其次,我有這種抱負,能寫出極為有趣的東西!我情願以絕大多數人的厭煩,只換取我能給予某個青年讀者的激情,因為那個青年會銘記在心。
對我而言,我的渴望,就是我願意給予別人的:一種激賞。
十一月二十二日
他們就不能馬上讓我們清靜點兒,別讓我們看到這類對馬拉美先生譏諷式的批評、這類荒謬的嘲笑!這類東西會讓人變得兇狠。如果說有哪個人,無愧於一些人恰當地給予他的敬佩和激賞,那麼就是他。如今,我們沒有更偉大的詩人了(蘭波似乎已經去世[278])。不錯,“馬爾戈並不哭泣”,但是我完全清楚,我們讀這些詩時,曾經泣不成聲:
……
各種金屬給了我年輕的頭髮,
厚重氣派和一種宿命的光華!
奢華!唔,烏木黑色[279]……
等等。
我真的不知道引這幾行詩。但我知道有些夜晚,我甚至不能談論,只因一想起這些詩句鏗鏘的音節嗓子眼就發緊。
這些詩句,我們在記憶中攜帶,如同旅途攜帶的食糧,要走死亡之路、特別荒僻的朝聖之路——還有波德萊爾的一些詩,或者《醉舟》,我們能背誦上一整天也不會厭倦,就像嚼煙葉一樣。
有些人資質不高,讀這些詩沒有什麼感覺,那也沒法兒,為他們惋惜,公然要批評這些人,就未免有點太天真了。這麼做了的人,該得一個蠢事文憑。
我完全明白,這些話毫無理由放在此處,可是有的事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不拘吐到哪裡,就像喊叫或者扔垃圾那樣。
這些話,我情願講出來,因為,我並不認為對馬拉美先生就狂熱而盲目地贊賞。我也不可能同樣欣賞他的詩和散文,或者同樣欣賞某些詩和他的所有詩篇。
我推想是在誕生之前,大自然就提議:“我要給你這個,從你這兒我取走什麼呢?”
滿懷激情的詩人則高聲答道:“大自然!從我身上取走你要的所有通常的東西;給我一點罕見的東西吧。”
我又捧起維吉爾的《牧歌》。我原以為都背誦下來了,可是卻覺得從未讀過;奇妙的天賦,就像詩人的新作。其餘的一切,思想和數量,可以掌握,學會並記住,然而詩句的這種和諧,色彩、線條和音韻的這種和諧,則始終保留一點難以理解的東西。記憶在這方面毫無作用;這是外在的東西,就在我們對面,而我們每次觀賞,都感到一種新的驚愕。
在所有詩人中,維吉爾最令我陶醉;甚至在舍尼埃的詩裡,我也沒有找到這種樂趣。特奧克裡托斯[280],我不了解他,儘管從前我同埃利·阿萊格雷一起讀過他的詩(當時我很不理解)。我得跟德魯安談一談。
從納沙泰爾到巴塞爾[281]的途中,只見由夜幕襯托的大工廠。
散頁
人啊!最複雜的生物,因而也是依賴性最大的生物。你依附於一切構成你的成分。不要抗拒這種近似奴役的狀況,要明白更多的法則在你身上縱橫交錯,因而也更為奇妙。你欠了這麼多,具有種種品質,僅僅付出相應的依賴性。要明白,獨立是一種貧困狀態。許多事物向你討債,但是許多事物也支持你。
不管一件什麼事物,絕不會為另一件事物而生,也不管那是什麼事物。任何行為,都應該找到自己存在的理由,以及本身的目的,不要去關心別的。不要為了報償而為善或作惡;不要為行動而創作藝術品,不要為金錢而愛,不要為生活而鬥爭。應當為藝術而藝術,為善而善,並為惡而惡,為愛而愛,為鬥爭而鬥爭,並為生活而生活。大自然干預其他事物,而其他事物與我們無關。在這世界上,一切事物都連在一起,相互依附,這我們知道;但是,做每件事都為事情本身,是為其價值提供理由的惟一方法。
這裡我要談談為生活而生活,要同拉瓦特爾一起高喊:“親人們,讓我們生活吧,盡量生活吧!”
“拿住你所有的。”
除了事物給我們的感受,我們一無所有;為了饋贈這些感受,事物也借給我們了。物、人,對我們僅僅是動情的一種途徑,一種憑借。迷戀物就錯了;我們從來就沒有物。有……就是擁有必要的。拿住你所有的,還要加一句:只拿住你所有的。
物是上帝的代言者:物逝去,上帝言語的意義依然存在。我們可以惋惜物,唉!正如聽到十分甜美的話語之後,惋惜講這些話的不可替代的聲調。人和物的美;地方的美;上帝的聲調。
我瞧見這道皺紋了,我對他說,它是一次極度疲憊產生的。這次疲憊是由於我的放任。放任行動,如果是受強烈的欲望、巨大的激情、堅定不移的意志所指引,倒還說得過去;其實不然:給予我每種欲望以如此平等的公民權,並以如此相似的態度歡迎所有欲望,結果此刻,在同一時間,它們全要搶第一位置。現在我認為,人沒有能力選擇,一舉一動,總是受不住最強烈欲望的誘惑;甚至忘我也是驕傲心理的誘惑;要不然就是癡情的愛。對其餘的一切不大理會(也不去理會),不大受吸引,行動就方便了;甚至稱得上最自覺自願的行為,也不過是一種隱蔽的放任自流。如此等等。
噢!我若能簡化自己的思想……有時,整整一個早晨,我愣在那裡,幹不成任何事,心裡極度不安,就想事事都幹。渴望學習對我是最大的誘惑。面前有二三十本書,全都開了頭。你若是聽我說了準會發笑,我一本書也看不下去,想全看的願望太強烈了。一本書拿起來看三行,我就什麼事都想……(過一小時,我得去看望保爾和皮埃爾;哎呀!差一點兒把艾蒂安給忘了;他肯定要傷心的;路上,我還要買活袖口;洛珥還等我給她送花……)噢!我的時間!我的時間就會這樣流逝,一直到死!噢!能在國外的海灘上,生活一段時間,一到戶外,就能曬太陽,沐浴海風,眺望無際的海洋……我乾脆出去……我的精神倦怠,出去走走就會好……可是,我早就決定用一小時練練音樂……
唉!有人敲門!有人來看我,真受不了!……(終於擺脫:少說也浪費了一小時!)——有些人真幸福,我高聲嘆道,他們的每時每刻都安排滿了,不得不按部就班。噢!坐井觀天!坐井觀天!
我們要當心,納塔納埃爾,當心所有那些獲取幸福的手段。尤其不要選擇:首先,人就談不上選擇,其次,以為自己在選擇,就很危險;因為,要選擇就必須判斷,而判斷總是意味著……況且,等等。
供馬塞爾·德魯安採用。
激勵工作的訓練方法。
1.精神法:
a 死亡迫近的意念。
b 爭強好勝;真切地感受自己的時代和別人的創作。
c 人為地感受自己的年齡;通過與大人物傳記的比較來增好勝心。
d 觀察窮苦人的勞作;在我看來,惟有強迫的勞動,才能為我的財富提供辯解的理由。財富僅僅視為自由工作的准許證。
e 比較今天的工作和昨日的工作;再選擇工作最勤奮的那天作為標準日;確信這樣一條錯誤的推理:今天什麼也不能阻止我同樣工作。
f 閱讀平庸或拙劣的作品;感覺其中的敵對成分並誇大危險。懷著對那些作者的仇恨來寫作。(方法很有效,但是比競爭要危險。)
2.物質法(每條都無把握):
a 節食。
b 頭和腳兩端要十分保暖。
c 睡眠時間不要太長(七小時足矣)。
d 在閱讀和彈奏音樂的時候,絕不要考慮練習;要練習,就挑一位古代作家,只看(但是非常認真)三行。每逢這種情況,我總拿起這幾位的作品:維吉爾、莫裡哀和巴赫(不借助鋼琴閱讀);伏爾泰的《老實人》;或者,出於完全不同的理由,閱讀福樓拜通信集的頭幾本,或巴爾扎克的《寫給他妹妹的書信》。
臥室裡放一張矮床,留點兒空間,一個木柜上安著齊肘高的一塊寬面橫板,還有一小張方桌、一把硬木椅子。我躺著想象,走著構思,站著寫作,坐著謄寫。這四種姿勢,對我幾乎成為必不可少的。
我若是不做非常難的事,就不能表彰自己。我自然就會想,無論誰做起來更容易,因此我做到的,任何人都完全可能做到。
我在內心深處,從未確信自己比別人高明;正因為如此,我才能將特別謙虛和特別驕傲調和一致。
e 身體要健康。曾經生病。
在工作室,不要擺放藝術作品,或者只擺很少幾件,而且是非常嚴肅的:(不要波提切利)馬薩喬、米開朗基羅、拉斐爾的《雅典學校》;不過,最好掛幾幅肖像畫或幾副面具:但丁、帕斯卡爾、萊奧帕爾迪;巴爾扎克的照片,等等。
除了詞典,不放其他書籍。不要任何能分神或引起興趣的東西。除了工作,不要任何能解悶的東西。
不搞政治,幾乎從不看報;不過,無論同什麼人,不要錯過談政治的機會;倒不是要了解什麼公共事務,而是巧妙地認識人的性格。
想象力(在我身上)難得有走在構思前面的情況;激發我情感的不是想象力,而是構思意念;然而,僅有構思而沒有想象力,還創作不出什麼來,這只是一種無功效的激情。作品的構思,就是它的組成。如今多少藝術家,就因為想象得太匆急,創作出陳舊的、結構糟糕的作品。至於我,一部作品的構思,往往比它的想象早數年。
一部作品的構思一旦形成,我是說:這部作品一旦開始組織,起草的工夫基本上就在於取消一切對它的機體無用的成分。
我完全清楚,成就藝術家特色的因素則另有來頭,然而,寫作時總想著個性的人,反而要倒霉。個性,如果是由衷的,總會相當明顯地表現出來,而基督的這句話也適用於藝術:“要保自己命(個性)者必喪之[282]。”
因此,這頭一件工作,我是邊走動邊做的。而在這種時候,外界對我有極大的影響,對我來說,分神也是致命的。因為,創作始終要自然地進行;必須專注於自己的構思,既不能厭煩,也不能暴躁。有時,意念遲遲不來,必須等待。要有無限的耐心。強行驅使構思,於事毫無補益,它會顯得別別扭扭,結果會讓人莫名其妙:你緣何受其吸引。最得意的構思,只有當位置空出,再也沒有任何別的意念時,才會到來。只有擯棄任何別的念頭,才能呼喚它。有時,我一等就是一個多鐘頭。如果不巧,一點兒感覺也沒有,就不免思忖:我白浪費時間,完了,時間失去了。
夏爾嬸母[283]……她斷言什麼,又不大說明理由,誰見了都要怪她那麼自信。這是因為她了解和明白的事物極少,遇到什麼事總立刻表示看法,又聽不大進去不同意見。她甚至不明白,我叔父會因為她這種盲目自信而苦惱……唔!這恰恰使我衡量出她這種膽怯,缺乏自信,又處處想表現比媽媽明白。我嬸母不大看重這一點,有什麼奇怪的:人最後理解的,正是責備自己的東西。
儘管如此,我對嬸母的感情還是特別深,也特別喜歡同她在一起,究其原因,也許正是她懷著這種毫無所圖的激情,駛向不確定的海岸:她的思想吸引我並引起我興趣的,正是這種魯莽、愛冒險、容易造成傷害的特質,也是這種不計後果的態度,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我對叔父極深摯感情的噴放。再者,因為她經受了許多痛苦,並且會日益痛苦,但是因她本人之故;不應當拋棄將要受苦的人。最後,還有她那異乎尋常的忠誠。然而,媽媽認為嬸母對我有影響,可大錯特錯了:我感到能為她做許多事,並不是因為受了她影響,而是因為我很愛她,有朝一日她才能需要我,我也願意事先就向她證明她可以指望我。至於影響,媽媽以為自己毫無影響,其實她更有可能……
給瓦朗蒂娜[284]……
唔!親愛的朋友,要盡量,盡量理解一點別人——況且,這比什麼都更有助於相互了解。別人也一樣有秘密;每顆心靈都有傷感事。我們不要以為他們因為藏在心裡,就不是像我們這樣有煩惱的時刻。願他們的交心引發我們的交心,不過,願他們的沉默教導我們沉默,須知這其中有比怨艾更美的一種審慎。
我比較願意這樣考慮,我們多麼親愛的父母,現在顯得如此平靜,當年恐怕同我們一樣,也有過反抗和神魂顛倒的日子。然而,時間多能讓人平靜下來!時間多能摧毀!多能傷害啊!我們不能容忍時間肆意妄為,要從時間手中奪取勝利,事先就把勝利掌握在我們手中,以便至少還能有幾分自豪感。不要等待時間安撫我們平靜了;時間帶來的安寧具有過分濃重的哀傷色彩。我們要自行平靜下來,從我們自身獲取安寧,而這種安寧會更加喜幸。
我們要扼殺不安的心靈上這類不成型的念頭,因為,我們還弄不清自己擁有什麼,這類念頭就會使我們眼高手低,期望值過高,結果更糟。到後來,這些就要結出太多的苦果。至於個人主義的那些自豪的、高尚而美好的思想,我們只保留我們感到有能力,並愉快堅持到底的幾種,當然也要兢兢業業。
小說極好的題材!假如我只寫一本書,表現一下這些大事,我也的確就心滿意足了。還會有第三代人(我們的子女),他們也要產生懷疑,也要想象我們不可能理解他們;這些懷疑,現在我們正在經歷。目睹自己所愛的人產生這些懷疑,明知他們會一無所獲,卻又無能為力,這情況也許並不那麼令人傷心……
有助於形成我個性的名人。
《聖經》巴赫 達·芬奇
埃斯庫羅斯 舒曼 倫勃朗
歐裡庇得斯 肖邦 丟勒(阿爾伯雷奇)
帕斯卡爾 普桑
海涅 夏爾丹
屠格涅夫
叔本華
米什萊
卡萊爾
福樓拜
愛倫·坡
我交往最密的人。[2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