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唱的“我”
在有关亚勒、罗兰和艾莱克与埃尼德的文本中,主人公是谁毫无疑问,尽管文本中有另一个形象,讲述故事的“我”。作者,或者作为讲述者的作者的自我代表,很早就在法语文学中出现了。法兰西的玛丽经常提醒听众,是她编写了“毕斯克拉弗莱”的故事,以及其他“短歌”中主人公的故事,如《夜莺颂》的开场白:“我将要向你讲述一场奇遇。”但是这种第一人称的用法使诗人处于展示他人故事的位置。
中世纪后期,诗人以主人公的身份转移到中心位置,讲述她或他自己的故事。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诗人,讲述故事并说“我”的那个人,是中世纪欧洲最重要的文本之一的中心,这个文本就是《玫瑰传奇》,它是一部由上下两卷组成的长篇叙事诗:第一卷由让·德·洛利思于1230年左右写成,第二卷比第一卷长得多,由让·德·梅恩于1275年左右写就。但是在《玫瑰》中,诗人作为一个具体的个体,很快碎化为自己的思想和各种各样的精神力量,这些力量要么把他推向所爱的女人(即“玫瑰”),要么阻碍他的追求。这些力量变为寓言人物(懒惰、爱、恐惧、羞耻、自然、理性等等),他们的言行充满了罗曼史,因为在心灵之战(psychomachia),或“灵魂之战”的文学传统中,他们做恋人之所想,这样作者就不会在他的日常中以具体的形象出现,而是代表所有经历着爱的痛苦与困惑的一类人出现。
在《玫瑰》被创作出来的年代,诗人吕特伯夫(1245—1285)在《吕特伯夫怨歌行》等叙事作品中,把自己和自己的日常不幸作为主题,提供了一个更加具体的诗歌形象。他愿意写自己生活中的非英雄事件(例如他自己的不幸婚姻——“我近来讨了个老婆/一个既不迷人也不漂亮的女人”),他也由此创造了一种诗意的声音,讲述他那个时代在一个正在衰败的世界里发生的具体事件。吕特伯夫有两位主要的继承者,这两位诗人和他一样,他们的创作聚焦于他们自己以及一生中的事件。第一位是克里斯蒂娜·德·皮桑(1364—1434),第二位是弗朗索瓦·维庸(1431—1463)。克里斯蒂娜·德·皮桑生于威尼斯,父亲在她幼时成为查理五世的顾问,她也随之来到巴黎。她的许多作品都采用自传体的形式,比如《克里斯蒂娜的幻想》(1405),特别是《命运的突变》(1403)。对克里斯蒂娜而言(使用名或名字中的第一个词而非姓氏指称这位作家,以及早期的许多其他女性作家,如玛格丽特·德·纳瓦尔,是文学批评传统的一个特点),写作中对第一人称“我”的使用本身是一种重要的姿态,或者说行为,为女性创造一个权威的声音。这一点在《命运的突变》中得到了生动的表达,克里斯蒂娜在《命运的突变》中成为一名寡妇,她象征性地变成了一个男人,她的声音变沉,以便她能够继续职业作家的生涯。
弗朗索瓦·维庸尽管一生短暂,作品寥寥,但从15世纪起,他就在法语文学中占据了一个特别的位置,自文艺复兴以来不断重印,当时的诗人克莱芒·马罗(1496—1544)使他广受欢迎,马罗认为维庸在抒情诗和不幸这两方面都是先驱。维庸是一位典型的“poète maudit”(“被诅咒的诗人”,或噩运不断的诗人)。他神话般的生活,被极大地美化,已经成为多部电影的主题,他的诗也经常被改编成音乐——1953年,乔治·布拉桑录制了音乐版《歌昔日女子》。作为学士、诗人、盗贼以及杀人犯,维庸或许可以被称为(我们在后来的流浪汉小说中看到的)系列犯罪主角的第一人。尽管很多(即使不是绝大多数)法国诗人是中产阶级或上层阶级,但边缘阶层对抒情传统仍具有持久的吸引力(也许正是为了补偿社会的僵化阶级分层)。
维庸为后来的许多法国诗歌设定了范式,在这些诗歌中,时间的流逝和死亡的来临是压倒性的主题,并与巴黎生活的具体细节相联系。主人公,诗人,将自己定义为一种造物,其短暂的存在是由他周围世界的脆弱性来衡量的,这便给了世界以无所不在的咏叹,如《歌昔日女子》中的“去日之雪今何在?”生活在社会边缘的识字的行吟者(一种非常受像奈瓦尔、波德莱尔这样的19世纪承袭者欢迎的人物),尽管维庸的这种自我描述具有反英雄的性质,但这种描述与圣人的生活有很多相似之处,因为圣人也生活在恒久的死亡阴影、恐惧和幻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