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覆巢之下冯汉杰
阿米丽塔的房间让冯汉杰有些局促不安。
这里的桌面是圆的，椅子也是圆的，触目所及，所有的线条都是圆形或者圆弧，泛着银灰色的光，显得异常简洁。但屋内的颜色却五彩斑斓，和简洁的线条形成鲜明的对比，给他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阿米丽塔在对面坐着，她穿着一件小圆领的白色衬衫，袖口半挽，正好露出手腕，一双巧手灵活地把弄着杯盏。
冯汉杰抬眼向着阿米丽塔看去。
阿米丽塔正全神贯注地向着杯子里倒茶，褐色的茶水带着热气汩汩而下。
片刻后，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被推到冯汉杰面前。
“请用茶！”阿米丽塔微笑着说，“这是刘叔叔制的乌龙茶。”
冯汉杰端起杯子，热乎乎的茶水散发着一种特异的清香，褐色的茶水像是透明的琥珀。
他一饮而尽。茶水从胸前流过，直接进入腹部的小空腔。
阿米丽塔笑了起来，“你这样喝茶，也不怕烫！”
冯汉杰意识到自己露出了破绽，普通人无法像他一样一口喝下这么一杯热茶。
他立即装出难受的样子，龇牙咧嘴，叫一声：“烫死我了！”
阿米丽塔哧哧笑了几声，给冯汉杰斟上第二杯。
这一次冯汉杰没有端起来一口喝掉，而是学着阿米丽塔的样子，一点一点地啜着。
任何食物在他的口中都没有滋味，茶也不例外。这样喝茶实在太无聊，他干脆分析起茶中的化学成分来。分析的反馈显示零结果。这是好事，至少表明茶水中没有那几样在列的有毒物质。
啜了几口后，他放下杯子。
阿米丽塔正好喝完了一杯，将空杯子举在鼻子下方，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放下杯子，缓缓地说：“我最喜欢乌龙茶，它的香气刚刚好，不多不少。绿茶的香气很足，却有些涩，红茶很温和，但没有那么香，乌龙茶恰好集合了它们两者的优点，避免了缺点。”
冯汉杰默默地听着。这像是一种完全无用的知识，也许对人类来说仍旧有点意思。
阿米丽塔将桌上的茶杯斟满，放下茶壶，问：“你的飞行技术很棒，昨天的战斗很精彩，只有顶级的飞行员才能像你那样飞，你是在脑库基地学的吗？”
“嗯。”冯汉杰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句。
“你不用这么拘束，我请你来，就是想和你随便聊聊。你是哪里人？”
冯汉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阿米丽塔的问话，只得默默地喝了口茶，“茶很香。阿米丽塔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原来不是这里的人吧？”
“你是说我的皮肤更黑一些吗？我出生在印度，是楚叔叔把我带过来的，还有我哥哥。”阿米丽塔说着眼神一黯，“可惜他死了。”
“对不起！”
“没什么。看到你我就想起他来了，如果他还在，应该和你差不多的年纪。对了，你和你父亲长得真像，只是，他曾经是个机器战士……你的母亲呢？”
冯汉杰摇摇头，“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失忆了，忘掉了很多事。”
“对不起！”阿米丽塔小声说。
屋子里沉默下来。
“你见过我父亲吗？”冯汉杰终于重新开启话题。
“没有。他只在这个基地露过几次面，我没见过他。但是基地每个人都知道他的事迹，楚叔叔每年纪念日都会给他的雕像献花，有时也带着我。”
冯汉杰喝了口茶，“我很想见他。”
阿米丽塔笑了笑，垂下视线，“至少你还能知道你的父亲长什么样。我已经记不得父亲和母亲的样子了。”
她随即抬头，“不过除了楚叔叔，我还有个叔叔，他叫桑迪普·库玛，他就像我的父亲一样。他看上去很严厉，但其实很随和。他经常来基地，下回你就可以见到他。”
“桑迪普·酷妈？”
“是库玛。”阿米丽塔伸手在桌上比画了英文字母，把桑迪普的姓名全拼写出来。
“基地里的人都叫他库玛将军，但你可以跟着我的习惯喊他桑迪普。”
桑迪普，冯汉杰默默地记住了这个名字。
“再喝点茶。”阿米丽塔又将冯汉杰的杯子斟满。
乌龙茶香气四溢。
从阿米丽塔的屋子出来，冯汉杰独自在白房子的大门前徘徊。
阿米丽塔显然还以为自己是个原生人类。她所见的机器人，都有一个钢铁的躯体。这个基地的机器人都不太像人，而那些由人改造的机器战士，钢铁之躯一望而知。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机器人，却长着人的模样，这让她误会了。
冯汉杰犹豫不决，不知道是不是该将真相告诉阿米丽塔。
阿龙告诫过不要向任何人泄露自己的机器人身份。
冯汉杰正徘徊着，却只见阿米丽塔急匆匆地从门里跑了出来，看见冯汉杰，不由一愣，“你还在这里？”随即一把拉起冯汉杰就跑，“正好，跟我来。”
冯汉杰莫名其妙，但眼见阿米丽塔焦急的样子，也不多问，跟着她跑了起来。
两个人穿过庄稼地，来到基地大楼。阿米丽塔等不及电梯，直接从楼梯跑了下去。
下了两层之后，阿米丽塔推开一扇厚重的门。
通道里明晃晃的灯光刺眼，穿着白大褂的军人来来往往。
阿米丽塔拉着冯汉杰在走道里穿行，很快到了地方。门口的指示牌显示着“核磁共振MRI”。
阿米丽塔推门闯了进去。
一名军人正向外走，差点和阿米丽塔撞上。
“阿米丽塔，你怎么来了？”那军人正是阿龙。
“我的猫呢？”阿米丽塔喘着气问。
“猫我已经处理掉了，它很危险……”
“它一点也不危险！”阿米丽塔喊了一声，“把它还给我。”
“它的身体里有纳米机，它是一只间谍动物。”
“那把纳米机取出来就可以了，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它弄死！”阿米丽塔显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特别激动。
“阿米丽塔，你先冷静一下，我知道你很喜欢这只猫，但是它很危险，留着它对任何人都不好。小六一定也是这么和你说了。”
提到小六，阿米丽塔顿时平静了许多。
她定了定神，“你把猫给我看看。”
阿龙看着她，似乎在猜测小姑娘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然而不等阿龙说什么，脚下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阿龙脸色大变，一把拉住阿米丽塔，“赶紧躲到隐蔽所去！”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强烈的震动，整个屋子似乎都在摇晃。
阿米丽塔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本能地蹲下身子，然而被阿龙拉了起来，茫然不知所措。
阿龙一眼瞥见冯汉杰，将阿米丽塔推了过去，“冯汉杰，保护阿米丽塔！”
冯汉杰抓住了阿米丽塔的手，将她护住，然而并不知道该怎么跑，于是只能问：“隐蔽所在哪里？”
一声沉闷的爆炸传来，地下室又晃了晃。
“往地下走！”阿龙说着冲出门去，冯汉杰拉着阿米丽塔紧跟着他。
通道里挤满了慌乱的人群，阿龙站在人群中，大声断喝：“大家不要慌张，跟我走！”
慌乱的人群稍稍平静。
突然灯光闪了一下，蓦然一片黑暗。一时间，通道里哄然乱作一团。
“大家不要慌！”阿龙喊，然而只是徒劳，人们在黑暗中四下摸索，乱作一团。
“冯汉杰！冯汉杰！”阿龙焦急地喊。
“我跟在你后边。”冯汉杰回答。黑暗中，他仍旧能看得一清二楚，寸步不离地跟着阿龙。
“好，保护好阿米丽塔，别跟丢了。”
阿米丽塔紧紧地抓着冯汉杰的胳膊，“一定是基地又遭到了袭击！我必须回我的屋子里去。”
阿龙听见阿米丽塔的话，果断地打断了她，“现在太危险了，你必须隐蔽起来，如果爆炸波及了地下，外边一定更糟糕。”
阿龙摸索着墙壁向前。
人们慌乱的叫喊声此起彼伏，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呼救：“我受伤了，谁来帮帮我！”
“我们要帮帮她。”阿米丽塔说。
“看情况，跟紧我！”阿龙回答。
“我们去哪里？”阿米丽塔问。
“隐蔽所。”
“隐蔽所在地下六层。”
“没错，我们得下去，这里太危险。”
说话间，几个人已经来到了楼梯口。
又一阵强烈的震动传来。
“快，跟上！”阿龙摸索着进了楼梯口。
“救命！”那女人的叫喊更凄切了。
“我们去帮她一把。”阿米丽塔停下脚步。
“先……”阿龙刚吐出一个字，只见红光一闪，一声巨响，剧烈的气浪顺着通道涌来。
冯汉杰一把抓住阿米丽塔，将她揽在怀里，背身挡住气浪，不顾一切将她死死护住。
这一次是贯穿性的爆炸，通道被炸弹直接命中，灼热的气流从通道中呼啸而过。
各种大小碎片接二连三地打击在冯汉杰的背上。
剧烈的疼痛传来。甚至有一块碎片穿透了背部，打到了身体内部。
爆炸很快沉寂下来。
冯汉杰却感觉到了危险。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正在快速逼近！
他抬头看了看，地上建筑已经被炸穿，从缝隙间可以看见外边明亮的天空。爆炸声不断地从缝隙中传来，地面上正在激烈战斗。
一个黑影从缝隙间一闪而过。
像是一种本能，冯汉杰知道那是一个威胁。他抖落身上的灰，将阿米丽塔拉起来，俯身在她耳边轻语：“不要出声，躲起来！”他让阿米丽塔蜷曲在墙角。
“阿龙！”他轻轻呼喊。阿龙却没有回应。
黑暗中闪过一道光，不知道从哪里射出了一发子弹，打在墙上，擦出一点红色火星。
冯汉杰紧紧地贴着墙。
阿米丽塔伸手抓住他的手。
阿米丽塔的手又湿又黏。
冯汉杰心中一惊，阿米丽塔受伤了吗？
从缝隙中跳下来的黑影很快向前移动，冯汉杰看清了它的样貌，它是一个奇怪的机器人，没有头，粗壮的身子像个球，四肢柔软，向下垂着，有些像是一只站着的章鱼。
这模样看上去很奇特，却不像有威胁的样子。比起一部战争机器，它更像是一个玩具。
冯汉杰却格外紧张，全身紧绷，这奇特的机器球让他本能地感到危险。
黑影似乎在寻找什么，不住转动身躯，快速地移动。
它是冲着我来的！冯汉杰认定了这一点。
阿米丽塔的手松开了，从冯汉杰的手掌间滑落。
阿米丽塔有危险！
冯汉杰顾不上那危险的机器球，蹲下身子，拉住阿米丽塔的手。
黑暗中，阿米丽塔的眼睛依稀发亮，正看着冯汉杰。
“我好冷。”阿米丽塔说。
阿米丽塔在流血，鲜血汩汩地从她的额头涌出来，冯汉杰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一边试图捂住她的伤口。
正沿着通道行走的机器球觉察到了这边的动静，猛地冲了过来。
突然间，它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一个机器战士从裂隙中跳了下来，对着它就是一阵扫射。
被近距离枪弹击中的机器球没能再站起来，机器战士冲上前去，一脚踏在它身上。
冯汉杰听见了金属碎裂的声音，尖细刺耳。
他也认出了那个机器战士——正是楚南天。
“楚叔叔！”他喊了一声。
楚南天闻声转过身来，见是冯汉杰，微微有些吃惊，“你怎么在这里？”
冯汉杰像是见了救星，慌忙说道：“阿米丽塔受伤了，该怎么办？”
“阿米丽塔在这里？”楚南天大吃一惊，走过来查看。
阿米丽塔蜷缩着坐在地上，见到楚南天走近，费力地喊了一声：“楚叔叔！”
楚南天弓下身子，一边查看阿米丽塔的伤势，一边安慰她：“我马上找医生来！”又扭头向着冯汉杰说道：“保护好她，很快就会有医生来。”
说完，他顺着缝隙向上攀爬，几个起落已经到了外边，失去了踪影。
地下恢复了平静，冯汉杰这才注意到，方才的爆炸几乎杀死了所有的人，自己的身后，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尸体。
阿米丽塔的手在发抖。
一眨眼的工夫，死掉了这么多人！阿米丽塔也身受重伤。如果不是自己紧紧抱住了阿米丽塔，挡住了大部分伤害，她也已经被杀死了。
巨大的压抑感横在冯汉杰心头。死亡的降临突如其来，令人猝不及防。他痛恨这剥夺生命的暴烈力量。
隐约的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猫叫。
冯汉杰扭头看去，只见横七竖八的残垣之间，露出一双绿油油的眼睛。是一只猫！
猫向着冯汉杰走过来。
冯汉杰紧张地看着它。这只猫带给他紧张感，就像刚才那个圆鼓鼓的机器球一样。然而，它只是一只猫啊！
猫也盯着冯汉杰，从他身边走过，向着阿米丽塔走去。
阿米丽塔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抚摸猫咪的头。猫咪温顺地在阿米丽塔身边趴了下来，舔了舔阿米丽塔的手。
阿米丽塔露出微笑，“真是乖猫咪。”
“它可爱吗？”她向着冯汉杰问。
冯汉杰看着那只猫，猫咪依偎着阿米丽塔，让人看上去就觉得温暖。
“它很可爱。”冯汉杰回答。
“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帮我照顾它。”
“我？”
“当然是你。”
“你自己可以照顾它啊！”
“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冯汉杰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回答，只能先应承下来。
“谢谢你！”阿米丽塔笑着。冯汉杰能看出她的虚弱，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
“我好冷，能抱住我吗？”阿米丽塔问。
冯汉杰也不言语，向前凑了凑，将阿米丽塔搂住。他升高自己的体温，希望阿米丽塔能够暖和一些。
他也希望楚南天赶紧把救援的人带来，此时此刻，阿米丽塔真的很需要一名医生。
“你相信神话吗？”阿米丽塔问，她的声音很虚弱。
“别说话。”冯汉杰轻声说。
“神话里说，女人的灵魂寄托在她的头发里，所以女人的头发要这么长。”
“嗯。”冯汉杰应付了一声，“别说话了，留着力气。”
“如果我死了，你可以留着我的一绺头发，它可以保佑你找到心爱的女孩。”阿米丽塔轻轻地说，声音似乎在空气中飘。
“不要乱说话！医生很快来了。”冯汉杰心中一急，声音也大了几分。
阿米丽塔嘴角微微一动，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我喜欢你。”说完，她缓缓闭上眼睛。
冯汉杰心急如焚。阿米丽塔已经昏迷过去，生命力正从那年轻的躯体中消逝。他很想做点什么来帮助她对抗那无边的寒冷，然而除了紧紧地抱着她，没有任何其他办法。
猫咪“喵”地叫了一声。
两个警卫机器人从缝隙中穿进来，向着这边靠过来。
救援终于来了，然而阿米丽塔已经没有了呼吸。
冯汉杰紧紧抱着阿米丽塔，脑子里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