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绘画中的传移模写
——以《金屋春深图》为例
传移模写最早出现在南齐谢赫的《古画品录》中,与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并称为“六法”,既是学习绘画的入门之径,又是作品传播与保存的重要手段。自晋唐以来,很多书画作品的原件流失了,因为传移模写而留下了珍贵的摹本,使后人得以了解其基本面貌,从而有限度地还原历史真实(如王羲之《兰亭序》),在美术史上功不可没。有论者指出,“美术史发展的长流中,对前代风格的实践或学习,过程中从模仿前辈优秀作品,得到诀窍,这是相当普遍的”(1)。这种现象,在清代画坛,尤其普遍。清代乾隆、嘉庆以降,画坛上摹古之风盛行,书画鉴定家苏庚春在总结清代画坛的这种“古风”时就说:“清代绘画中如‘四王’等画家题字多是‘仿××人’,这种风气沿袭到晚期,唯独石涛的作品很少见到这种题法。”(2)在这种风气之下,传移模写的例证极为普遍,有的是针对前朝的作品模写,如丁观鹏的《汉宫春晓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就是对仇英的《汉宫春晓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的模写;有的则是直接针对当朝的作品,如居巢、居廉的《春江上水船图》(广东省博物馆藏)就是对王云的《春江上水船图》(广东省博物馆藏)的模写。本文所要讨论的蒋涟、黄君璧的《金屋春深图》则是对华嵒的同名画作的模写,既是对当朝作品的模写(蒋涟),也是对前朝作品的模写(黄君璧)。
华嵒(1682—1756)是清代中期“扬州画派”的重要画家,字秋岳,号新罗山人,福建上杭人。以人物、山水、花鸟见长,对清中叶以后花鸟画影响甚大。《金屋春深图》(广东省博物馆藏)是其人物画代表作。该图纸本设色,纵119厘米、横57厘米,作者题识曰:“金屋春深晓起迟,云鬟慵整乱如丝。内厨几日无宣唤,不向君王索荔枝。乙卯夏日写于帘屋,新罗山人华嵒。”钤朱文长印“小园”、朱文圆印“布衣生”和白文印“华嵒”“解弢馆”。收藏印则有朱文长方印“朱光所藏书画”“理庵暂存”“张元曾家珍藏”“项芝房鉴赏印”“田溪书屋鉴藏”和朱文方印“筠清馆印”“番禺何氏灵璧山房藏”“冠五珍玩”“田溪书屋”“万里秘玩”“被明月兮宝璐”和白文方印“曼盫心赏”“冠五清赏”“三十二夫容山主曼盫”。“乙卯”乃雍正十三年(1735),华嵒时年54岁。
在这些收藏印中,“理庵暂存”乃郑燮(1693—1766)之印。郑燮字克柔,号理庵,又号板桥,江苏兴化人,与华嵒同为“扬州画派”的代表画家,以画兰竹见长;“项芝房鉴赏印”乃清代乾嘉年间收藏家项源之印。项源字汉泉,号芝房,安徽歙县人,所藏宋、元、明、清绘画多且精,自号小天籁阁,常用收藏印除“项芝房鉴赏印”外,尚有“新安项芝房收藏书画私印”“新安项源汉泉氏一字曰芝房印记”“小天籁阁”“小天籁阁主人”“项芝房珍藏书画印”等,所藏名迹甚多,黄庭坚《砥柱铭》即经其鉴藏;“张元曾家珍藏”乃清代书画收藏家张元曾用印。张元曾生平事迹不详,所藏名迹有元陈及之(1285—1320)《便桥会盟图卷》(故宫博物院藏)和明仇英《莲溪渔隐图》(故宫博物院藏)等;“筠清馆印”乃清代广东金石书画鉴藏家吴荣光印。吴荣光(1773—1843),原名燎光,字殿垣,一字伯荣,号荷屋、可庵,别署拜经老人,广东南海人,清嘉庆四年(1799)进士,官至湖广总督。富藏金石、书画,亦擅诗词、书画、篆刻,著有《吾学录》《历代名人年谱》《石云山人诗文集》《绿伽楠馆诗稿》,辑有《帖镜》《筠清馆金石录》《筠清馆法帖》等。吴荣光精鉴赏,他曾将所藏书画辑为《辛丑销夏记》,因其“收藏之真,考订之雅”(3)而成为后世鉴定书画之范本。但因该书专门搜集清代以前作品,故华嵒此作不在著录之列;“冠五珍玩”“田溪书屋鉴藏”“田溪书屋”“冠五清赏”诸印乃何冠五鉴藏印。何冠五原名寿,广东三水人,以货殖起家,富收藏,是民国时期广东“国画研究会”的主要成员,擅画山水;“三十二夫容山主曼盫”“番禺何氏灵璧山房藏”和“曼盫心赏”三印乃何曼盫鉴藏印。何曼盫,本名何子忠(?—2001),香港收藏家,曾将珍藏作品付梓,分别为何曼盫丛书十余种,笔者曾于数年前得其馈赠数种,是为研究广东美术的重要史料,其藏品在其下世后均已星散;“朱光所藏书画”乃原广州市长朱光(1906—1969)鉴藏印。朱光原名朱光琛,广西博白人,曾参加红军长征,在任广州市长期间,重视文化建设,政声颇佳,亦喜好收藏书画。此画曾于20世纪60年代在北京征集于朱姓藏家之手。据此可知,朱光极有可能是此画入藏广东省博物馆之前最近、也是最后的一位私人藏家。此外,“被明月兮宝璐”之印文出自屈原《九章·涉江》,他与“万里秘玩”印不知为何人所有,俟考。
据此可知,华嵒的这件《金屋春深图》流传有序,历经郑燮、项源、张元曾、吴荣光、何冠五、何曼盫、朱光等清代乾隆以来直到20世纪上半叶的书画鉴藏家所珍藏。
从题诗可知,此图所写乃杨贵妃,表现的是杨贵妃晓妆晚起的情景。虽然所写之人为唐人,但其衣着乃清人服饰,画风亦为典型清代式样,据此亦可见其书画鉴定中之时代风格。
在清代道光年间,广东画家蒋涟对该画进行传移模写。从现存蒋涟《金屋春深图》(广州艺术博物院藏)可知,摹本乃绫本设色,纵124厘米、横57厘米,尺幅与华嵒原作大致相当。画上并无蒋涟款识和钤印,仅有吴荣光题识:“金屋春深晓起迟,云鬟慵整乱如丝。内厨几日无宣唤,不向君王索荔枝。乙卯夏日写于帘屋,新罗山人华嵒。道光己丑五月,顺德蒋涟临本,南海吴荣光录题。”钤白文方印“吴荣光印”。“道光己丑”为1829年。因华嵒原作曾经吴荣光鉴藏,故有理由相信,蒋涟临本乃应吴荣光之请而作。蒋涟生平事迹不详,因与广东画家蒋莲谐音,故常有人将其误为一人。[按:蒋莲,字君先、君光、香湖,别署芗湖居士,广东香山(今中山)人,善画人物、山水、花卉、草虫等。]从吴荣光题识可知,蒋涟乃广东顺德人,其生活的年代与吴荣光同时。《广东历代绘画展览图录》便误将蒋涟《金屋春深图》归于香山蒋莲名下(4)。
无独有偶,在华嵒创作《金屋春深图》之后189年、蒋涟临摹《金屋春深图》之后95年,另一位画家黄君璧又对华嵒原作进行了传移模写。黄君璧(1898—1991)是民国时期广东“国画研究会”的代表画家,长于山水,兼擅人物,字君翁,广东南海人,曾从李瑶屏(1883—1937)学国画,执教于广州市立美术学校。1949年去台湾,宋美龄曾从其习画,画迹倾动海内外。黄君璧临作《金屋春深图》(广东省博物馆藏)亦为纸本设色,纵109.5厘米、横52厘米,尺幅比华嵒原作略小。黄君璧除实录华嵒题识外,还在画心左侧边沿署小字曰,“甲子夏,临于何氏田溪书屋,黄君璧”,钤朱文印“允宣”及“君璧所作书画”。“甲子”为1924年,黄氏时年27岁。华嵒原作曾经何冠五田溪书屋鉴藏,而黄君璧临本作于田溪书屋,据此不难看出,黄君璧临作也和蒋涟一样,都是受当时的华嵒原作收藏者邀请而特意临摹的。临作完成之后,原画主人何冠五及其他文化名流如陈述叔、黄慕韩、黄汉纯、张大千等均在黄氏临作上题咏殆遍,增添了临作的艺术与文献价值。
陈述叔题跋曰,“香泛庭花露气宽,纤纤帷月乍醒寒。画师却道唐宫色,只许君王半面看。海绡翁”,钤朱文印“陈述叔”。陈述叔(1870—1942),名洵,晚号海绡翁,广东新会人,曾任中山大学文学院词学教授,长于词,有“陈词黄(晦闻)诗”之谓,著有《海绡词》《粤词雅》《海绡说词》等。
黄汉纯题跋曰,“毛嫱衣皮褐,行人走且僵。元钖施嫫母,飞鸟为下翔。杨妃虽云姣,决于一夫眶。喜怒变妍丑,恩宠固靡常。贾董非不遇,终罹绛灌伤。况以色示人,谣诼岂能量。哥奴结边将,国势如隙墙。渔阳猝风发,祸水归诸杨。朝倾骊山宠,暮离马嵬殃。承恩不借貊,早为乱兵戕。流俗喜疵短,孰察中情芳。怀古写幽怨,骊姬泪匡床。对此增感叹,士亦有毛嫱。愿君放直笔,拂拭岩穴光。甲子七月七日,黄汉纯题”,钤白文长方印“汉莼”。黄汉纯,一作黄汉莼,生平事迹不详,从史料记载可知,1905年广州南武学堂成立,谢英伯为校长,黄汉纯与杨渐逵、李蕴石、黄小唐等同为教员。
黄慕韩题跋曰,“日上帘栊睡起迟,独抽情绪自丝丝。三郎道是临朝去,恼煞流莺在柳枝。未成梳洗怕窥人,薄薄罗衫短衬身。似自思量前夕梦,故留春色入眉匀。乍醒腰支态倍慵,坠簪不觉鬓云松。萧闲庭院无人侍,一盏琼浆意味浓。甲子七夕,慕韩题于劬学斋”,钤白文长方印“慕韩”。黄慕韩,又名黄裔,斋号劬学斋、黄晚闻堂,广东广州人,民国年间广州西关富商,富藏碑帖、字画和善本图书、陶瓷、玉器、雕刻等,当时粤中古董界、美术界、文化界等名流,均与之交善,黄君璧也曾到其家中观赏、临摹藏品。
何冠五题跋曰,“欲画双娥着笔难,九龙帐薄怯春寒。妆成更怕江苹妒,莫作金轮黪紫看。君璧道兄属题《仿新罗山人太真晓妆图》,冠五何寿”,钤朱文方印“戒逸堂主人”。据此可知,此图本应为《太真晓妆图》,但后来鉴藏者依据华嵒题识的前四字将其定名为《金屋春深图》,故约定俗成,一直沿用至今。
张大千题跋曰:“维扬三到鬓成丝(新罗山人凡三到扬州,始遇知者),潦倒何堪老画师。定有怜才出红粉,不教倾盖卖鹾儿。写出风鬟雾鬓姿,睡容窈窕足堪思。凌波暗露春消息,犹向唐宫赋荔支。裹足始于五代,则新罗此幅非太真也,审倘亦蒲东会真之类也耶?君璧道兄以所临本见视,笔情幽邈,直可乱真,即席属题,率书博笑。太千弟爰,时癸卯十月朔一日也”,钤白文印“蜀郡张爰”。张大千(1899—1983),名爰,又名正权、权,别号大千居士,四川内江人,1949年以后离开大陆,晚年定居台湾,与黄君璧、溥心畲并称“渡海三家”,与黄君璧交游甚笃。题跋中“癸卯”为1963年。
鉴藏印章有朱文长方印“邓又同藏书画”和白文方印“景藏山馆”。“邓又同藏书画”乃邓又同常用鉴藏印。邓又同(1916—2003)乃清代漕运总督、安徽与贵州等省巡抚邓华熙(1826—1916)之孙,广东顺德人,热衷于书画鉴藏与乡邦文献的整理研究,曾将珍藏的400余件兵盔甲胄、金石碑帖、翰墨手札等捐赠给广州博物馆,著有《清代广东翰林考》。另一鉴藏印“景藏山馆”疑为邓又同之印,因在梁鼎芬(1859—1919)跋隋镬拓片(1908)中,亦同时钤有朱文长方印“邓又同藏书画”和白文方印“景藏山馆”,故可推知。
这些题跋,陈述叔、何冠五未具年款,黄慕韩、黄汉纯与黄君璧作品为同一年(1924),张大千则是在黄君璧作此画39年以后题跋。这些题跋,多集中歌咏杨贵妃的各种情态,感史伤怀,有感而发,独张大千提出,裹足始于五代,而杨贵妃生活在唐朝,并未有裹足之习,所以认为华嵒原画所绘并非杨贵妃(太真),而怀疑是“蒲东会真之类”。对于裹足究竟始于何时,学术界至少有十种不同的观点(5),不过近年来,学者们多数认同的时间是北宋时期(6)。不管是哪个时代,华嵒原作所绘杨贵妃缠足都是有误的。但华嵒毕竟不是学者,且清代的研究资讯也远不及张大千时代发达,所以出现史实的错误也很正常,这在其他画家的作品中也并不鲜见,但据此认为画主非杨贵妃则失之偏颇,因为华嵒原诗的诗意已经明确指出画主身份。张大千题跋称黄君璧临作“笔情幽邈,直可乱真”,是对黄君璧早年临习古画技艺的肯定与赞许。这些题跋,一方面反映出题者之艺术造诣与诗情,另一方面亦反映出他们对年轻的画者——时年27岁的黄君璧画艺的推崇,折射出这一时期以黄君璧、张大千、何冠五等画家、鉴藏家为交游圈的翰墨因缘。
图1 清·华《金屋春深图》,纸本设色,119cm×57cm,广东省博物馆藏
图2 清·蒋涟《金屋春深图》,绫本设色,124cm×57cm,广州艺术博物院藏
图3 近代·黄君璧《金屋春深图》,纸本设色,109.5cm×52cm,广东省博物馆藏
从这三幅画不难看出,无论原画,抑或临作,均流传有序,备受时人和后人激赏,很显然,其传移模写的意义,已远远超出绘画本身,融合在诗意、画意与情谊之中。
两件临作与原画相比,从构图上并无明显区别。但细审之,会发现临本和原作之间仍有细微差别,如蒋涟所绘蚊帐的龙纹图案并不清晰,黄君璧书迹有钩摹痕迹,且气韵并不连贯。蒋涟的作品因为是绫本,所以显得比华嵒原作更为陈旧、发黄。蒋涟临作与华嵒原作相比,更为接近原作;而黄君璧临作已在不自觉中融入作者笔意,这是区分二者之关键。在人物的造型方面,华嵒老辣精到,线条遒劲浑厚,黄君璧赋色鲜艳,欢快明亮,线条流畅自然,各有所长。因为蒋涟和黄君璧都有所本,所以无论构图还是意境始终未能脱出华嵒蹊径。尽管如此,亦能看出蒋涟和黄君璧临摹古画的深厚功底。尤为难得的是,黄君璧作此画时未及而立之年,却显示出卓绝的绘画技巧,这为其以后的艺术创作打下坚实基础,这是在研究黄君璧艺术生成状态时不可忽略的。
值得注意的是,在现成作品中,传移模写往往又成为书画作伪的重要手段之一。很多作品因为是忠实于原作的模写,被后人挖款、改款,有的在模写时甚至就无款,然后被添上被摹写作者的款,从而堂而皇之地充当原作。现在所见到的双胞胎或多胞胎作品就是典型例子。这是我们在鉴定书画时要特别留意的,也是通过《金屋春深图》的传移模写给予我们的重要启示。
(1) 王耀庭《故宫名画闹双胞——再说传移模写》,台北《故宫文物月刊》2006年3期,总第276期。
(2) 苏庚春著,朱万章整理《犁春居书画琐谈(三)》,《中国书画》2015年8期,总第152期。
(3) 缪荃孙《艺风堂笔记》,转引自汪兆镛《岭南画征略》卷七。
(4) 广东历代绘画展览组委会编《广东历代绘画展览图录》(上篇),217页,岭南美术出版社,2010年。
(5) 贾伸《中国妇女缠足考》,载《妇女风俗考》,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高洪兴《缠足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
(6) 高世瑜《缠足再议》,《史学月刊》1992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