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客栈

夜幕似乎已经降临好久了，你乘着轿子赶了有一个小时的路，一个苦力在轿前打着灯笼。灯笼投下一圈微弱的光，一路上你模糊瞥见一片竹林、稻田里一洼反光的水，或者一棵榕树黑漆漆的轮廓，它们就像在潺湲不止的平淡生活里隐隐显露的美好事物。偶尔会碰见一个未在天黑前赶到目的地的农民，用扁担挑着两只沉甸甸的篮子从轿旁侧身而过。轿夫们走得比较慢，但是白天赶了那么远的路，他们依旧精神头十足，愉快地聊着天；他们大笑着，其中一位还突然唱了一段不成调的歌。但这时走到了上坡路，灯笼的光突然打在一堵粉墙上，你已经到达了城墙外第一片沿路散布的破房屋前，再走两三分钟便是一段陡峭的台阶。轿夫们跑着登完台阶，把你抬进城门。狭窄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商店里依旧很忙碌。轿夫们粗声粗气地高叫着。人群里让开一条道，你从中间穿过，两侧密密麻麻地站立着好奇的人们。他们个个表情冷漠，神秘莫测地用黑眼睛盯着你。轿夫们终于干完了白天的工作，这时摇摇晃晃地大步向前走。突然他们停下，向右转进一座院子，于是你到了客栈，轿子放了下来。

客栈有一个长形的院子，部分地面上堆着杂物，两边各有一排朝向院子的房间。院子靠三四盏油灯照明。这些油灯只在近旁投下朦胧的光，却将周围的黑暗衬得更加浓重。院子的前端挤着几张桌子，显得很拥挤，每张桌子都是满座，客人们或吃米饭或喝茶，有些玩着你看不懂的游戏。大火炉上一直用大锅烧着水，还蒸着一大锅米饭，客栈的几个伙计站在炉旁照看着。他们快速盛出一大碗一大碗米饭，并把不断送来的茶壶里添满开水。再往里走，有几个膘肥体壮的苦力正光着膀子用热水麻利地冲澡。院子的尽头是主客房，正对着大门，不过有一道影壁挡着以防偷窥。

房间很宽敞，没有窗户，硬泥地面，是整个客栈最高的建筑，屋顶没有天花板。墙面粉刷过，露着屋梁，让你想起苏塞克斯郡的农舍。家具包括一张方桌、一对直背扶手木椅，三四张铺着草席的简陋木床，你一会儿将选最干净的那张在上面休息。一盏油灯发出如豆的微光。他们给你送来灯笼，然后你等着开饭。轿夫们因为终于卸下了重担，所以此时欢声笑语的。他们洗了脚，换上干净的拖鞋，抽起长杆烟枪。

此时，你手中这本大部头是多么宝贵啊（为了轻装赶路，你只允许自己带了三本书），你是多么小心翼翼地读着每一页上的每一个字，这样你就可以尽量推迟终要读到结尾处的可怕时刻。你深深地感激这些大部头的作者们，你翻着书页，估计它们能供你读多久，希望它们能再增加一半的页数。此时你不要求书中的文字流畅得匆匆一扫便能理解。一个复杂得需要读两遍才能明白其含义的措辞并非令人讨厌，大量的比喻让你展开丰富的想象，众多暗示给你带来发现的快感，这些都是一本书极其宝贵的品质。这时，如果书中的思想又很细腻但不深奥，那么你便拥有了一本完美的书。

客栈里突然一阵喧嚣，你往外一瞧，原来是一群坐着轿子的中国旅客进来了。他们在隔壁房间里住下，透过薄薄的墙板，你听见他们一直大声聊到深夜。

你疲乏的身体享受着躺在床上的舒适，眼神慵懒地欣赏着屋门上方精美的气窗格子。院子里那只灯笼通过破烂的窗纸投进来昏暗的光线，窗格繁复的花纹逆着光呈黑色。终于，一切都安静下来，除了隔壁一个男人在痛苦地咳嗽。这是肺结核特有的那种反复不停的咳嗽。一整晚不时地听到这声音，你不禁怀疑那可怜的家伙还能活多久，同时庆幸自己有个强壮的身体。这时一只公鸡开始打鸣，啼声嘹亮，好像就站在你的脑后。不远处号子手吹响号角，声音悠长而悲怆。客栈重新开始热闹起来，灯都亮了，苦力们整理好担子，迎接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