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骄阳:莎翁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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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57?—1587(8)

月光明媚,我极目凝视,

想看清海岸之外还有什么。

他没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形式逃离,不过管他什么形式呢。反正他烂醉之下(关于这一点没有异议)答应了要给奎杰利家五个小少爷当家教,主要教拉丁文,管睡管吃,还能有一季度十先令的薪水,最后带回家的钱也不算多得离谱;他又不是来格洛斯特郡发财的。

可极目之处,除了海滩什么也看不见。

那里的房子是新建的,是在亨利八世时期,和伯克利一样离开莎普内斯很近,这样他就能看到塞汶河,又能梦到船只了;那家的女主人是奎杰利夫人(主人的第二任妻子),她很精明,喝醋比吃糖酒更开心,而大人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逍遥爽快能在爱丁顿喝酒直至烂醉的家伙了,他很严肃庄重,俨然是一身黑衣的地方执法官。仆人们起初还以为可以拿威莎当笑柄,嘲笑他的斯特拉福鼻音,在他发出“嗯、哈、呵”时就一顿讥讽,可是他打一开始就对男管家很犀利,对扭着屁股的女仆们一副冷漠姿态。他要求独自住一间屋子,也得偿所愿,房间和少爷们的比邻。

一步东,一步西,我茫无目的地摸索,

沙滩深深——

至于那几个男孩子,即他的学生或弟子,最大的马修十五岁,接下来是亚瑟十三岁半,然后是约翰十二岁,他们都是第一位奎杰利夫人所生;第二位夫人生的是双胞胎,即迈尔斯和拉尔夫,他们顶多十岁。家里本来还有两个女儿,从某位格洛斯特画家拙劣的微型肖像画来看,她们和母亲一样,一脸的尖酸刻薄,都死得很早,七八岁就夭折了。所以家里就剩下这些个调皮捣蛋的男孩们,得要往五个脑袋里灌输拉丁文,可脑袋下面只有四张不同的脸。

陷住了我姑娘的双腿。[32]

昏昏欲睡的夏末午后,神圣的奥维德就更显得枯燥乏味。一只青蝇从敞开的窗扉嗡嗡地飞进来,孩子们的目光不由被它吸引,不肯再听课了。双胞胎兄弟似乎相信自己天生就是神童,哥哥们打着哈欠,伸胳膊蹬腿,对奥维德和李利语法抱怨不迭,有时还会大叫着打起来,把沾了墨水的小球扔来扔去,还偷偷地画污秽图片。他们对威莎毫无敬畏心。老师叫拉尔夫,对方就说自己是迈尔斯,尽是瞎搅和,而哥哥们还会加以教唆。有时父亲会测试孩子们学得如何了,可结果总是差强人意。

“干吗要学呢,”亚瑟厉声咆哮,声音都破了,“tuli和latum就是现在时的fero吗?全都是废话,我才不要学呢。”

“你得学,上帝啊,教你什么你就得学什么。”威莎说着,他被激怒了。

“你骂人了,老师,”马修一脸震惊地说,“你亵渎了上帝之名[33]。”

“看我不把你的裤子扒下来,”威莎喊道,“看它管不管用,看我拿根棍子抽你屁股。”

双胞胎一听到扒裤子就咯咯地笑起来。怎么回事?

某个秋日上午,奎杰利大人对威莎说:

“嗯,伯克利大人的演员回来了,他们在城堡里演了《鬼屋》[34],当然是用英语演的。”

“是那部关于鬼屋的喜剧。”

“没错,我想孩子们若是能把普劳图斯的一些台词自行译成英语来表演就再好不过了。每个人译自己的那部分,寓教于乐最有效,这可不是让他们吵闹打斗寻乐子(你得承认他们尽在课上干这些事),而是合法有益、事半功倍的乐子。”

“可是普劳图斯作品里没有诗。”

“是没有,不过有智慧和敏捷激烈的争论,交锋对白,这对将来要学法律的人很有益,马修和亚瑟就得学学。你给他们读《孪生兄弟》,里面有一些部分适合他们俩。你可以在布里斯托尔的肯莱夫店铺买到书。好多年前我还演了其中的一个角色,当时我还在学校学拉丁文,演戏可开心啦。”说这话时他有点忧郁。

于是在十月的某个晴朗的日子,威莎骑马前往布里斯托尔。伯克利和城堡,伍德福德,阿尔维斯顿。阿尔蒙兹布里、帕奇韦、菲尔顿。他骑着奎杰利大人的栗色骟马,满地金黄和棕色的树叶像一条条炸过的鱼;鸟儿在树枝间老鼠似的啾啾着,像随时要逃离夏日的沉船。他晃悠悠地骑着马,身披一件旧斗篷,荷包里装着金币(这可是他父亲制作的优质钱包),钱是用来买书以及让他在某家普通馆子吃顿简餐的。他自己根本没钱。

到了布里斯托尔,他莫名地心怀敬畏。布里斯托尔,他惊讶地张开嘴,那里到处竖立着桅杆;他闻到了咸涩的味道,看到街上逗留的人无疑就是水手们(唉,可怜的内陆霍比,这会儿已经入土了)。大街上到处是忙碌和醉酒的人,奴隶贩子的小教堂里传出了钟声;大桶在鹅卵石铺成的路面上开心地滚动着;看到这么多海员他感到惊慌羞涩,有些人的服装颜色和式样怪异,金耳环在阳光下闪着光泽,水手们的皮肤在阳光和海风的洗礼下成了棕褐色和红色,遥远的海上除了阳光什么都没有。老天呐,他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使命是购买一位故世已久的罗马人的作品,他得付钱买书,接着吃一顿简单的晚餐,然而再次背对这活生生的世界。

“我们有这书,”书商肯莱夫说,“《孪生兄弟》和《鬼屋》,还有《吹牛士兵》。哦,你可以每一种拿五本,加上你自己的教师用书,教师的可以打七五折,其他的不打折。”书商是位老头,不停地说话和咀嚼,书店很幽暗,散发着墓地的气味,当然这是在指书;不过收银台上放着一个骷髅头(哎,这些讨厌而贪婪的坏蛋),他右手托着骷髅头,说这是一个黑人男性的头骨,是个奴隶,是被打死的。店外面有水手的嘈杂声(伙计们,快点),他们正从酒馆里趔趄着走出来,咸涩的海水味道充斥着这埃文河畔的另一个小镇,到处是卷帆和收帆的桅杆。肯莱夫说:“在布里斯托尔,人(任)何居(其)他地方可找不到则(这)样的书。”他就是这样的口音(方才还把书名读成《鬼胡》和《气牛士兵》)。这时一辆马车在圆石路上嗒嗒地赶过来,前面拉车的是两匹灰马,马儿欢快地跑在宽街上。“并不是所有黑皮肤的都是奴隶,”肯莱夫说,“那个女的,门帘后的那个就很黑,也许你觉得是棕黑色的,据他们说她是从印度买来的,唉,买来时还很小,是头领的女儿,那家人可怜她就收养了她。可现在她成了高傲优雅的信基督的女人,嘴唇厚厚的,不过没多少人会留意她。”威莎的目光随着马车急切地望去,马车嗒嗒地跑过了街角。“是去鱼塘。”肯莱夫边说边点头,嘴巴不停地嚼着,看着威莎走出书店。

威莎把书扎好,披上斗篷,把书夹在腋下,在曲折蜿蜒犹如蛇形的小巷里徘徊着,依然十分迷惘。这时有人在一处敞开的大门口向他打招呼:

“找乐子吗,来吧!你要找啥样的?”

他转过身,心都要跳出来了。那人穿着一件漂亮松垮的良家妇女的长袍,虽然白底的衣服脏兮兮的,露出的肩膀和胸脯皮肤当街泛着光,身体倾斜,双臂交叠抱着,惬意地靠在门框上,朝他微笑。假如英国人是白皮肤的,他心想,那她的肤色就算黝黑了;但这又不是纯粹的黝黑,带点金色,却又不是真的金色,也不是蓝紫色,当我们说到颜色时,我们眼前通常会是平整的一片,就像布匹,可这里说的是肌肤,它会随着动作和起伏泛出不同的光,色调会不停地发生变化,但色泽始终很丰富,可谓高贵华美;她的肤色是高贵的。至于她的头发,那是幽黑卷曲的,她的嘴唇丰厚,鼻子在冷风中并不像英国人那样紧缩着,和安妮的不同,在阳光不足时并不紧紧地缩拢,而是平缓舒张的;她的额头很宽,并不高。她就这样站着,朝他微笑,用修长金色的手指召唤他。

他囊中羞涩(只够买普通人分量的羊肉片),不知该怎么做。这当然得花真金白银了,这天使模样,这天堂般的新鲜幸福,可他之前没在爱情实践上付出过代价(除了用自由来偿还,那是多昂贵的代价,却又如此低廉),一想到自己在琢磨要通过这道虚掩的金色小门,走进这间金色屋子得花多少钱时,他内心就变得委顿无力。可面前就是摇摇欲坠的砖石房,走廊幽黑狭长通向远处,里面传来欲望和释放的呻吟。他犹豫地站在那里,她依然微笑着,“想来,就进来吧。”他皱着眉,咧嘴笑了,咕哝着,一边打开右手掌,空空的一无所有,接着她笑了起来,笑声怪异,像是水晶断裂一般。

他踉踉跄跄地朝她走去,两条腿像是没了肌肉,灌满了水。她微笑着招呼他随自己走进去。他走进幽暗中,一股麝香和灰尘气味,还混杂着腋下酸臭的汗味,竟然还有扔在垃圾桶里的一堆裂壳鸡蛋发出的腐臭味,以及水手外衣上特有的霉味、溅出来的精液气味,那股徘徊不去的水手纵欲后精尽而亡的味道。走廊两侧的屋子里传来各种声音,有笑声,有节奏的嘎吱嘎吱声,还有深沉的男声预言般地喊叫:“来了快来了。”有一间屋子的门开着,威莎看到了里面的一切,那里有一张低矮的简陋小床,上面的毯子十分污秽,地板上还有血迹斑斑的破布,肉欲交媾正贴着墙壁进行着,在汗水和咒骂中驰骋抵达了终点,可目的地却是破败的城市,这是一趟海难之旅。那个女的是黑人,皮肤锃亮,浑身裸露,嘴巴开着,被人推在墙上,陷入绝境一般,一个庞大笨重的水手不停地撞击她,他的衬衫纽扣解开着,系带也松开了,里面露出一蓬蓬卷曲的红色体毛,胡子也是红色的,他的头上除了零星稀疏的卷毛和几缕红发外,其他地方是秃的。站在威莎身旁的同伴微笑面对这一切,而他却感到恶心,感到一阵兴奋,一种他之前并不熟悉的厌恶感,就连和疯狂的安妮度过的那些怪异夜晚都未曾让他有过这种感觉;他甚至因为羞耻和恐惧而脸红了,莫名地想扑倒在那个熟悉的白皙肉体上哭闹一番,他想起那薄薄的嘴唇和尖尖的鼻子,自己那玩意儿想在她体内探索,寻求慰藉。可是,他跟随着同伴又走到了另一个房间,房间里除了完事的幽灵外一切空荡荡的,这些幽灵从墙边朝他咧嘴笑着,小小的老鼠精灵一般从肮脏的床单褶皱里朝外窥探着,一只毛茸茸的胳膊死气沉沉地从床下伸出来。他站着;还来得及逃走。她迅速地把衣服从肩上脱下,露出了墨迹般乌黑的乳头;她微笑着靠拢过来,手臂伸出来。他把扎好的普劳图斯作品丢到地上,他还穿着斗篷,不过把它甩在了身后,他抱住她颤抖的金色身体。她说别,而他吻了上去,把她要说出来的话硬是塞了回去。在这个柔软怪异的接触中,他觉得自己又像是开启了某段奇怪的霍比之旅,来到了长着狗头或平脚的人类领地,长金蛋的棕榈树下面能找到红宝石和钻石。那里有岩石、烤炉般的太阳、会讲话的鱼、长牙齿的波浪。接着她猛地抽身离开,一边伸出手掌要钱。

“我只有……”他拿给她看,她立刻怒不可遏。当他竭力想再次拥抱她,返回那个融化时间的温柔乡时,她用黑色的拳头揍他,并喊着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个年长些的女人慢吞吞地走了进来,黑皮肤,很粗野,浑身油腻腻的,嘴里嚼着什么东西,扁平的嘴唇因此变成了紫色,她未穿胸衣的胸脯晃荡着,就在宽松、沾满污迹的红色衣袍下面,乳房都要垂到腰部了。她们大声说着自己的语言,而后一同来打他,四只拳头齐上,一边还叫喊着。他蹒跚着往后退,一只手捂住眼睛,以防被她们抓伤,就在他被推下走廊时,他那两枚铜币叮当作响,滚到了地板上,一个衣服解开的白种男人从一间屋子里往外望,见到这一幕,此人张开大嘴露出满口烂牙,高声大笑起来。

他逃到街上,风儿突然刮得强劲起来,那带着侮辱的笑声也随风过来,他盲目地寻找着宽街,风吹起了人们身上的斗篷,顽童们笑着追逐帽子,各家酒馆的招牌晃动着,嘎吱作响,帽子拍打在他的膝盖上,让他感到羞耻,他在找“玫瑰”招牌,那里有个少年正帮他看着那匹倔强的栗色马,就为了赚半个便士。他不想在声音嘈杂、烟雾缭绕的人群里就餐,他也确实没法再待下去了,因为他没钱了;他连付给那个不停擤鼻子、衣衫褴褛的穷小子的半便士都没了。“拿着。”他边说边把自己空空的钱包交给对方,那只他父亲亲手制作的上好皮具。男孩张大嘴,拿了过去,把钱包翻来覆去地看。威莎跳上马,把耻辱抛在了身后的布里斯托尔,离开塞汶河河口地带,出城返回源头方向。他心头很快又涌上一股新的耻辱和恐惧感,他此行的唯一目的可是来买书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