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新视野:展现民族文化非凡创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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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司马迁的多维历史视野

 

司马迁的不朽杰作《史记》自从著成之后,历代传诵不衰,至今仍对读者具有巨大的魅力;而且,《史记》所创造的著史格局,不仅影响了中国史学两千年的进程,还一直影响到当代。这岂不是人类文化史上的奇迹!从研究层面说,学者们对于司马迁的政治观、经济观、民族观,《史记》主要篇章的成就等,均有了可观的研究成果。但尚有一个重要问题似乎关注不够。这就是,《史记》较之先秦时期《左传》等史著,是由史学初具规模到产生成熟的巨著之飞跃,那么从历史视野来说,司马迁与先秦史家所不同的是什么?《史记》被传统史家称誉为著史之“极则”,是否与其选取的历史视角的特点有关?其中又包着史家怎样的哲理思考?与此相联系的是,产生于汉代的《史记》的编纂思想,为何能与当代史家“立体式著史”的观念相通?当代实施的大型史学工程又为何能直接从《史记》的总体结构获得启示?本将围绕上述问题谈点粗浅认识,以求教于学界同仁。

 

一、多维历史视野:深刻的哲理思考

客观的历史,是以往人类社会活动演变发展的进程;经过历史学家思考、记载下来,便是书写的历史,即历史著作。正因为历史是人类社会进程的记录,它就不是单线式的演进,而是由多种因素交织而成,也即是多维构成、不断变化发展的空间图景。人类社会生活由简单到复杂逐步演进,人类对于自身历史的认识能力也由简单到复杂,由较低层次向较高层次逐步发展。其体现,便是观察历史由单一视角而发展到多重视角,所得的结果,是由比较朴素、简略的历史记载,逐步发展为复杂、丰富的记载。

人类远古的祖先实行“结绳记事”,就是最早的历史记录。《周易·系辞》(:“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郑玄注:“事大大结其绳,事小小结其绳。”何以知道大结所代表的大事、小结所代表的小事?就得靠口说相传。近代社会学家调查所得的某些原始部落的记事方式正好与此相印证。如我国南方少数民族佧佤人,在20世纪中叶以前还没有文字,记载本族史事的方法,就是用刻木头刻的痕迹深浅表示事件大小,靠本族老年人口说讲解。76到了殷商时代甲骨文上记载的事件,就已有明确的年、月、日要素。由此发展,就是编年史。我国先秦时期的两部最主要的历史著作《春秋》、《左传》,都是编年体裁,完全不是偶然。它表明早期的历史学家是采取年代先后的历史视角,即以“时间维度”观察历史,以年、月、日为线索,叙述春秋列国的政治事件、会盟攻伐,以及各诸侯国的政权更迭、盛衰变化等。

司马迁作为伟大的历史学家,他继承了先秦史学的成就,并且加以大大发展。《史记》著史体系气魄宏伟,由本纪、表、书、世家、列传五体互相配合而成,承载了丰富生动的内容,因而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而从史家的历史观察力来分析,则是由以往单一的视角,发展为多维视角,构成了宏阔的视野。主要包括三项:

(1)时间维度;

(2)人物活动维度;

(3)典章制度和社会情状维度。

以上三项中,“时间维度”实际包了事件的发生、演变、结果,二者密不可分,时间是记事的标,以时间来标示、贯事件的发生与始末。《左传》是编年史,而杜预概括其记事方法为:“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从历史家观察历史的视角看,“时间维度”的实际内容即是历史事件的演进。

由此表明从先秦史学的初具规模,到汉武帝时代《史记》这部成熟巨著的出现,是由于史家历史观察力产生巨大飞跃而实现的。《史记》的五体结构是外在的形式,而其实质内涵,则是史家深邃的哲理思考:首先,历史的演变,是以时间先后为线索展开的,以年、月、日的先后,将一件件相关的史事组织起来;其次,凸显了历史的创造主体是“人”,是在各个不同的社会领域发挥了作用,而又各有鲜明性格特点的人物,在历史的舞台上演了复杂曲折的活剧;最后,制度的沿革和社会生活,也是客观历史演进的重要内涵,与事件、人物活动相结合,构成社会进程的全貌。

司马迁历史观察力的高明,确实令人叹服!多维视角是从哲理思考上紧紧把握住人类历史演进的三大要素,五体结构的著史体系则是其外在形式,由此来展现历史丰富生动的内容。由于《史记》在著史格局上的巨大成功,从史学发展的实践上看,历代正史的编纂者绝无例外地以之为楷模,从《汉书》到《清史稿》,历经两千年均奉为圭臬。再从历史编纂思想、编纂方法的得失言之,自东汉初的大史学家班彪父子,到近代著名学者梁启超,都过精当的评论,予以高度赞扬。班氏父子主要赞誉司马迁善叙事理才华过人史德高尚。班彪云:“然善述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盖良史之才也。”77班固又加以发展,谓:“其涉猎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以勤矣。……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78至唐代刘知幾以后,评论者更加重视的,是司马迁创造的著史格局气魄雄伟容量广阔,足以展现社会历史的丰富内容。如刘知幾说:“《史记》者,纪以包举大端,传以委曲细事,表以谱列年爵,志以总括遗漏,逮于天文、地理、国典、朝章,显隐必该,洪纤靡失。”79“语其通博,信作者之渊海也。”80赵翼说:“司马迁参酌古今,发凡起例,创为全史。……一代君臣政事,贤否得失,总汇于一之中,自此例一定,历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范围,信史家之极则也。”81章学诚则赞誉《史记》的著史气魄和丰富内涵为“范围千古,牢笼百家”82

正因为司马迁在哲理思维上能发现构成历史演进的时间、人物、社会生活(制度沿革是社会生活中的要件)三大要素,所以才能达到如赵翼所言“发凡起例,创为全史”,并且以著史之“极则”来表达《史记》在构建史学体系上的最高典范意义。上述精到的评论,集中地说,都深刻地揭示出司马迁在观察历史和表现历史上所具有的伟大创造力。

 

二、从“以事系年”到“通古今之变”

《史记》所创设的著史体系中,本纪处于最重要的地位,从历史视角来说,它是以时间维度来考察历史的演进,记载重大事件。司马迁对“本纪”的命名,显然是极其慎重的。刘知幾在《史通·二体》篇中讲:“纪以包举大端。”他又在《本纪》篇中讲:“盖纪者,纲纪庶品,网罗万物。考篇目之大者,其莫过于此乎?及司马迁之著《史记》也,又列天子行事,以本纪名篇。后世因之,守而勿失。”“盖纪之为体,犹《春秋》之经,系日月以成岁时,书君上以显国统。”刘知幾在不同地方所讲,着重点有不同,合起来看,他是从三个方面讲本纪取名的含义:一者,纪是纲纪万物,它在全书中专记有关国家大事项二者,本纪只用于天子,表示至高无上的地位,是“国统”之所系,“纪”按时间纵贯记事,直接来源于《春秋》依年、月、日为序。

以上刘知幾所论,可谓颇得其实。而我们所特别注重的是,司马迁的本纪继承了《春秋》的记史方法,而又加以大大发展。简言之,同样是以“时间维度”记载历史,从先秦史著到《史记》,已实现了巨大飞跃,由《左传》是按春秋242年年代之先后,井然有序地直录式记史,发展为《史记》之本纪12卷,对华夏民族几千年的历史,“通古今之变”的考察,“原始察终见盛观衰”。司马迁对此有自觉的追求,《史记·太史公自序》了明确表述:“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

《史记》是记载华夏民族几千年历史的通史,司马迁所高悬的目标,是“通古今之变”,对于上起华夏民族的始祖黄帝,下迄他所生活的汉武帝时期,贯通考察,尤其着重记述各个时代的盛衰变化,探究其中的历史动因。即是说,对每一个历史时期,都要写出它在历史长河中如何变,并回答出现历史变局的原因是什么。

那么,《史记》的本纪,怎样着力体现“通古今之变”的著史目的呢?概括而言,主要运用了以下三种手法

第一,广博地搜集、整理先秦以来各种典籍文献,“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以及官府档案、刻石铭文,并以其本人在全国各地亲身考察的历史遗迹和采访所得的故老传说相印证,写成一部详尽的中华民族的信史。司马迁所注重的,是施政得失、帝王贤否、大臣作为、战争攻略、外交活动、民族关系、疆土拓展等等。自传说华夏民族始祖黄帝,到唐尧、虞舜,因为时代久远,史料稀少,书缺有间,司马迁更以极大的苦心搜求排比考论史料,作成《五帝本纪》。并在篇末“太史公曰”中详述本人搜求的广博和考论之精心:

 

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83

 

继之夏、商、周三代,每一朝代各立一篇,为《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秦的地位特殊,先立《秦本纪》,述秦的先世事迹,崛起于西陲,累代奋发努力而成帝业,具备了统一全国的基础。《秦始皇本纪》集中记载了始皇先后兼并六国、完成统一大业,其后因实行暴政,激起全国民众的反秦风暴导致迅速灭亡的历史。项羽在秦汉之际“号令天下”,故立为本纪。西汉建国以后,则按每一在位皇帝设立一篇本纪。84这样,共设立12篇本纪,连续记载了中华民族自远古至当世几千年的历史,构成了《史记》全书的总纲。

第二,在据实记载的基础上,画龙点睛式地正面发表议论,更加明确地揭示出盛衰兴坏之理。秦何以灭亡汉何以兴盛这是西汉前期上自帝王下至士庶共同关心的大问题,司马迁在《秦始皇本纪》和《高祖本纪》篇末了中肯的回答。《秦始皇本纪》篇末“太史公曰”极其精炼地概括了秦由僻远小国到统一全中国的历史:“秦之先伯翳,尝有勋于唐虞之际,受土赐姓。及殷夏之间微散。至周之衰,秦兴,邑于西垂。自公以来,稍蚕食诸侯,竟成始皇。”秦始皇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始皇而羞与之侔”,恣意妄为,把一切民生疾苦、人心向背置之度外,其结果是秦帝国在民众的反抗怒涛中顷刻覆灭。秦的兴亡教训是何等深刻!对此,司马迁不详细分析,因为汉初政论家贾谊的名篇《过秦论》已经了脍炙人口的论述,因此司马迁采用了特殊的手法,用“善哉贾生推言之也”直接引用其几千字原文作为回答。贾谊文章最精警之处在于,他尖锐地提出这样的问题:一个强大的、天下无敌的秦国,为什么竟会骤亡呢?他明确回答,秦的灭亡是实行暴政的结果,“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故其亡可立待”。“(陈涉)奋臂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85他进而指出,政治成败、人心向背是比什么权位、兵器都要强大得多的东西。统一了天下的秦国比起它以前僻处雍州时岂不更强,而拿陈涉的地位、武器来说又根本无法与秦以前的对手山东六国相比,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为什么呢?结论只能是:“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政治搞坏了,再锐利的武器也抵挡不住为生存而战的千万起义的民众。那么,汉朝为何能够代秦而起,而且成为一个强盛的朝代呢?司马迁明确指出,这是由于汉高祖刘邦接受了秦亡教训,实行德政,以宽缓政治代替暴虐政治,与民休息,体现出由乱到治的客观规律性。《高祖本纪》篇末正是从汉初成功地实现了历史变局的高度发表议论:“太史公曰: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周秦之间,可谓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86“承敝易变”便是充分地肯定汉初以德政代替秦的暴政,减轻百姓负担,医治了战争的创伤,使饱受灾难的民众得以宽息,为西汉的强盛奠定了基础。“得天统矣”,其主要含义,即符合客观的法则。当然其中或许还包含有若干“天意”成分,处于西汉时代的历史人物,不可能完全摆脱“天人感应”一类神秘主义的影响,这是我们不应加以苛求的。合而观之,《秦始皇本纪》和《高祖本纪》篇末两段重要议论,正是从“通古今之变”的高度而得到的宝贵认识,对以后的史家也极具启示的意义。

“文景之治”是西汉历史又一关键,由于这段长达39年时间实行轻徭薄赋、奖励生产等措施,西汉社会积累了巨大的财富,为武帝时的鼎盛局面奠定了强大的物质基础。司马迁深刻地认识这种历史演进的内在法则性,所以他高度评价汉文帝的政治功绩,这并非出于个人的偏爱,而是杰出学者从历史变动的趋势所总结出来的深刻见解。《孝文本纪》大量记载了文帝连续多年奖殖农桑、减轻农民田租徭役的有效措施,在此基础上,他用两段正面议论,赞誉文帝作为封建帝王却躬行节俭的性格,和不事征伐、务使海内安宁以免民众烦扰的功绩。篇中的一段论云:

 

孝文帝从代来,即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狗马服御无所增益,有不便,辄弛以利民。尝欲作露台,召匠计之,直百金。上曰:“百金中民十家之产,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上常衣绨衣,所幸慎夫人,令衣不得曳地,帏帐不得文绣,以示敦朴,为天下先。治霸陵皆以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不治坟,欲为省,毋烦民。南越王尉佗自立为武帝,然上召贵尉佗兄弟,以德报之,佗遂去帝称臣。与匈奴和亲,匈奴背约入盗,然令边备守,不发兵深入,恶烦苦百姓。吴王诈病不朝,就赐几杖。群臣如袁盎等称说虽切,常假借用之。群臣如张武等受赂遗金钱,觉,上乃发御府金钱赐之,以愧其心,弗下吏。专务以德化民,是以海内殷富,兴于礼义。87

 

此段议论中,有以下三处值得注意:其一,举出多项典型史实,如欲建一露台,考虑到“百金中民十家之产”而罢议,以皇帝之尊,而常衣绨衣,凡此均极赞其恭谨节俭,爱惜民脂民膏其二,对南方的赵佗北方的匈奴,都实行和好宁边政策,避免酿起战端,烦劳百姓其三,善于纳谏,对袁盎等人言辞激切的话,也能虚心采纳。大臣有过,设法使其自省,不治其罪。从自身行事处理政务的原则,和外交决策三大端,论述汉文帝治国均遵循休养生息、以德化民的方针,因而出现国家富足、社会安定的罕见局面。司马迁的这段议论,正是从把握汉初历史前进方向的高度,总结何以能出现“文景之治”的原因。篇末的赞语,进一步深化篇中所论:“太史公曰:孔子言‘必世然后仁。善人之治国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诚哉是言!汉兴,至孝文四十有余载,德至盛也。廪廪乡改正服封禅矣,谦让未成于今。呜呼,岂不仁哉!”“仁政”是孔子极力赞美的治国的最高境界,司马迁在这里则强调汉文帝在位二十余年的作为堪称是实现了孔子的理想。总之,《孝文本纪》中这两段正面议论,画龙点睛,提高了全篇史实记载的价值,从总结历史盛衰变化的高度,揭示出文帝时期为西汉盛世出现奠定了强大物质基础的原因。同时,也表达了司马迁这位二千余年的史学家心目中“理想式”皇帝的标准,本身行事要恭俭勤敏,对百姓要宽厚仁爱,使其安心生产、增殖财富,对周边民族要安抚和好、不事征伐。汉文帝恰恰符合这个标准,所以高度赞誉他“以德化民”、“德至盛也”!

第三,与十二本纪的记载相配合,《太史公自序》中又对每一篇的撰述义旨出概括。其意图,正是为了帮助读者明古今历史发展、“承敝通变”的大势。对此,我们细加品味即能领会。如:

 

始皇既立,并兼六国,销锋铸z5,维偃干革,尊号称帝,矜武任力;二世受运,子婴降虏。作《始皇本纪》第六。

…………

子羽暴虐,汉行功德;愤发蜀汉,还定三秦;诛籍业帝,天下惟宁,改制易俗。作《高祖本纪》第八。

…………

汉既初兴,继嗣不明,迎王践祚,天下归心;蠲除肉刑,开通关梁,广恩博施,厥称太宗。作《孝文本纪》第十。

…………

汉兴五世,隆在建元,外攘夷狄,内修法度,封禅,改正朔,易服色。作《今上本纪》第十二。88


总之,司马迁在先秦史学成就的基础上,加以大大发展,以十二本纪详载史实为世代读者留下几千年中华民族演进无比宝贵的信史,并且明其盛衰变化之深层原因,其广泛搜集史料之勤,历史见识之高,编纂技术之精,都为后代史家树立了楷模。

在《史记》五体结构中,十二本纪之后紧接着十表,这是司马迁的匠心安排,其目的,是以本纪和表共同构成全书的纲领,显示“通古今之变”的总趋势。以往对于十表重视不够,我们对此应有新的看法。刘知幾曾说:“表以谱列年爵。”89梁启超则谓:“表以收复杂事项。”90他们都讲出了《史记》十表的一些特点,但十表还有更重要的作用。此即白寿彝先生所指出的:“《史记》十表是最大限度地集中表达古今之变的。……司马迁每写一个表,就是要写这个历史时期的特点,写它在‘古今之变’的长河中变了些什么。”91这里,我们仅以《六国年表》为例。战国时代,是中国历史变化的一个重要时期。在《史记》记述中,战国的特殊性在于,它属于东周,而从周平王东迁以后,先经春秋,是十二诸侯并立的时代,周天子已失去号令天下的地位,只相当于一国之君,进入战国,“东周君”地位更加式微。故《周本纪》的后半篇,已无法起到统领全局的作用。据此,司马迁须依靠别的篇章。他在《六国年表》之前写了一篇长序,便分明地借以起到统领战国时期历史的作用,其中论云:自秦穆公称霸西戎,“则与齐桓、晋文中国侯伯侔矣。是后陪臣执政,大夫世禄,六卿擅晋权,征伐会盟,威重于诸侯。及田常杀简公而相齐国,诸侯晏然弗讨,海内争于战功矣。三国终之卒分晋,田和亦灭齐而有之,六国之盛自此始。务在强兵并敌,谋诈用而从衡短长之说起。矫称蜂出,誓盟不信,虽置质剖符犹不能约束也。秦始小国僻远,诸夏宾之,比于戎翟,至献公之后常雄诸侯。论秦之德义不如鲁卫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晋之强也,然卒并天下,非必险固便形埶利也,盖若天所助焉”。序的结尾又称:“余于是因《秦记》,踵《春秋》之后,起周元王,表六国时事,讫二世,凡二百七十年,著诸所闻兴坏之端。后有君子,以览观焉。”92显然,司马迁是以《六国年表》来提挈战国七雄争战、角逐、强弱的变化,以及秦如何逐步强大,翦灭六国而统一天下。详审表中内容,秦在表中的位置,列于六国之上。表中不但记载秦事独详,而且将战国时期的异常天象如日蚀、彗星等,也都记在秦国栏目之内。与《六国年表》序中论述秦统一全中国“盖若天所助焉”,“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等,合而观之,正可证明司马迁精心撰写此表,其主旨就是显示秦逐渐强大至最终统一海内这一历史大势。

 

三、以人物为中心:展现历史创造的主体

“人物维度”,是司马迁观察历史又一重要视角。司马迁所开创的纪传体,历来即被视为以人物为中心记载历史。梁启超《要籍解题及其读法》中论“《史记》创造之要点”,列在首项者即为“以人物为中心”,并论云:“其书百三十篇,除十表八书外,余皆个人传记,在外国史及过去古籍中无此体裁。……对于能发动社会事变的主要人物,各留一较详确之面影以传于后,此其所以长也。”93梁启超此论并不完全准确(因为本纪及世家的内容,还有记全国或一地方政权政治、军事大事的成分),但从总体上讲,却明确讲出《史记》的著史格局“以人物为中心”的特点,而且他们都与“发动社会事变”密切相关。

从今天来看,以人物为中心,是对“人”创造历史的作用的发现和充分肯定,是记载历史的巨大进步。而这一进步,又根源于观察历史能力的重大推进和哲理思考之上升到更高的层次。而这恰恰是在战国以来出现的历史变局推动下取得的。战国至秦汉之际,客观历史运动的显著特点是:旧的以血缘为纽带的氏族制度遭受沉重的打击,平民力量迅速崛起,能否发现和任用文武贤才,往往能直接影响国家的盛衰存亡。清代著名史学家赵翼对此曾过精辟的论述:“游说则范雎、蔡泽、苏秦、张仪等,徒步而为相。征战则孙膑、白起、乐毅、廉颇、王翦等,白身而为将。此已开后世布衣将相之例。”94战国以后有作为人物在历史上所起到的重大作用,大大打开了历史学家眼界,使之对推动历史进程的深层原因有进一步的认识。在秦汉之际的风云变幻当中,人的活动的作用更表现得淋漓尽致。刘邦出身平民,“无尺土之封”,却凭借他的智谋策略,在一批文武贤才的帮助、拥戴下,登上帝位,成为强盛的汉朝的开国君主。刘邦周围这批豪杰之士,也几乎都出身低贱,却在反秦起义和楚汉战争中建立了赫赫功业。如陈平、王陵、陆贾、郦商等,皆布衣平民。樊哙、周勃、灌婴、娄敬出身更贫贱,分别以屠狗、织薄、贩缯、挽车为业,而都建功立业,致身卿相。历史的空前变局,使司马迁对人物在时代前进中起到重要作用形成了新认识,这无疑是他创造以人物为中心的著史新体裁之认识基础。《史记·太史公自序》中一再陈言:他作为史官,若果“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将是莫大的罪过,而作七十列传的明确目的,为记载“扶义俶傥,不令已失时,立功名于天下”的人物在历史上的活动,便是明证。

以人物为中心,展现出“人”是历史创造的主体。——这一历史视角贯穿于本纪、世家的大部分篇章和全部列传中。司马迁记载了时间跨度极大、范围极其广阔的各种类型的历史人物,包括有作为的帝王、贤臣、勇将、谋士、起义的英雄、睿智的思想家,以及出身下层的人物,均以丰富具体的史实,生动的手法,描写他们在特定历史场面中个性鲜明的行为,表现其对历史进程所发挥的作用。这里略举两个典型例证。

商鞅是战国时期在秦国成功地实行变法的著名政治家,司马迁为他立了《商君列传》,集中而详实地记载他佐秦孝公变法、使秦国骤致富强的历史功绩。司马迁突出地记述了以下几项:一,商鞅变法的原委。商鞅选择由卫入秦,正当“秦孝公下令国中求贤者,将修穆公之业”,秦国急于寻找强国的良策,这就为商鞅提供了绝好的历史机遇。商鞅求见孝公以后,前三次是以“帝道”、“王道”、“霸道”进说,孝公起初根本不感兴趣,“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次说“王道”之时,孝公“益愈,然而未中肯”,再次说“霸道”,孝公则“善之而未用也”。最后商君进说“强国之术”,孝公乃兴奋异常,如饥似渴,“公与语,不自知膝之前于席也。语数不厌”。于是君臣目标一致,决心以变法求得秦国之强盛。二,围绕变法与否,秦国朝廷上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商鞅引用历史经验阐述变法主张,驳倒保守派人物的阻挠。商鞅对秦孝公说:“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孝公称善。甘龙却反对说:“不然。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商鞅予以有力的驳斥:“龙之所言,世俗之言也。……三代不同礼而王,五伯不同法而霸。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贤者更礼,不肖者拘焉。”杜挚也企图阻挠,说:“利不百,不变法。……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商鞅批驳说:“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礼者不足多。”商鞅在秦廷上这场激烈的辩论,充分显示出商鞅的政治远见和实行变法的坚定性。他着眼于实现秦国强国富民的时代课题,依据无可辩驳的历史经验,有力地阐述实行变法的必要,大受秦孝公赞赏,立即任命他为左庶长,实行变法。三,尤其重点记载了商鞅两次变法的内容和取得的巨大成效。第一次变法在孝公六年,内容为:“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僇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其中的关键点是:奖励耕织,生产多的可免徭役,让民众劳动致富,同时改变旧的氏族大家庭形式,变为普遍的小农户制度,鼓励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增强秦国的物质基础;废除贵族的世袭特权,制定按军功大小给予爵位的制度,加速旧的氏族制的瓦解;推行连坐法,严究犯罪行为,加强城乡的治安管理。变法过程中,遭到旧势力的反对阻挠,太子犯法,商鞅决定重办治罪,以树立法令权威。“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明日,秦人皆趋令。”篇中更强调法取得的巨大成效:

 

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95

 

于是孝公任命商鞅为大良造,掌管最高军政权力。至孝公二十年,秦国由雍迁都咸阳,商鞅第二次实行变法,主要内容是:合并乡邑为三十一县;为田开阡陌封疆,废除井田制,准许土地买卖;创立按丁男征赋办法,规定一户有两个丁男者必须分居,否则加倍征赋;颁布度量衡器,统一度量衡制度。司马迁同样充分肯定第二次变法的卓著效果:“居五年,秦人富强,天子致胙于孝公,诸侯毕贺。”

总之,《商君列传》站在纵观战国时期历史前进方向的高度,以详确的史实,记载了商鞅两次变法奠定了秦国富强基础这一秦国历史上的关键性事件,令人信服地再现了商鞅这位成功的改革家的形象。《太史公自序》中更明确赞赏商鞅变法的巨大功绩:“鞅去卫适秦,能明其术,强霸孝公,后世遵其法,作《商君列传》。”秦孝公死后,商鞅遭贵族势力诬害,车裂而死。值得注意的是,司马迁对商鞅受诬而死并未表示同情,篇末“太史公曰”:“商君,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卒受恶名于秦,有以也夫!”司马迁学术思想的主导面是儒家,崇尚“仁义”、“德政”,同时,他又受到道家“清静无为”思想的明显影响。因此,他最为赞赏的是如汉文帝的“仁政爱民”、“不烦劳百姓”,而对法家学派的人物持严格批评态度,称他们“刻薄少恩”,商鞅也在此。但更加重要的是,司马迁不以个人好恶歪曲历史事实,在记述中如实反映商鞅变法致使秦国富强,充分肯定商鞅的历史功绩,由此证明司马迁是一位忠实地记载客观历史,具有高尚史德的史学家。

再一个典型例证,是司马迁为反秦起义英雄陈涉立了世家,表现出他准确把握秦汉之际历史动向和歌颂人民大众反抗压迫的卓越见识。《史记》“五体”中设立世家的标准和意图何在?后人每以己意猜测,所言未必切合司马迁之原意。实则《太史公自序》中对此已有明白的交:“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讲明世家是用以记载像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般的辅弼股肱之臣,即周代的十二诸侯和汉代的侯、王这样的人物,他们的名号、地位在国家有举足轻重的影响。而像孔子、陈涉,虽然没有诸侯的名号,但因为他们在历史上起了非同寻常的作用,司马迁也破例立为世家,以彰显其巨大的历史功绩。陈涉虽然出身耕,处于社会的最底层,但他是农民起义英雄,由他点燃反秦起义烈火,终于把暴虐的秦朝推翻。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了论定:

 

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作《陈涉世家》。96


他把陈涉比作讨伐暴君桀、纣的商汤、武王,二千年前的史家,能够如此深刻认识和热情歌颂农民起义英雄的巨大功绩,其历史洞察力实在令人赞叹不已!

刘知幾在史通·世家》篇中,却责备司马迁为陈涉立世家,是“自我作故,名实无准”,其论云:“按世家之为义也,岂不以开国承家,世代相续?至如陈涉起自群盗,称王六月而死,子孙不嗣,社稷靡闻,无世可传,无家可宅,而以世家为称,岂当然乎?夫史之篇目,皆迁所创,岂以自我作故,而名实无准。”刘知幾过分看重名分、地位,却不承认陈涉起义的意义,斥之为“群盗”,这是受专制主义思想的影响,用等级制观点看问题而形成的偏颇看法,相比之下,更说明司马迁进步的历史观是多么的难以企及!再从历史编纂学角度言之,刘知幾的主张过分拘于体例。司马迁则是灵活处理,在必要时敢于突破成例,而《史记》的编纂思想恰恰因此而放射出光华,因而被后世史家赞誉为“体圆而用神”。

《陈涉世家》着力表现陈涉勇于反抗压迫、揭竿而起的无畏精神。陈涉出于苦难环境之时,即已胸怀远大志向:“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者笑而应曰:‘若为佣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秦二世元年,秦朝征发闾左贫民屯戍渔阳,陈涉、吴广均在征发之列,任屯长,九百名戍卒行至大泽乡,为大雨所阻,不能如期到达,按秦朝法令过期要斩首。陈涉以慷慨激昂的语言,号召士卒奋起反抗暴秦:“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借第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陈涉不但勇于反抗,同时很有政治远见,对于民众早已不堪忍受秦朝暴政,全国有如布满干柴、即将燃起烈火的形势有正确的判断,他分析说:“天下苦秦久矣。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扶苏以数谏故,上使外将兵。今或闻无罪,二世杀之。百姓多闻其贤,未知其死也。项燕为楚将,数有功,爱士卒,楚人怜之。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今诚以吾众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天下唱,宜多应者。”大泽乡起义的火种,立即燃起燎原之焰。起义军“攻铚、酂、苦、柘、谯皆下之”,乃入陈,受三老、豪杰拥戴,陈涉立为王,国号张楚。司马迁进而叙述各地纷纷响应,叛秦归楚:“当此时,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陈涉。乃以吴叔为假王,监诸将以西击荥阳。令陈人武臣、张耳、陈馀徇赵地,令汝阴人邓宗徇九江郡。当此时,楚兵数千人为聚者,不可胜数。”陈涉派周文率大军西击秦,武臣在河北立为赵王,韩广立为燕王,田儋在山东立为齐王,甯陵君咎立为魏王。秦朝统治已陷于分崩离析,陈涉虽然被叛徒庄贾杀害,但秦朝最后灭亡的命运已经注定。故司马迁在篇末大书特书:“陈胜虽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恰与《太史公自序》中的精论断“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相呼应,一再有力地肯定陈涉起义推动了秦汉时期历史进程的伟大作用!司马迁评价陈涉是首先发难的英雄,但并未回护其过失。篇末写陈涉为王后,旧时耕伙伴来看他,住了一段时间,没有拘束,讲了些陈涉以前穷苦时的情形。有人向陈涉进了谗言,陈涉便杀了他。结果,“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者。……诸将以其故不亲附,此其所以败也”。明确地指出陈涉因胜利而严重脱离群众,这正是造成他失败的重要原因。

司马迁对于通过记载人物的活动来展现“人”是历史创造的主体,已达到相当程度的自觉。十二本纪,不但记军政大事,而且记述了秦始皇、项羽、汉高祖、汉文帝等不同历史时期核心人物的活动和性格;三十世家,分别记载了春秋时期各诸侯国历史,同时也记载了周公旦、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等政治家的活动,以及孔子、陈涉和西汉萧何、曹参、张良、陈平、周勃等重要人物的活动;七十列传中既有专传,又有合传、类传,记载了大量春秋战国、秦汉时期的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和各阶层代表人物。本纪是《史记》全书纲领,其余篇章围绕本纪展开记事,表明中华民族几千年的进化史,就是各个时期在历史舞台上纵横驰骋、个性鲜明的人物创造的!

“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97这是司马谈临终前执司马迁之手含泪嘱咐,司马迁郑重地承诺的庄严使命。记载在各个历史时期建树功勋的人物是司马迁著史的重要目标之一。司马迁凭借高度的责任感和杰出的才华,出色地完成了他确定的目标,为中国史学提供了记载生动、血肉饱满的人物形象,并通过人物表现各时期特定历史面貌的成功典范,因而被后世史家尊奉为著史的楷模。

 

四、典章制度和社会情状视角

司马迁深邃的哲理思考和非凡创造力的又一突出体现,是选取典章制度和社会情状视角撰成八书,作为历史著作的重要部分,与记载政治军事人物和记载人物活动相结合。《太史公自序》中对于设置八书的作用有明确的表述:“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据《史记索隐》作者司马贞言:“书者,五经六籍总名也。此之八书,记国家大体。98即八书包的内容是当时人们心目中典章制度和社会生活中八个最主要的部分“礼乐损益”指《礼书》、《乐书》;“律历改易”指《律历书》“兵权山川鬼神”指《兵书》、《河渠书》、《封禅书》“天人之际”指《天官书》“承敝易变”指《平准书》。而今本《史记》八书的顺序是,《礼书》第一,《乐书》第二,《律书》第三,《历书》第四,《天官书》第五,《封禅书》第六,《河渠书》第七,《平准书》第八。《律书》、《历书》分为两篇,而缺《兵书》。这是什么缘故呢?历来学者多有讨论,如司马贞《索隐》所说,因《礼书》、《乐书》、《兵书》三书亡缺,补缺者分《律历书》为《律书》、《历书》,以足八书之数,故今本八书中无《兵书》。99但今本《礼书》、《乐书》、《律书》的序,其见识、笔法均应出于司马迁之手无疑,非他人所能拟作。《礼书》序以下的内容,为后人摘取荀子《礼论》及《议兵》以补。《乐书》序以下,也是后人摘取《礼记·乐记》文字以补100

是则,司马迁八书所记均为当时“国之大政”,而《历书》以下五篇确是司马迁原作,历代学者对此并无疑问。这里仅就对当时及后世影响尤为重大的《天官书》和《平准书》简要论述,以见司马迁选取社会情状视角记载历史的重要价值。

《天官书》是总结古代天文学知识和对“天人之际”发表系统看法的篇章。“天人关系”一向是观察历史和处理现实关系的重大问题,在西汉时代更是如此。自然史与人类史的关系极其密切,天体运行、各种复杂的气象以至种种自然灾害的发生,都对人类社会产生巨大的影响和作用。人类对天体的认识经历了漫长艰巨的过程,有关“天人之际”的探索同样是复杂艰难的课题。司马迁创立《天官书》作为八书之一,将记载、总结天文学知识作为其恢宏的史学著作的一部分,证明他具有过人的见识和渊博的学识。而同时,又与他父子两代相继担任“太史令”官职直接相关。司马迁曾经形容“太史令”的职务说:“文史星历,近于卜祝之间。”101太史令即身兼史官和执掌天文历法两种身份。《天官书》就是结合西汉皇朝建立一百年来官方的天文记载资料而撰成的,因此殊为珍贵。

《天官书》的主要贡献是,它开创了中国史学系统地记述天文学史料的优良传统,从而使我国丰富的天文学资料得以很好地保存、流传。特别是,司马迁记载了一份相当完整的星官体系,由于他的记述,“这个体系才能为我们得知,而今天我们在研究重要的汉代天象时就不能不依仗《天官书》的记载”。102

司马迁又发现了五大行星运行中的逆行和留的规律,以及月食现象发生的周期规律,从而把相关的研究向前推进了一大步。《天官书》还记载了观察恒星的颜色,注意到了恒星的亮度等。因此,现代科技史专家认为:“从中国天文学史的观点看,《史记》也是一座充满了世之珍的宝库。”103

尤其是,司马迁对“天人关系”这一时代课题了深刻论述,提出了具有唯物论倾向的进步观点。司马迁担任太史令,他的职责之一是监视天象,以揣测所谓天之意向,为朝廷服务。由于科学水平和认识能力的限制,他并不能摆脱占星术的影响。西汉时期天人感应、迷信之说盛行,司马迁相信天上人间有对应关系并不足怪。但他揭露战国时期唐昧等人“其占验凌杂米盐”,对占星术为迎合当权者的需要不断变换手法加以贬责,是他朝着否定占星术走出可贵的第一步。所以《天官书》篇末这样总结天意与人事何者更为重要:“国君强大,有德者昌;弱小,饰诈者亡。太上修德,其次修政,其次修救,其次修禳,正下无之。”104 他强调的是国君的行为和政治的清明,把治国的方针(“德”)和办法(“政”)放在最重要的地位,祈祷上天则不是什么好办法。从这一点上,甚至可以说,司马迁实际上否定了天意的作用。这同《封禅书》中针对汉武帝好鬼神,通过记述一系列历史事件揭露其诬妄的实质正相呼应。由此可见《天官书》在其“究天人之际”思想体系中所占有的重要地位。

论述社会经济发展与历史进程、国家盛衰的关系,更是司马迁的卓识。人类关于物质经济生活对于历史进程起到何等重要作用的认识,曾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先是认为历史发展是由“神意”决定,继之认为是由个别“英雄”人物所决定,这些错误观念曾长期支配人们的头脑。历经不知多少世代之后,最为睿智、杰出的学者才透过种种复杂现象,认识到经济条件对于历史发展起到根本支配的作用,如唯物史观创立者之一恩格斯在《社会主义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一书英文版序言(作于1892年)中表述的“一切重要历史事件的终极原因和伟大动力是社会的经济发展”105,那是到了19世纪大工业时代才提出的伟大发现;而司马迁则在西汉时代已经认识到经济活动与社会发展之间极其密切的联系。他撰写了《平准书》和《货殖列传》两篇,一社会生活为主要视角,一以人的活动为主要视角,记载物质生产、经济交换等对于历史进程的重大关系。

《平准书》在历史编纂学上的重大意义,是以开阔的视野记载了一代的经济状况及发展趋势,为后人提供了经典性论述。经过秦朝的滥用民力、对民众残酷榨取和秦汉之际长期战乱之后,西汉初年处于经济凋敝、社会残破的局面:

 

汉兴,接秦之弊,丈夫从军旅,老弱转粮饷,作业剧而财匮,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于是为秦钱重难用,更令民铸钱,一黄金一斤,约法省禁。而不轨逐利之民,蓄积余业以稽市物,物踊腾粜,米至石万钱,马一匹则百金。106

 

而到了武帝初年,国家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至今上即位数岁,汉兴七十余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而乘字牝者而不得聚会。守闾阎者食粱肉,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故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义而后绌耻辱焉。”107这是历史上少有的民众殷实、国库充足的情景。这如同从地下唤出的巨大财富是从何而来的呢?司马迁用确凿的史实说明,是因汉初“承敝易变”,接受亡秦教训,从高祖立国之始即采取恢复生产、爱惜民力的“宽省”政治,特别是文帝、景帝相继实行的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政策取得的巨大成效!汉初和武帝初年是西汉经济发展的两个关键时期,司马迁的论述从大处落笔,记载的史实既典型,而又生动、鲜明,凸了时代的特征,并且揭示出演进的趋势,因而千百年来成为研史者认识汉代社会经济发展的最为珍贵的依据。

 

五、民族文化创造力与“立体式著史”

最后,应简要论述司马迁“多维历史视野”的意义及其深远影响,以总结全文。

司马迁为了写出华夏民族自黄帝以来全部的历史,创造了由本纪、表、书、世家、列传有机配合的史书体裁。这种“五体结合”的史书形式能够成立的内在依据是什么?其成功的奥秘又在哪里?通过前文的分析已经得出答案,其根据和奥秘,就是多维度、多视角、多方位地观察和叙述历史。换言之,司马迁苦心擘画,其著史目的是要使读者明事件发生、演变的年代先后,了解历史变局的因果关系,睹见人物这一历史创造主体的活动和风采,同时又能知晓治理国家和传承文明所依赖的各种典章制度和复杂的社会情状。“多维历史视野”,是一种抽象和概括,以此可以更清晰地揭示出:司马迁在哲理高度和认识本原上,发现、掌握了如何再现客观历史进程的根本要领和途径。这是司马迁杰出创造才能在哲学思维上的体现,是笼罩《史记》全书的哲学光华。其成功地运用了多维度历史视野,而非单线式、单角度的观察,他呕心沥血著成的《史记》才为我们展现了华夏民族有史以来全景式的、丰富、生动的画卷,有血有肉,内涵深刻,令读者百读不厌,感悟奋起!运用“多维度历史视野”这一新概括、新表述,无疑能帮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史记》何以被称为著史的“极则”何以其成就“笼罩了两千年的中国史学界”?又何以人们一致对《史记》所具有的“永恒的魅力”推崇备至?

探讨司马迁“多维历史视野”这一课题还具有突出的当下价值,能更加恰当地评价《史记》历史编纂成就对20世纪史家的深远影响。近代以后,时代环境、著史观念、史著的受众对象等,与司马迁所处的时代都早已迥然而异,但是,司马迁构史体系所具有的见识和气魄,却仍然令有作为的史家受到深刻的启迪。现以梁启超对撰著中国通史体裁的探索和由白寿彝总主编《中国通史》成就为典型例证。梁启超在20世纪初,是以激烈地批判旧史、倡导“史界革命”的著名革新派人物,但他恰恰对司马迁在构史体系上的伟大创造力了高度评价。梁启超一再赞叹《史记》从多方位、多角度反映历史,强调要从其兼综众体、容量广阔、伸缩自如和以记载人物为中心等方面得到启示:“《史记》在体裁上集其大成,兼综众体而调和之,使互相补充而各尽其用。”108“纪传体的体裁,合各部在一起,记载平均,包罗万象。表以收复杂事项,志以述制度风俗,本纪以纪大事,列传以传人物,伸缩自如,实在可供人们研究。”109而从史学实践上,梁启超发愿著《中国通史》,从其已经撰写的部分篇章看,其体裁正是由载记、年表、书志、传记四者配合而成。110其基本格局和灵魂,明显是继承司马迁“多维历史视野”的观念和方法,而加以发展。

白寿彝先生是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由他担任总主编的《中国通史》于1999年全部出版,成为以“新综合体”著成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成功之作。从白先生对“新综合体”进行探索到《中国通史》完成,半个世纪的史学实践证明,其构史体系正是从司马迁运用“多维历史视野”的智慧得到宝贵启迪,并加以创造性发展而取得的重大成果!1946年他在昆明发表了中国历史体裁的演变的演讲,就已明确提出《史记》是“综合体裁”,并且提出今后应当用“立体的方法”著史,以克服当前在体裁上“艰难万状”的局面。至改革开放初期,他更加强调“创造新的综合体裁,以再现广泛复杂的历史现象”111。至1986年,他在《中国史学史》第1册《叙篇》中,即为《中国通史》在编纂体裁体例上了总体设计,提出:全书采用序说、综述、典志、传记四个部分互相配合成为一体的新的综合体裁。序说,“内容包含基本史料的阐述,已有的研究成果和本卷的编写大意”。综述,“阐述这一个历史时期的总的发展形势,其中包含政治、经济、军事、民族、文化和中外关系”。综述系“取法旧史之本纪”,而加以根本性的改造,“要求能综览历史发展的总过程及其规律,这是跟旧日的本纪显然有本质的区别”。典志,“分篇论述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状况以及政治制度、军事制度、法律、风俗等”,“综述与典志的关系,是要求前者能阐述历史发展之阶段性的全貌,而后者则是对这一历史过程中若干侧面的剖视”。传记,“包含个人传记,学派传记,艺术家、宗教家传记等”,我们写的传记“不是一个一个孤立的人物,而是特定历史时期特定历史环境中的人物”。他还指出,用这种新综合体来撰写历史的优点,最突出的两点是,“便于容纳更多的历史内容”和能够“更进一步地反映历史发展的面貌”。112《中国通史》全书12卷22册,就是贯彻这一编纂思想完成的,很显然,它既运用唯物史观为指导,体现了时代要求,凸了卓越的创造精神,同时又是司马迁以“多维历史视野”著史的哲理思考在新时代的回响,因而成为“20世纪中国史学的压轴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