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学科化之前的“文学”
在借鉴西方教育体制,建立起现代大学里“繁花似锦”的分科课程前,中国人也有很好的文学教育。清人姚鼐讲学书院,编选教材(《古文辞类纂》),促成桐城文派流衍全国[1],便是相当成功的例子。即便在西潮汹涌的清末民初,京师大学堂等迅速崛起,仍有康有为、章太炎等保持大儒讲学的传统。幸运的是,康、章二位讲学,留下较多资料,后人可据此钩稽并复原学科化之前中国人的“文学教育”。
1891年,康有为在广州创办万木草堂,革新教学体系,宣传维新理想,培养造就大批变法维新人才(如梁启超、麦孟华、徐勤、韩文举、梁启勋等)。这一经过,《康南海自编年谱》有详细记载。如“光绪十七年(辛卯)三十四岁”则云:“始开堂于长兴里,讲学,著《长兴学记》,以为学规。与诸子日夕讲业,大发求仁之义,而讲中外之故,救中国之法。”而“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四十一岁”则有曰:“(八月)二十二日封万木草堂,以吾所藏及藏书三百余箱,尽付一炬,所著行之书,亦已行各省毁版矣。”[2]扣除奔走国事的戊戌年,康有为讲学万木草堂的时间,足足七年;弟子张伯桢据1896—1897年于万木草堂听讲笔记整理而成的《南海师承记》,也证明这一点。对于康门弟子来说,万木草堂听讲,是闻“大海潮音”,乃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就像梁启超说的,“一生学问之得力,皆在此年”;“余生平于学界稍有所知,皆先生之赐也”[3]。
康有为的万木草堂在其政治生涯中发挥了非常巨大的作用,而好在他的弟子们极为崇拜他,“日札记其讲义”[4],而这些笔记又多有流传。1988年中华书局刊行《万木草堂口说》,整理者用的是藏广州中山图书馆的《南海康先生口说》和藏北京大学图书馆的《万木草堂口说》。其中涉及文学的部分有“文章源流”“文学”“论文”“骈文”“赋学”“讲王介甫百年无事札子、苏子瞻代张方平谏用兵书”“八股源流”“袁稿”等[5]。仅以“文章源流”为例:
古人言语文章无别。《六经》皆孔子文章。《易经》多工夫。胡稚威谓,人皆死,惟文不死。古来圣贤豪杰皆死,惟有文可以不死。青与白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文有自然之法,有创造之法。《诗》,辞章之祖,李斯辞章亦佳。《书》,开记事之体。……后汉至六朝俱骈文。昌黎一人独倡古文,当时未之从也,从之者柳宗元及其徒数人而已。昌黎文范围有宋一代。本朝讲侯、汪、魏三家。龚定庵能追周秦以上之文。唐以前之文,简腴厚曲,唐以后之文,长枯薄直。[6]
这些精彩言论,中华书局版每句断开,单独排列,因都是大判断。此乃传统中国大儒讲学的特点,吉光片羽,精美绝伦,但满天星斗,点到即止。一直到康有为的《万木草堂口说》,都是如此。文字简略,思路又如此跳跃,必须将其还原到朝夕相处的师徒讲学这一特定环境,才能明白其佳妙之处。这里需要的是结论,而不是具体的论证过程。与晚清以降引入“教科书”,肯说“多余话”,形成了鲜明对照。也与拥有教学大纲、教学讲义的我们不同,当时的互动很多,师生自由讨论,随兴而起,随兴而止。
在此我们可以再看另一位大师章太炎。
1922年4—6月,章太炎应江苏省教育会的邀请,在上海讲授国学。第一讲开篇就是:“我在东京曾讲演过一次国学,在北京也讲演过一次,今天是第三次了。”[7]在这三次讲授中,始终围绕着国学展开。而倾向于书院讲学的章太炎,对新式学堂的教学方式很不以为然。[8]因此,辛亥革命后,多次拒绝北大、清华的盛情邀请。面对日渐强大的现代教育及学术体制,太炎先生坚持独立讲学,而在章先生的学生中有很多后来很出名的学者,像朱希祖、钱玄同、许寿裳以及周氏兄弟等都是当时章先生在东京讲学的学生。后来北京大学请章先生来讲课,他就推荐了自己的学生,这也造成了民国初年到20世纪20年代期间,北京大学中文系老师的主要班底都是章先生学生的局面。因为这些老师大部分都是江浙来的,他们的口音太重,学生大都听不懂,因此学生上课都得要讲义。
章门弟子在追忆其师讲学时,往往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所见所闻自然颇多差异,但在章氏喜欢讲授的《说文》与《庄子》这一点上,各家回忆比较一致。任鸿隽:先讲顾炎武《音学五书》、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郝懿行《尔雅义疏》、王念孙《广雅疏证》, “一周一次,大约继续了一二年”;“小学讲毕后,我们请先生讲诸子学,于是先生讲了《庄子》”; “讲过了这些古籍之后,先生还作了一次系统的中国文学史讲解”。
很难说日后提倡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说界革命的梁启超等,是如何继承康有为的衣钵;真正影响弟子们的,是康的学术史讲授。想想日后梁启超之撰写《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1902)、《清代学术概论》(1920)、《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1923—1925)……
而若一定要在章太炎的“国学”论述中,凸显其“文学教育”的位置,那么,不妨落实为东京及上海讲学时对于三国两晋文辞的强调,以及对于“集外文”的表彰。经过周氏兄弟的诠释与转化,这一“重写文学史”的努力,日后被中国学界广泛接纳[9]。
只是随着大学体制日渐完善,“文学史”成为中国文学系的主要课程,凭借个人魅力独立从事“文学教育”,已成遥远的记忆——20世纪20年代以后,在中国文坛及学界肆意挥洒才情的,是康、章那些充满叛逆精神的学生辈。
[1] 近年的相关著述,参见陈平原:《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八讲“文派、文选与讲学——姚鼐的为人与为文”、王达敏《姚鼐与乾嘉学派》(北京:学苑出版社,2007年)第八章“桐城学人群体的形成”、徐雁平:《清代东南书院与学术及文学》(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二章“书院与桐城文派的传衍”、魏泉:《士林交游与风气变迁——19世纪宣南的文人群体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五章“梅曾亮的京师交游与‘桐城古文’的流衍全国”等。
[2] 康有为:《康南海自订年谱(外二种)》(楼宇烈整理),第19、66页,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
[3] 参见梁启超:《三十自述》,载《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一,第16—17页,上海:中华书局,1932年;梁启超:《南海康先生传》,载夏晓虹编:《追忆康有为》,第3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
[4] 梁启超《三十自述》有曰:“余与诸同学日札记其讲义。”
[5] 参见康有为:《长兴学记·桂学答问·万木草堂口说》,第230—250页。
[6] 康有为:《长兴学记·桂学答问·万木草堂口说》,第230—231页。
[7] 章太炎主讲、曹聚仁记述:《国学概论》,第1页,香港:学林书店,1971年港新六版。
[8] 参见陈平原:《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适之为中心》,第二章“官学与私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
[9] 参见陈平原:《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适之为中心》第八章“现代中国的‘魏晋风度’与‘六朝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