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言片语来自写作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扬州慢

当有人向我转述萨义德的“东方主义”,言及“东方”如何以一个他者形象被“西方”生产出来的时候,我会(并非不恰当地)想到,“古代/旧时代”作为一个时间里的他者形象,一个文化旧梦,又是怎么被“现代”生产出来的?十几年前,还没有听说过萨义德及其“东方主义”的时候,这样的思虑就曾从一次不期然的扬州之行里触景而生,不过也因为步移景换,那想法当时就烟消云散了。

这天黄昏开始下雪。几个人刚刚还在南京东郊一家小馆子里温酒闲扯,一个莫名其妙的召唤,杯盏就被抛下,一辆面包车就驰过了长江大桥。车上有时在南京农业大学教英语的柏桦,有因为一句诗而从上海跑去跟他晤谈的我,有骑着自行车从牡丹江到西藏,又从西藏经蜀道转往江南,身体历险了一年多的宋词。这是趟灵机一动的诗人行,再恰当不过地把扬州选作了他们的目的地。几个人都是头一次探访扬州,之前对这座古城又都满是向往,所以,当天黑了还没有抵达,就不免在内心催促飞快驰行的面包车开得再快些,更快些,好让他们快快进入那慢的境地。另一方面,车上的每个人又都在内心为自己减速,只言片语谈及的,是一个尽管尚未亲历,却仿佛了如指掌的扬州。后来黑灯瞎火地走入扬州的街头巷尾,去一家小旅馆安歇,他们夜视的想象之眼,从看不见里看到的,也几乎不是正履历着的那个扬州。至于一晚上梦见的,当然只能是彻头彻尾的扬州梦了……

八百多年前,也是一场夜雪之后,姜白石过维扬,慨今昔,自度曲,他抒写扬州最点睛的一笔,恰恰是他创建的词牌“扬州慢”。要是改动一下李清照的词,就可以说:扬州,真一个“慢”字了得。然而扬州也曾经快过,这地方是中华民族的发源地之一,春秋时期就已建城,因其优越的地理环境和良好的自然条件,一直以来都是东南地区的经济、文化中心,出现过“即山铸钱,煮海为盐,歌吹沸天”的盛景。正是扬州的极尽繁华,才有了“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这样的豪言和神话。除了它的铺张,让人感兴趣的是这说法里的速度——急疾飞往扬州是为了尽快消费吗?想来是为了做买卖吧。相对于牛耕的农业生活,扬州城里的商业文明可是乘在马车上的。要想超过它,你就得比它还要快。扬州后来的慢,很可能,正因为它竟然那般快过。待姜白石所谓“胡马窥江”,扬州城的灿烂华美一再被洗劫,明末清初更遭惨绝人寰的屠城!

文明相比野蛮,其生命力和进取心都要弱一些,弱得多,以至于颓废。然而,我曾讲过,“物质新鲜的光泽消损,它一旦陈旧,诗意的光芒就开始焕发了”。姜白石词中“废池乔木,犹厌言兵”的扬州,却不厌“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几个诗人懒觉起来后在扬州城里四下找寻的,也是“月明桥上望神仙”(张祜《纵游淮南》)之类的感觉。日常被略去,在扬州,人们要看的是“天碧台阁丽,风闵歌管清”(杜牧《扬州三首》),是“画舫乘春破晓烟,满城丝管拂榆钱”(郑燮《扬州》),是个园、何园的水石花木,是瘦西湖的纤秀,是春风十里和明月夜,至于扬州干丝和皮五辣子,那也已非它们本身,而是他们对一个扬州梦轮廓的勾勒之功。符号化的扬州比现实具体的扬州更属于扬州。那是现代人心目中的古扬州,一段似乎可以重回的慢的时光,一座让你以为能够静看现代之轮飞驰远去的湖心亭。——到扬州旅游的人们,并未到过扬州而想象着扬州的人们,还想再去扬州和再也不想去扬州的人们,期望的都是这么个扬州,一个古代/旧时代,一个现代的他者。对此,诗人们分外上心来着。

不过,日常生活中的扬州其实要快得多,或正从慢中快起来。一份报告显示,扬州一度曾把“现代工业城”“大学科技城”作为苦苦追求的目标。扬州的高速公路和环城高架路应有尽有。扬州通镇江的长江大桥已经架设。扬州的网吧里,女孩子们(她们和那什么“扬州美女”刚好是两回事儿)在屏幕上开的聊天窗口一点也不见少。只不过,当扬州人以导游或隐形导游的身份跟你谈起扬州,他就会有意无意地迎合你心目中的那个慢扬州。对那些名胜古迹文化符号的着意保护和旅游经营,则算得上是扬州慢的最佳快法(然而它是否无可避免其快餐的快法呢?)。那个作为他者的扬州,实在是扬州的自我塑造。说起来,一个现代扬州,也一样需要一个作为自身他者的古代/旧时代的扬州啊。

头一次扬州之行以后半年,一个酷暑天,我又为印第三期《倾向》诗刊往扬州去了一趟。快船从镇江开出,正午十二点行到长江江心,头顶的烈日强光和四边江面的反光聚焦,把船上每个人都变成了烤炉里的野味。这时候,遥望隐约的瓜洲渡,想象着“竹西佳处”的扬州,不知道现代化的快船怎么会比扬州还要慢!……那期《倾向》的稿子里,有一首柏桦就头一回扬州之行所写的诗——《广陵散》,说是——

一个男孩写下一行诗

唉,一行诗,只有一行诗

二十四桥明月夜

(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