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做法与释疑
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研究,理想的境界是能够同时提供理解传统,认识过程,了解现在和把握未来的钥匙。其中理解传统和认识过程至关重要,是了解现在和把握未来的基础。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虽然导致中国今昔截然不同,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造成了传统的断裂,但不一定意味着今日的一切比过去来得正确、进步、高明,也不是说传统在今日不再发生作用。中国文化从古至今一以贯之,清季民国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发生在这一文化系统持续活动的过程之中,中国固有的知识与制度,是国人认识和接受外来知识与制度并且加以内化的凭借。因此,近代中国人虽已开始接受西方的观念和制度,所凭借并非西化之后,所理解的与当时的外国人和今天的中国人均有所不同。固有文化不仅制约着知识与制度体系变动的进程和趋向,而且影响着转型后的形态。不了解中国的固有文化,就很难确切把握转型中的种种情形以及转型后的种种面相,也就无从进入近代中国人面对知识与制度转型时的精神世界,难以理解相应的各种行为。
作为中西新旧变相的传统与现代,往往相互缠绕,并非如当事人及后来者所以为的截然分立。好讲科学方法,是清季民国趋新学人的共相,至于什么是科学方法,各人的理解相去甚远。而且所讲科学方法又往往附会于传统。被指为树立现代学术范式的胡适,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主要是讲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梁启超、傅斯年等人也一度认为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最接近科学。不过,梁启超长期以归纳法为科学方法的主要形式,后来却意识到,历史研究并不适用归纳。在变化之前,梁启超一度站在汉学家的立场,主张考史,引起钱穆的不满,撰写同名著作,辨析清代汉宋并非壁垒森严,甚至尽力抹平汉宋之分。可是他论及民国学术,还是不得不承认:
此数十年来,中国学术界,不断有一争议,若追溯渊源,亦可谓仍是汉宋之争之变相。一方面高抬考据,轻视义理。其最先口号,厥为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继之有窄而深的研究之提倡。此派重视专门,并主张为学术而学术。反之者,提倡通学,遂有通才与专家之争。又主明体达用,谓学术将以济世。因此菲薄考据,谓学术最高标帜,乃当属于义理之探究。此两派,虽不见有坚明之壁垒与分野,而显然有此争议,则事实为不可掩。(20)
另一方面,近代学人所指称的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很大程度上是他们用后来的科学观念观察理解的认识,未必符合清代学术的本相。从胡适推许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到今日学界滥言乾嘉考据,可见对于由音韵训诂的审音入手的乾嘉学术,即使在专业领域也已经误会淆乱到颠倒黑白的程度。今人所讲清代学术的汉宋古今,即是历来学人的认识层垒叠加的产物,视为清学史的演进变异则可,视为清学发生演化的本事,则不免似是而非。以汉宋分争为主线脉络,甚至全用汉宋眼光理解清人的学术,多为阮元以下不断系统化的看法,而非惠栋以来复杂的实情。而且后来不断变换强化的解读,与阮元、江藩、方东树等人的本意也相去甚远。前人未必有汉宋对立、此是彼非、非此即彼的观念,即使有所分别,也与后人所说形同实异。
古今之争更是康有为以后才上升为全面性问题。清人多将古今兼治,熔为一炉,后来制定新式学堂章程,读经内容也并未排斥今文。因此讲今文不止常州一派,而常州学人所说,也并非一味从今古文立论。如果不是康有为托古改制,以及章太炎有心与康氏立异作对,今古文未必成为问题。而康有为转向今文,初衷或许只是迎合公羊学盛行的时尚,以求科考功名,为其立业奠定基础。
同样,近代学人好讲的浙东学派,固然为清代学人论及,可是不同时期不同学人所说的渊源流变和范围内容各异。迄今为止,关于浙东学派的研究,主要不是寻绎发生演化的历史,而是不断编织言人人殊的谱系。即使逐渐形成共识,也不表明符合事实。正如前贤所指出的,诸如此类的举动实为创造而非研究历史。而历史并不因此发生丝毫增减,反而无情地成为检验研究者见识是非高下的永恒尺度。每一代人心中的历史将永远反复受到验证。
近年来,海内外学人对于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的研究兴趣渐浓,做法互有异同。高明者的理念取径从努力的方向看有一致之处,都将概念、学说、思想视为整体,以传播与接受并重,并且注意由西而东,从外入里地输入引进、模仿移植、取舍调适的全过程和各方面。窃以为,这正是通过事实影响进入平行比较,从而进行比较研究的上佳课题,(21)对于学人的智慧与功力,也将是极大的考验与挑战。
由于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持续时间长,牵涉范围广,相关资料多,问题又极为复杂,非有长期专深系统的探究,不易体会把握。作为集众的研究,不做一般通史的泛论,也力求避免彼此隔断的窄而深,旨在分科治学的时代,超越分科、专门、古今、中外等界域,借鉴中古制度史研究的有效良法,避免先入为主的成见,将知识与制度研究合并,按照历史发展的时序,同时考察观念与行为的变化及其相互影响制约,探究概念引进、思想传播、体制建立等层面外来影响与本位知识、制度体系的冲突融合呈现对应、移植、替代、调适、更新的不同情形,梳理西学、东学影响下中学由旧学转向新学的轨迹大势,以及各级各类政治法律、社会经济、教育文化等制度体系的变革与变异过程,深入认识中华民族崭新智能成生与运作机制形成的进程、状态和局限,使得概念、思想、学科、体制各阶段各层面各角度的内外复杂关系完整体现,力求沟通古今中外,更加全面深入地把握知识与制度转型的渊源流变和各个层面的内在联系。在实证研究的基础上,形成一套相互沟通的理念、行之有效的方法、具有统系且不涉附会的解释系统和恰如其分的表述话语,为超越分科局限的知识与制度转型研究提供切实可行的新取径和新做法。
遵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的途辙,本丛书将宏观作为探究的工具而不是表述的依托,读者高明,自然能够区分这些具体表述背后各自的“宏大框架”的当否高下。参与本从书的各位作者,对此大义的领悟各有所长,或许不能尽相吻合。而他们的成果一旦独立,读者从中领悟的微言大义也会因人而异,呈现出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景象。这并不改变研究的初衷,作为开端,自有其承上启下的意义。呈现阶段性的研究所得,与其说要提供样板,毋宁说是探索途径,显示一些方向性的轮廓,希望由此引起海内外同好的兴趣,加入这一潜力无限的探索中来,循此方向,贡献各自的智慧和功力,在提供具体研究成果的同时,使得研究路径和方法日趋完善。研究成果结集出版,并不意味着相关研究的结束,而是向海内外学人展现一片广阔的研究前景。同时,同仁们努力追求的目标,不仅仅是丰富思维的内容,更要提高思维的能力。
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研究,进行有年,收效显然,困惑仍多。探索前行,应是恰当写照。概言之,此项研究,重在怎样做,而非做什么,也就是说,主要并非所谓开拓前人目光不及的专门领域,尤其不欲填补什么空白,而是力图用不同的观念、取径和办法,重新审视探究历史本事与前人的历史认识之间的联系及区别,以求理解前人的改变是如何发生,如何演化,以便探究今日国人的思维行为、观念制度的所以然。若先有主观,则难免看朱成碧,所谓论证,无非强古人以就我。而以后来观念说明前事,历代皆有,不得不然。此一先入为主,不可避免地存在,所以学人早已提出“以汉还汉”之类的目标。只是如何还得到位,既要条理清楚,又不曲解古意,前贤做法各异,还原程度不一,还须仔细揣摩体会。
治史当求真,而真相由记录留存。即使当事人,因立场、关系等等因素,所记也会因人而异。况且,记录不过片段,概念往往后出,当时人事的语境,经过后来史家等等的再论述,不知不觉间变化转换,能指所指,形同实异。继起者不能分别历史叙述中本事与认识的联系及区别,每每因为便于理解把握而好将后出的集合概念当作条理散乱史事的工具,又没有充分自觉,导致望文生义,格义附会。时贤批评以关键词研究历史相当危险,主张少用归纳而力求贯通,或认为越少用外来后出框架越有成效,确有见地。不从先入为主的定义出发,最大程度地限制既有的成见,努力回到前人的语境理解其本意,寻绎观念事物从无到有的生成或演化,理解把握约定俗成之下的千差万别,应是恰当途径。
今日学人的自身知识大都由现代教育而来,受此影响制约,感受理解,与上述取径不免南辕北辙。用以自学,不免自误,进而裁量,还会害人。近代中国面临前所未有的大变局,意识行为以及与之相应的知识和制度规范,乾坤大挪移。努力引领时流的梁启超和趋新之外还要守成的章太炎、刘师培、王国维等,都曾不但用西洋镜观察神州故物,而且主动附会,重构历史。可见用外来“科学”条理固有学问,早在上一次世纪之交已经开始。只是当胡适等人理直气壮地用西洋系统条理固有材料欲图整理所有国故时,先驱者逐渐察觉过去的鲁莽,程度不同地自我反省。可惜后来者不易体会,历史不得不再次循环往复。所遗留的问题,至今仍然不断迫使人们反思。经过清季千古未有的大变局和五四开天辟地的新文化,有多少已经天经地义之事需要重新检讨,或者说从更贴切地理解古今人们的意识行为的角度看,有必要进一步再认识。
历史研究,无疑都是后人看前事,用后来观念观照解释前事,无可奈何,难以避免。但要防止先入为主的成见,尽量约束主观,以免强古人以就我。如何把握1931年清华20周年纪念时陈寅恪所提出的准则,即“具有统系与不涉傅会”(22),至关重要,难度极高。这不仅因为后人所处时代、环境及其所得知识,与历史人物迥异,而且由于这些知识经过历来学人的不断变换强化,很难分清后来认识与历史本事的分界究竟何在。陈寅恪曾说:
以往研究文化史有二失:(一)旧派失之滞。旧派所作“中国文化史”……不过抄抄而已。其缺点是只有死材料而没有解释。读后不能使为了解人民精神生活与社会制度的关系。(二)新派失之诬。新派留学生,所谓“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者。新派书有解释,看上去似很条理,然甚危险。他们以外国的社会科学理论解释中国的材料。此种理论,不过是假设的理论。而其所以成立的原因,是由研究西洋历史、政治、社会的材料,归纳而得的结论。结论如果正确,对于我们的材料,也有适用之处。因为人类活动本有其共同之处,所以“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是很有可能性的。不过也有时不适用,因中国的材料有时在其范围之外。所以讲大概似乎对,讲到精细处则不够准确,而讲历史重在准确,功夫所至,不嫌琐细。(23)
近代以来,中西新旧,乾坤颠倒,体用关系,用夷变夏,已成大势所趋。1948年杨树达作《论语疏证》,为陈寅恪所推许,并代为总结其方法:
先生治经之法,殆与宋贤治史之法冥会,而与天竺诂经之法,形似而实不同也。夫圣人之言,必有为而发,若不取事实以证之,则成无的之矢矣。圣言简奥,若不采意旨相同之语以参之,则为不解之谜矣。既广搜群籍,以参证圣言,其言之矛盾疑滞者,若不考订解释,折衷一是,则圣人之言行,终不可明矣。今先生汇集古籍中事实语言之与《论语》有关者,并间下己意,考订是非,解释疑滞,此司马君实李仁甫长编考异之法,乃自来诂释论语者所未有,诚可为治经者辟一新途径,树一新楷模也。天竺佛藏,其论藏别为一类外,如譬喻之经,诸宗之律,虽广引圣凡行事,以证释佛说,然其文大抵为神话物语,与此土诂经之法大异。……南北朝佛教大行于中国,士大夫治学之法,亦有受其薰习者。寅恪尝谓裴松之《三国志注》,刘孝标《世说新书注》,郦道元《水经注》,杨衒之《洛阳伽蓝记》等,颇似当日佛典中之合本子注。然此诸书皆属乙部,至经部之著作,其体例则未见有受释氏之影响者。唯皇侃《论语义疏》引《论释》以解《公冶长》章,殊类天竺譬喻经之体。殆六朝儒学之士,渐染于佛教者至深,亦尝袭用其法,以诂孔氏之书耶?但此为旧注中所仅见,可知古人不取此法以诂经也。盖孔子说世间法,故儒家经典,必用史学考据,即实事求是之法治之。彼佛教譬喻诸经之体例,则形虽似,而实不同,固不能取其法,以释儒家经典也。(24)
以事实证言论,以文本相参证,继以考订解释,可以明圣人之言行。此即宋代司马光等人的长编考异之法,也是史学的根本方法。其要在于依照时空顺序,通过比较不同的材料,以求近真和联系,从而把握包括精神观念在内的各种形式的史事的发生演化。在此之上,应当依据材料和问题等具体情形,相应变通,衍生出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千变万化,体现史无定法的奥妙。
与陈寅恪沟通较深的傅斯年撰写《性命古训辩证》,讲性命二字的古训,用法、德学者常用的“以语言学观念解释一个思想史的问题”的方法,强调:“思想不能离语言,故思想必为语言所支配,一思想之来源与演变,固受甚多人文事件之影响,亦甚受语法之影响。思想愈抽象者,此情形愈明显。”而语学的观点和历史的观点同样重要:
用语学的观点所以识性命诸字之原,用历史的观点所以疏性论历来之变。思想非静止之物,静止则无思想已耳。故虽后学之仪范典型,弟子之承奉师说,其无微变者鲜矣,况公然标异者乎?前如程、朱,后如戴、阮,皆以古儒家义为一固定不移之物,不知分解其变动,乃昌言曰“求其是”。庸讵知所谓是者,相对之词非绝对之词,一时之准非永久之准乎?在此事上,朱子犹盛于戴、阮,朱子论性颇能寻其演变,戴氏则但有一是非矣(朱子著书中,不足征其历史的观点,然据《语类》所记,知其差能用历史方法。清代朴学家中,惠栋、钱大昕较有历史观点,而钱氏尤长于此。若戴氏一派,最不知别时代之差,“求其是”三字误彼等不少。盖求其古尚可借以探流变,“求其是”则师心自用者多矣)。(25)
求其古与求其是,原为王鸣盛勾勒惠栋与戴震的治学特点,并有所评判,所谓:“方今学者,断推两先生。惠君之治经求其古,戴君求其是,究之,舍古亦无以为是。”(26)钱穆论道:“谓‘舍古亦无以为是’者,上之即亭林‘舍经学无理学’之说,后之即东原求义理不得凿空于古经外之论也。然则惠、戴论学,求其归极,均之于六经,要非异趋矣。其异者,则徽学原于述朱而为格物,其精在三礼,所治天文、律算、水地、音韵、名物诸端,其用心常在会诸经而求其通;吴学则希心复古,以辨后起之伪说,其所治如《周易》,如《尚书》,其用心常在溯之古而得其原。故吴学进于专家,而徽学达于征实。王氏所谓‘惠求其古,戴求其是’者,即指是等而言也。”(27)或以为求其是还有是正之意,固然,但前提仍是知其本意。
将近现代学术大家如陈寅恪、傅斯年、杨树达、吕思勉、钱穆、梁方仲、严耕望等成效卓著的圣贤言行、经典古训、中古制度研究与域外比较文化研究的理念方法相结合,运用于资料更为丰富,情形更为复杂的近代知识与制度转型进程。打破分科的藩篱,不受后来分门别类的学科局限,将观念与制度融为一体,努力回到历史现场,充分展现历史的复杂性以及历史人物在此进程中所经历和体验的各种困惑,避免用外来后出的观念误读错解,或是编织后来条理清晰的系统。将观念还原为事实,以事实演进显示观念的生成及衍化。尤其要注意中西新旧各种因素的复杂纠葛,防止简单比附,把握观念变化与制度变动的关系,依时序揭示和再现知识与制度不同时段不同层面的渊源流变等时空演化进程,使得知识与制度变动认识的历史顺序和逻辑顺序有机结合,从而达成认识与本事的协调一致。
回到无的境界,寻绎有的发生及其演化,与后现代的解构形似而实不同。其最大区别,目的不在解构现有,而是重现历史从无到有的错综复杂进程。既要警觉前人叙述框架存在的问题,不以其框架为事实或认识事实的前提,亦不以为批评对象,简单地站在前人叙述的对面立论,而要以历史事实为研究对象。后来的有固然不能等同于之前的有甚至无,仍然是历史进程演化的一部分,只要把握具体时空联系下的所指能指,也要进入历史认识的视域。
现代中国人的思维、言说方式和行为规范以及与此相应的社会制度,大体形成于晚清民国时期,这一过程深受东西方发达国家的影响,以至于后者很大程度上对中国人的精神和行为,长期起着掌控作用,并造成对于中国社会和历史文化多方面的误读错解。前贤曾断言中国人必为世界之富商,而难以学问、美术等造诣胜人。为此,应以西学、东学、中学为支点,打破分科治学的局限,不以变化为进化,不以现在为现代,从多学科的角度,用不分科的观念方法,全面探究近代以来中国的概念、思想、学科、制度转型的全过程和各层面,沟通古今中外,解析西学与东学对于认识中国历史文化的格义附会,重建中国自己的话语系统和条理脉络,深入认识中华民族新的智能成生运作机制形成的进程、状态和局限,认识世界一体化进程中东亚文明的别样性及其对人类发展提供多样选择的价值,争取和保持对于世界文明发展日显重要的中国历史文化解释的主动和主导地位。
在分科治学的时代,超越分科、专门、古今、中外等界域,不以实用为准的,而以将人类知识作为整体来把握和运用为目标,聚合与培养超越分科与专门的志向高远之士,为国际多元文化时代的到来做人才和学理的准备,以重新理解中国、东亚乃至世界的社会、历史和文化的本意为凭借,超越17世纪以来欧洲对人类思维行为的垄断性控制,探索不同的思维和行为方式,使中国的民族精神为人类社会的发展提供新的思维取向和行为规则,建构全新的世界秩序和发展模式。
集众式的研究,很难齐头并进,只要各有所长,均有可取之处。先期刊发的相关论著,陆续得到一些意见和疑问,凡是涉及理念、取向和做法的,总说和分说有所说明,在此还想集中进一步解释。意见和疑问主要有三点:其一,关键概念应当更加明确;其二,整体系统应当先予展示;其三,方法究竟为何。
一般而言,普遍使用的集合概念大都后出,要与当下沟通,图个方便,不能不用,否则无法表达和传递意思。不过这样的约定俗成,往往省略许多复杂因素,要想作为了解历史的凭借,只能通过所有相关的史事来把握概念,决不能从后来集约的定义出发来认识历史。因为一旦要定义概念,势必牺牲史事,削足适履。所以,即使作为研究的结论,也只能说历史上这一概念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的情形,大体可以如何理解。可是,人们认识世界往往以其所具有的知识为前提,有什么样的知识,决定其如何认识,这也是语言说人的意思之一。必须改变这样的认知习惯,学会不从定义出发,而以史事为据。要知道历史事件都是单一、不可重复的,历史上的词汇概念,在约定俗成之前固然言人人殊,即使在此之后,各说各话的情形也相当普遍。用定义的概念作为方便名词尚无大碍,若是作为关键概念使用,势必误读错解文本的本意和史事的本相。与此相关,用词汇勾连史事,看似展示历史的变相,实则不免用统一的概念取舍理解历史,还是跳不出认识旧惯的窠臼。
人类知识系统的整体架构究竟如何形成,什么因素在其中起作用以及如何起作用,至今为止还是有待探索的未知境界。今日通行的学科史,看似顺着说,其实大都是用后来的观念倒述出来。况且,在不同的文化系统以及同一系统的不同时段,其知识架构也是变动不居的。可以说,从来就没有什么统一、科学的整体系统。尽管近代中国人曾经笃信系统详备的分科之学就是科学,尽管康有为、梁启超、蔡元培、宋恕、刘师培、王国维等人努力学习日本,试图建立中外一体的学术系统,不知道二者其实是同义反复,五四以后留学欧洲的傅斯年还是早就发现,以分科为科学,是国人对西学的一大误会。因为即使在欧洲,各国的学科分界还是不尽相同,相互牵扯,纠缠不清。今日中国所使用的分科系统,虽然源自欧洲,却经过日本、美国的改造。前者要求严整,后者喜欢出奇。由于严整,貌似科学,由于出奇,便要创新,二者相反相成。其实不过糊弄外行,博取时名而已。研究知识与制度转型,正是为了改变以现行系统为天经地义的错觉,解析其发生演化的历史进程,解构不限于破坏,重现也不是为了替代。
先行确定整体系统,无非有两种情形:一是将现行知识体系视为认知前提,无论如何努力,结果肯定陷入窠臼;二是先验地建构新的系统,即便冥思苦想,也不能不有所凭借。若取法域外,则有格义附会、食洋不化和橘逾淮为枳的偏蔽;若任意拼凑,则重蹈前人覆辙,落得个无知者无畏之讥。凡事只要能够了解把握其渊源流变,就能够趋利避害。况且,学术研究必定是不完整的,求其完整系统,只能写成通史或一般教科书,有吸纳而难以独创,宽泛而不能深入。研究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目的不在于开辟一个具体的特殊领域,而是可以通过各方面的研究,逐渐把握中国现行知识与制度体系的由来演变,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进而重新检讨整个历史。这一进程目前还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随着研究的推进,各部分错综复杂的相互联系日益清晰,整体形态自然逐步显现。即使如此,也不过是研究问题图个方便,而不能视为哲学式的逻辑系统,尤其不能牺牲问题以迁就系统。
为了达成上述目的,必须有得其所哉的取径和做法。由于研究对象涵盖广泛,内容复杂,不可能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单一方法,在海内外现行的史学方法中,也没有可以照搬的成例。在研究开始之际,虽然大体可以掌握方向,具体还有待于实际探索。经过多年努力,可以确定以下原则:沟通古今中外,回到历史现场,从无的境界寻绎有的发生演化。遵循史无定法和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要求,以史学基本的长编考异和比较之法为基础,融合借鉴国内外行之有效的研究方法,尤其要重视研制中古思想学术和制度史诸大家的心得,力求既有方法讲究,亦能据以做出超越前人的研究成果。
在具体方法上,继承各位学术大家的治学良法,与域外比较研究相结合,根据研究对象的变化,灵活应用于史料极大丰富的近代中国历史,力求贯通古今中外,重现知识与制度转型密集期的进程。诸如陈寅恪将中国固有的长编考异、合本子注与域外比较研究的事实联系各法参合运用,注意章程条文与社会常情及其变态的关系;傅斯年用语学与史学的方法探讨事物的发生及其演化;钱穆强调历史意见与时代意见的联系和分别;顾颉刚讲究史事的时空推演关系等,必须融会贯通,用得其所。所谓无招胜有招,一旦变成固定程式,就难免破绽百出。概言之,要努力因缘求其古以致求其是之说更进一层,力求摆脱先入为主的成见,以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为枢纽,通过重现各种概念、学说、分科、制度的渊源流变,理解把握前人本意和史事本相。
如果仅仅就方法言方法,难免陷入专讲史法者史学往往不好的尴尬,说起方法来头头是道,却没有实用或用而效果不佳,形同纸上谈兵。所以应当着重通过具体研究成果的例来展示方法的应用及其成效。诚如钱穆所说,方法是为读过书的人讲的。只有做过相关研究,才能体会方法的良否以及效果如何。能够在前人基础上更进一步,有用有效,便是良法。相信善读者通过丛书各编以及其他相关成果,可以查知体现于研究而非表述过程的方法及其应用。
或者根本怀疑能否放弃后设集合概念去理解前人前事,其实这是今人自以为一定比古人高明的表现。如果自以为是,不能虚怀若谷,守定后见,强古人以就我,当然是缘木求鱼。首先,古人自有其本意;其次,古人表达其本意时并不借助今人所用的概念;其三,古人的本意因时因地甚至因人而异,有其发生演化的脉络;其四,从古人的本意到今人的解读之间,仍是前后联系、不曾断裂的历史进程。具备这些基本条件,能否历时性地理解把握,就要看学人的天赋、功力、机缘凝成的造化了。
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研究有计划地循序展开于新世纪之初,其主要目标,是用大约15年的时间,训练和聚集一批理念相通、潜力可观的学人,围绕主题,各选相关题目,做出50本系列学术专著,为研究的进一步铺开提供人员、材料、取径及方法的准备和示范。为此,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签订了长期出版协议,并且陆续出版了几种专著。与此相应,通过各种方式积累了数量庞大的文献资料,逐渐摸索出一套略具雏形的研究理念、取径及做法,并凝聚了一批经过训练能够胜任的研究人员。
2005年年底,教育部重大攻关项目“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正式立项。因为所要研究的问题涵盖广泛,难度很大,需要各方面强有力的支撑。项目实施期间,除了资料的大幅度增加和人员的调整外,在系列学术专著继续出版的基础上,又在几家学术期刊开辟了相关专栏,发表阶段性成果,反应甚佳。由于出版资助的规则等制约,又与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达成战略合作,在该社另外出版同名的系列专著。更为重要的是,随着研究领域的拓展和深化,研究理念、取径和做法不断清晰化,力求做到切实可行,行之有效。由此引导,后续各项具体研究日益精进,表述话语逐渐成形,转变观念和做法后的暂时性失语状态显著改善,可望达到深入而不琐碎,具有整体联系,宏观而不宽泛,可以信而有征的理想境界,争取对国内外相关研究产生长期前瞻性的导向影响。当然,良法的难度大,要求高,非经系统训练和沉潜积累不易奏功。
重大攻关项目立项时的设计,最终成果为12本系列专著。后来根据统一规定,改为一部集众的专书。虽然要求参与者提供各自专著的浓缩版或最具展示性的部分,力求通过每一具体个案展示整体联系,既保证研究的深度,以免流于空泛,同时又不失之零散,毕竟一般读者不易把握相关章节与背后支撑的专著之间以及各章节之间的整体联系。而最初设计以系列专著为最终成果的形式,是因为本研究旨在以新的理念、取径、做法和表述,在清代学者梳理历代文献以及近代学人用域外观念系统条理文本史事的基础上,重新梳理解读中国历史文化及其近代转型的利弊得失。按照分科治学的现状,计划几乎涉及所有社会人文学科的领域,可能衍伸出难以预计的众多课题,因此并非开辟什么特别的方面或领域,所关注的着重于怎样做,而不是做什么。其终极目标,应是得其所哉地重新展现近代以来国人关于中国与世界的知识以及相应的思维方式,进而去除以进化论为主导的欧洲中心式世界一体化观念,重新理解各文化系统思维行为的本意,为应对人类文明进入多元化新纪元做好知识和人才的准备。
既然研究不是对某一或某些问题的结束,而是开启无限宽广的可能,也就无法将所有层面全部纳入。限于篇幅,即使已经专栏讨论过的问题,如近代学人的清学纠结、法制史研究的取径与做法等等,也要留待日后再行结集出版。或以为这样不免有所缺漏,实则不仅史学强调阙疑,但凡学术研究便从来不是面面俱到,详人所略正是学术研究的普遍规律,否则就有一般通史或教科书之嫌,看似完整,其实表浅。至于题中应有之义究竟如何拿捏把握,则不仅是科学,同时也是艺术。
重大攻关项目成稿后,特请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名誉教授狭间直树先生审阅,除提示若干材料与史事(尤其是与日本关系密切之处)的疏漏错误外,在事先没有任何沟通的情况下,他对各章的逐一评点,与我心中所想高度吻合,两人不禁诧为奇事,慨叹学术评价仍有不二法则,只是因人而异罢了。
此次将历年来各专栏刊发的文章以及重大攻关项目各篇重新编辑,按照概念、制度、文化、教育、学科、学术、法政、中外八个主题,分别结集,编成一套丛书。整套丛书由桑兵统稿,并撰写总说和分说(其中制度编和教育编的分说部分初稿由关晓红、左松涛提供)。各编各章作者于总说分说所述理念的领悟各有千秋,取径做法也别具特色,为了相互照应,贯通一气,于文字有所增删,意思也力求一贯。不当之处,还望方家指正。
本套丛书的编辑出版,为将近20年的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集众研究,形成阶段性的重要成果展示,连同两套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系列专著,以及专栏以外各位参与者发表的论著,为相关研究的取径做法提供了大致的方向架构。只是相对于问题本身的繁复宽广,看似已经稍具规模仍然还是开篇。诸如此类的研究,的确需要国际合作与科际整合的持续接力。希望海内外有识之士以不同形式加入其中,使得后续研究顺利展开,共同推动新一轮“以复古为创新”的文艺复兴。
(1) 桑兵:《黄金十年与新政革命——评介〈新政革命与日本:中国,1898—1912〉》,载侯仁之、周一良主编《燕京学报》新四期,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第321页。
(2) 任达:《新政革命与日本:中国,1898—1912》,李仲贤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第215页。
(3) 前者为罗志田教授屡次论及,后者参见王汎森:《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史研究的若干思考》,《新史学》2003年第14卷第4期。
(4) 陈黻宸:《京师大学堂中国史讲义》,载陈德溥编《陈黻宸集》下册,中华书局,1995,第675页。
(5) 严复:《与外交报主人书》,载王栻主编《严复集》第3册,中华书局1986,第561页。
(6) 《傅斯年致胡适》1926年8月17、18日,载杜春和、韩荣芳、耿来金编《胡适论学往来书信选》下册,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第1264–1265页。
(7) 傅斯年:《性命古训辨证》,载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2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第505–509页。
(8) 吴宓:《吴宓日记》第2册,吴学昭整理注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第102–103页。
(9) 陈寅恪:《审查报告三》,载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商务印书馆,1934,第3–4页。
(10) 参见桑兵:《求其是与求其古:傅斯年〈性命古训辩证〉的方法启示》,《中国文化》2009年第29期。
(11) 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初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第320、322–323页。
(12) 张荫麟:《评冯友兰〈儒家对于婚丧祭礼之理论〉》,《大公报·文学副刊》1928年7月9日第9版。
(13) 梁启超:《读日本书目志书后》,载林志钧编《饮冰室合集·文集》,中华书局,1989,第54页。
(14) 宋芸子:《国学学制改进联合会宣言书》,《国学月刊》1923年第17期;宋芸子:《国学研究社讲习专门学科》,《国学月刊》1923年第17期。
(15) 徐一士:《一士类稿·太炎弟子论述师说》,载荣孟源、章伯锋主编《近代稗海》第2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第105–108页。
(16) 参见斋藤忠:《考古学史の人びと》,东京:第一书店,1985;角田文衛:《考古学京都学派》(增补),东京:雄山阁,1997。
(17) 金毓黻:《静晤室日记》,辽沈书社,1993,第4786页。
(18) 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第97页,引卞僧慧《怀念陈寅恪先生》文。
(19) 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载林志钧编《饮冰室合集·专集》,中华书局,1989,第13页。
(20) 钱穆:《新亚学报发刊辞》,《新亚学报》1955年第1卷第1期。
(21) 关于此节,详参桑兵:《近代中外比较研究史管窥——陈寅恪〈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解析》,《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1期;《梁启超的东学、西学与新学——评狭间直树〈梁启超·明治·日本西方〉》,《历史研究》2002年第6期。
(22) 陈寅恪:《吾国学术之现状及清华之职责》,载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第361页。
(23) 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中华书局,2010,第146页。
(24) 陈寅恪:《杨树达论语疏证序》,载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第262–263页。
(25) 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2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第506、508页。
(26) 洪榜:《戴先生行状》,载戴震著《戴震文集》,赵玉新点校,中华书局,1980,第255页。
(27)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商务印书馆,1997,第35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