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浙东学术指称的联系与分别
《儒林传稿》有关浙江学术的记载，黄宗羲一系占有重要地位，而对黄宗羲等人的记载又侧重他们经史研究的成就。这与章学诚《文史通义》中的“浙东学术”说绝非巧合，而有事实的联系。阮元从不同的渠道了解到章学诚的学说，在《儒林传稿》多个传记中采用了《文史通义》的记载，并受到章学诚所提示的浙东学术谱系的影响。此说若能成立，则章学诚的浙东学术说及其谱系已经对清代官方学术论述产生了影响，并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
阮元关于浙江学术的叙述，与章学诚所讲“浙东学术”也有不同之处，主要表现在以下两方面。
其一，阮元确认了黄宗羲及其传人的学术传承和历史地位，但是更强调他们在经学方面的贡献。阮元对构成今日浙东学派的黄宗羲、万斯大、万斯同、全祖望等人的记述，一方面揭载他们的史学成就，比如黄宗羲、万斯同对明史的贡献，黄宗羲、全祖望在宋明学术史方面的成就，称邵晋涵得到“姚江史学”的正传等，这些学术特点和重要成就，为今日学界所公认，另一方面，阮元特别重视他们的经学成就。这固然反映了阮元本人的尊经观念，也符合经学成就当列在儒林传首位的要求。黄宗羲等人的确在经学领域贡献良多，黄宗羲被称为“经学大师”，万斯大在三礼学和春秋研究方面确有专攻，全祖望的经学则得到阮元的推尊。这在当时的士林学界有口皆碑。阮元推重黄宗羲等人的经学，固然有与儒林传相配合的意图，也表明在他看来，阳明学一脉的传承并未中断，理应在清代儒林有其一席之地。
相比之下，章学诚的《浙东学术》更强调史学一面，认为浙东学术源出于陆，究性命于史，而仅指黄宗羲为隐逸，二万为经史之学，全祖望则有黄氏之意；而且认为“浙东史学，历有渊源”。(60)概括浙东学术为史学，不无道理，但是对于黄宗羲及其弟子的学术成就而言，认识显然不够全面。史学只是浙江学者的重要方面，而不能扩大解释为浙江学者只究史学，不治经学。后来梁启超等人将浙东学派解释为浙东史学派，对史的解释和认识与章学诚的原初含义不尽相同，但仍然进一步加重了人们以史学局限浙东学人的偏见。相比之下，阮元对黄宗羲等人学术的叙述有相当的合理性，值得重视。今人吴光认为，应该将“浙东史学派”正名为“浙东经史学派”。而阮元对浙东学术的记载正是经史并重。今天对浙东学术的理解要在前人的基础上深入拓展，尤其是要破除后来的成见，还历史的本来面目，阮元的《儒林传稿》极具参考价值。
其二，阮元对浙江学者的覆盖面较章学诚广，显示所谓浙东学派的观念及其所指，不能过于狭隘。阮元对浙东学术的名义保持比较谨慎的态度。他承认刘宗周的学术在浙江，尤其是在浙东宁波一带的影响，并以黄宗羲为刘宗周的正宗传人，对黄宗羲的后学进行了重点记述。但是浙东的范围广大，黄宗羲及其传人之外，还有其他一些学者，就是刘宗周系统的学术传承也还另有其人，比如刘汋、韩孔当等姚江书院派，就是黄宗羲同时期的主要阳明学者，阮元同样有所记载。而同属浙东的毛奇龄，更是受到阮元的高度重视，被视为清代“汉学”的先驱。这都是章学诚的《浙东学术》所不及之处。也就是说，章学诚的《浙东学术》重视黄宗羲一系成就众多的重要学者，固然应当，可是，如果将黄宗羲一系学人等同于浙东学术，则显然不够恰当。至少在全祖望眼中，黄宗羲学术的重要传人还有郑性等人，而全祖望对浙东、浙西的地理有明确的解说，并不使用“浙东学术”这样笼统含糊的名称。
清代浙江学者为数众多，浙东亦然，章学诚突显黄宗羲一系自有意义，但其他学者也不应忽视。今天学界对浙东学者的研究，超越了章学诚的谱系，更加接近阮元的论述。对于浙东学术的名义，阮元的理解似乎更符合徐元文、黄宗羲等人提出的初始含义，即以阳明学及其后学为浙东地区的学术代表。阮元修撰《儒林传稿》，在很多方面借鉴了清朝官修的《明史》，对于围绕《明史·儒林传》的争论心知肚明，对于黄宗羲包括其移书史馆论明史理学的书信相当了解，所讲浙东学术，虽然吸收了章学诚着重史学的观念，仍不脱离阳明学的脉络。相比之下，章学诚所说浙东史学有陆学渊源，很可能是以此回避世间对阳明学的批评。
《儒林传稿》的相关传记暗采“浙东学术”的名义，是浙东学术进入清代学术史论述的重要环节，同时还显示出“浙东学术”进入历史叙述的动态进程和复杂意涵，为进一步开拓视野，用开放多元的视角研究考察浙东学术提供了参考。《儒林传稿》体现出的清代中后期浙东学术名义的特殊内涵，与后来学者的诸多议论不无暗合之处。如章太炎认为：“清代学派中，尚有四明学派。此派不起于清，实源于宋。万斯大、万斯同兄弟均四明派，说经多讲三礼。”(61)同样肯定万氏兄弟的经学贡献。章太炎对清代经学的地域分布曾有清晰的说明：“清代经学，自分布之地域观之，最先为苏州（后又分出常州一支），次徽州，又次为扬州，浙江在后。其在山东，则有孔广森及桂馥。在广东，则有侯康，讲《穀梁》；又有陈澧，亦是汉宋杂糅者。余如四川、两湖亦有经学家。唯有一处纯为宋学，绝对不受汉学影响者，即江西是也。江西本陆学极盛之地，宋代朱熹讲学之所，故在历史地理上为一特别区域。”(62)这番意见除去广东、四川不论，大多和阮元的观点相近。今日对于浙东学派的理解，多基于民国以来的研究，而民国学人其实是跳过了或无视阮元等人的相关叙述，直接承接章学诚的观念并进一步放大。后来学术界虽然有所反省，察觉到章学诚的说法局限很大，却并未根本放弃倒建谱系的做法，各自所构建出来的浙东学派越是条理系统清晰明确，就越有可能体现后人的自以为是，而与当时的事实渐行渐远。如何依照历史进程的时空顺序，考察浙东学派因事因地因人而异的事实、说法与条理系统的联系及分别，考验学人的学识与智慧。这方面《儒林传稿》的记载可以提供相当的助益，这也是该书叙学的价值所在。
(1) 关于浙东学派说法的变迁以及学者的有关意见，以何冠彪氏的归纳最为全面，参阅何冠彪：《浙东学派问题平议》，载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清史研究室编《清史论丛》第7辑，中华书局，1986，第217–242页。金毓黻：《中国史学史》，中华书局，1962。David S. Nivison, The Life and Thought of Chang Hsueh-ch’eng (1738–1801),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6, pp.249–250, 279–280. 钱穆对章学诚及其浙东学术的评价有所变化，1949年以后从之前的肯定变为否定，有多次批评，见刘继尧：《试论钱穆对章学诚的转变——以“浙东学术”“六经皆史”为例》，硕士学位论文，清华大学，2010。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
(2) 刘节：《中国史学史稿》，中州书画社，1982，第363页。仓修良：《章学诚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沈敏之：《关于浙东学派问题平议的商榷——兼论邵廷采的史学思想》，《浙江学刊》1990年第1期。钱茂伟：《姚江书院派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第222–223页。
(3) 胡适曾说：“他（章学诚）想不到，那班襞绩补苴的汉学家的权威竟能使他的著作迟至一百二十年后方才有完全见天日的机会，竟能使他的生平事迹埋没了一百二十年无人知道。”胡适：《胡序》《章实斋先生年谱》，载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7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第25页。
(4) 《儒林传稿》两次提到此事：一是《孙奇逢传》：“奇逢之学盛于北，与李颙、黄宗羲鼎足，行谊不愧古人。”二是《李颙传》：“是时，容城孙奇逢之学盛于北，余姚黄宗羲之学盛于南，与颙鼎足也。”
(5) 阮元：《儒林传稿凡例》，见《儒林传稿》，载顾廷龙主编《续修四库全书》第53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第619页。
(6) 黄百家：《先遗献文孝公梨洲府君行略》，载沈善洪主编《黄宗羲全集》第11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404–407页。
(7) 阮元：《儒林传稿》，载《续修四库全书》第537册，第626–627页。
(8) 黄百家：《先遗献文孝公梨洲府君行略》，载沈善洪主编《黄宗羲全集》第11册，第405–406页。
(9) 阮元：《儒林传稿》，载《续修四库全书》第537册，第644页。
(10) 万斯大：《梨洲先生世谱》，载沈善洪主编《黄宗羲全集》第11册，第397页。
(11) 阮元：《儒林传稿》，载《续修四库全书》第537册，第644、626页。
(12) 阮元：《全谢山先生经世问答序》，载邓经元点校《揅经室集》，中华书局，1993，第544页。
(13) 阮元：《儒林传稿》，载《续修四库全书》第537册，第662–663页。
(14) 阮元：《儒林传稿》，载《续修四库全书》第537册，第660页。
(15) 阮元：《儒林传稿》，载《续修四库全书》第537册，第640页。
(16) 阮元：《儒林传稿》，载《续修四库全书》第537册，第626页。
(17) 阮元：《儒林传稿》，载《续修四库全书》第537册，第626页。
(18) 全祖望：《梨洲先生神道碑文》，载沈善洪主编《黄宗羲全集》第12册，第11页。
(19) 阮元：《儒林传稿》，载《续修四库全书》第537册，第644页。
(20) 阮元：《儒林传稿》，载《续修四库全书》第537册，第644页。
(21) 阮元：《儒林传稿》，载《续修四库全书》第537册，第663页。
(22) 阮元：《全谢山先生经世问答序》，载邓经元点校《揅经室集》，第544页。
(23) 阮元：《儒林传稿》，载《续修四库全书》第537册，第618页。
(24) 阮元：《儒林传稿》，载《续修四库全书》第537册，第626页。
(25) 阮元：《儒林传稿》，载《续修四库全书》第537册，第626页。
(26) 全祖望：《梨洲先生神道碑文》，载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第223页。
(27) 阮元：《儒林传稿》，载《续修四库全书》第537册，第644–645页。
(28) 阮元：《儒林传稿》，载《续修四库全书》第537册，第646页。
(29) 阮元：《儒林传稿》，载《续修四库全书》第537册，第663页。
(30) 阮元：《浙江图考》，载邓经元点校《揅经室集》，第329页。
(31) 周积明、雷平：《清代浙东学派学术谱系的构建》，《学术月刊》2004年第6期。
(32) 章学诚：《浙东学术》，载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121–122页。
(33) 徐元文：《修史条议》，载刘承幹编《明史例案》，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5，第16–17页。
(34) 黄宗羲：《移史馆论不宜立理学传书》，载沈善洪主编《黄宗羲全集》第10册，第221页。
(35) 黄百家：《先遗献文孝公梨洲府君行略》，载沈善洪主编《黄宗羲全集》第11册，第404页。
(36) 全祖望：《奉九沙先生论刻南雷全集书》，载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中册，第1703页。
(37) “万充宗先生，徵君之高弟也。”全祖望：《春秋辑传序》，载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中册，第1180页。全祖望：《万贞文先生传》，载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册，第518–521页。
(38) “南雷黄氏之讲学也，其高弟皆在吾甬上。再传以来，绪言消歇，证人书院中子弟，不复能振其旧德……慈水郑先生南溪其庶几乎？先生于黄氏之学，表彰不遗余力。南雷一水一火之后，卷籍散乱佚失，乃理而出之，故城贾氏颠倒明儒学案之次第，正其误而重刊之。”全祖望：《五岳游人穿中柱文》，载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中册，第376页。
(39) 全祖望：《浙东分地录》，载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中册，第1822–1824页。
(40) “浙东山水之附稚川以名古者最多。”全祖望：《山阴县西北葛仙人洞记》，载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中册，第1158页。“东浙山阴之临浦。”全祖望：《笠山图记》，载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中册，第1161页。
(41) 全祖望：《春秋辑传序》，载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中册，第1179页。
(42) 全祖望：《奉方望溪前辈书》，载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中册，第1590页。
(43) 全祖望：《甬上寓公偶志》，载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中册，第1827–1828页。
(44) 章学诚：《与阮学使论求遗书》，载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第755页。
(45) 阮元：《儒林传稿》，载《续修四库全书》第537册，第660–661页。
(46) 洪亮吉：《邵学士家传》，载《洪亮吉集》，中华书局，2001，第191–193页。
(47) 章学诚：《章学诚遗书》，文物出版社，1985，第177页。案，阮元作《邵晋涵传》，引用的是章学诚的《邵与桐别传》，而称引自《文史通义》，但今日的《文史通义》中并不包含该文。可见，阮元参考的与后世刊本不同。
(48) 章学诚：《与胡雒君论校〈胡穉威集〉二简》，载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第703–704页。据编者考订，此两函作于嘉庆元年。
(49) 洪亮吉：《邵学士家传》，载《洪亮吉集》，第192页。
(50) 《地志统部》，载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第865–868页。
(51) 章学诚：《又答朱少白书》，载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第779页。
(52) 《又答朱少白书》，见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第782页。
(53) 《又答朱少白书》，见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第775页。
(54) 孙星衍：《许叔重木主结衔议》，见《五松园文稿》卷一。阮元撰《西湖诂经精舍记》说道：“及抚浙，遂以昔日修书之屋五十间，选两浙诸生学古者读书其中，题曰：‘诂经精舍’。……诸生请业之席，则元与刑部侍郎青浦王君述庵、兖沂曹济道阳湖孙君渊如迭主之。诸生谓周、秦经训至汉高密郑大司农集其成，请祀于舍，孙君曰：‘非汝南许洨长，则三代文字不传于后世，其有功于经尤重，宜并祀之。’乃于嘉庆五年五月己丑，奉许、郑木主于舍中，群拜祀焉。此诸生之志也。”此处两段文字均转引自王章涛：《阮元年谱》，黄山书社，2003，第207–208页。
(55) 章学诚：《书孙渊如观察〈原性〉篇后》，载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第569–570页。
(56) 章学诚：《邵与桐别传》，载《章学诚遗书》卷十八，第176–177页。
(57) 阮元：《南江邵氏遗书序》，载邓经元点校《揅经室集》，第544–545页。
(58) 阮元：《儒林传稿》，载《续修四库全书》第537册，第661页。
(59) 阮元：《儒林传稿》，载《续修四库全书》第537册，第660页。
(60) 章学诚：《与阮学使论求遗书》，载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第755页。
(61) 章太炎：《清代学术之系统》，载傅杰编校《章太炎学术史论集》，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第403页。
(62) 章太炎：《清代学术之系统》，载傅杰编校《章太炎学术史论集》，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第4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