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派”眼里的资产阶级
翔千怎么也没想到,他在单位里遇到的不顺心,竟缘于香港大酒店的那场婚 礼。
原先,翔千和银行里的小青年都像朋友一样,工作中碰到什么问题,只要打一声招呼,他们都会抢着来帮你忙;下班了,你邀我,我请你,聚在一起喝酒说说笑笑。现在,什么都变了。那场婚礼暴露了翔千“ 小开”的身份,出席婚礼的许多嘉宾是香港纺织界的“大佬”,都是腰缠万贯的资本家,这使翔千成了“左派”眼里的“资产阶级”,他们痛恨“资产阶级”,进而讨厌其后代。结果,翔千周围的一张张笑脸不见了,上面都好像抹了一层“冰 霜”。
对此,翔千最初是不解——百思不得其解,继而是郁闷——心中堵得慌。走进银行已如同走进地狱,四周寒气逼人,不再有一丝一毫的乐 趣。
翔千想到了离 开。
摆在翔千面前的路,有这么几条:第一条路,另外去找一家单位,比如银行、贸易行或者其他机构,从头做起;第二条路,回祖国内地,回到父母身边,帮助父亲打理家族企业;第三条路,创业,在香港闯出属于自己的天地。他冥思苦想,反复权衡:第一种选择,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即使谋得高位、拿到高薪,也没有多大兴趣;第二种选择也不妥当,毕竟老婆孩子包括淑圻全家都在香港,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于是,他将目标锁定在第三种选择——在香港创业,做唐家几代人都从事的行当:纺织 业。选择纺织行业,不是翔千心血来潮作出的决 定。
也许是家族的基因,也许是父辈们言传身教,翔千对房地产、股市这些“赚快钱”的行当,实在没有什么兴趣。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办实业才是正道,才能在利己的同时又利国利 民。翔千发现,进入纺织业,他具有“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有利条 件:
在一场死伤近2 亿人口的世界大战之后,人们终于盼来了久违的和平,几年时间的休养生息之后,香港的元气一点点恢复了,市场一天天兴旺了。“衣、食、住、行”,在任何朝代都是人类的第一需要。所以,英国的工业革命从“穿衣”——纺织业开始,上海20 世纪二三十年代经济的起飞,领跑的也是纺织业。在解决了吃饭问题以后,“穿衣”成了普罗大众更为关注的事情,不仅要穿得体面,而且要穿得漂亮。香港是如此,当时的中国也是如此,整个世界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个市场,说它多大就有多大,别说一个公司,就是一千个公司、一万个公司,都做不过来!这就是“天 时”。
讲到“地利”,香港的优势就更明显了。从1947 年始,英国重新给予香港“联邦特惠税”待遇,取消了物价、出口等方面的管制,恢复了香港自由港的地位,刺激了香港制造业的恢复和发展。与此同时,由于内战的爆发,不少有钱人扶老携幼逃到香港。1945 年抗战胜利时,香港人口仅有60 万,到1952 年已经增加到220 万人。上海、天津等大城市的资金纷纷流入香港。据估计,从1946 年至1950 年,从内地流入香港的黄金、外币、有价证券等,大约有5 亿美元。资金的大量流入,为香港经济输入了它所急需的血液,极大地推动了香港经济的发展,令香港纺织业从小到大,最终成为支柱产业。那时,香港纺织业走的是从海外大量进口棉花,加工成纺织品,然后销往英、美、澳大利亚及东南亚等地的路子。这种出口导向型工业模式,适应了香港地域狭小、资源缺乏的特点,因此具有很强的生命力。1947 年香港才建起第一家棉纱厂,而到了1950 年,全港从事纺纱、织布、印染、针织、制衣的大小工厂已超过1000 家,雇用工人超过5万人,占整个制造业雇员的30%。
在“人和”方面,翔千的优势也十分明显。抗战胜利后,江浙沪一带有许多从事纺织业的老板,曾从英美等西方国家订购了大批纺纱、漂染、织布、针织等设备,准备大展拳脚大干一场,由于爆发了内战,这批机器被转运到了香港,并从上海调派了成千上万的管理人员、技术人才和一线工人。据统计,当时占香港总人口不到4%的上海人(香港人将江浙沪一带的移民通称为“上海人”),拥有香港棉纺工业近80%的份额。这些上海人中,有不少翔千的朋友。何况,唐家对香港也并不陌生。鉴于蒋氏政权的腐败,唐君远曾经打算把实业转移到香港。后来因为翔千祖父唐骧廷不愿意离开上海,嫌香港地域太偏、条件太差,唐君远方才作罢。他虽然把厂房退了、机器卖了,但那些先期到达的管理人才、技术人才,有一部分却留了下 来。
不过,尽管有此“天时、地利、人和”,但真的要走出这一步,翔千还是犹豫再三。他知道,创业是条不归路,曲曲折折、荆棘丛生,不可预测的因素太多了。为此,他好几个晚上徘徊在梳士巴利道,思前想后,权衡利弊。看着星空下的维多利亚海湾,心里就像那起起伏伏的大海一样,怎么也平静不下 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