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加布里埃尔-厄内斯特
“你的森林里有野兽。”在驶往车站的途中画家坎宁安道。这是他在途中说的唯一一句话,不过因为范·切尔一直没停过嘴,坎宁安的沉默也就丝毫不显了。
“一两只离群的狐狸外加几只常住的黄鼠狼。不会再有更野的了。”范·切尔道。画家未置一辞。
“你说的野兽到底指的什么?”他们已经到了月台了,范·切尔才又问道。
“没什么。我的想象吧。火车来了。”坎宁安道。
那天午后,范·切尔照常去他的林地漫步。他书房里有一只制成标本的麻鸠,又知道很多野花的名字,所以他姑妈把他描述为一位伟大的博物学者也许不无道理。至少,他是个伟大的步行者。他习惯于在散步途中细心留意所见的一切,倒并非为了匡助当代的科研,主要是为晚间的闲谈寻找话题。他注意到野风信子已经开始开花,于是提醒自己把这一现象告诉大家;时令虽或许已然提醒他的听众注意到了出现这种现象的可能性,不过至少他们会觉得他对他们是绝对坦诚无欺的。
然而,那天午后范·切尔看到的却是一番远远超越了他日常经验的情景。橡木矮林的洼地上有一泓深潭,潭上方横悬一光滑的石块,石块上四仰八叉地躺着个约十六岁的少年,正在懒洋洋地晒他水淋淋的褐色身体。因为刚刚潜过水,他的湿发分成几绺紧贴在头上,他浅褐色的眼睛异常明亮,几乎有一种凶狠的微光闪烁其间,此刻正懒散而又警觉地转向范·切尔。这一奇特的景象实大出范·切尔的意外,他发现自己竟兀自沉浸于新奇的幻想,一时忘了开口。这个野性十足的少年到底来自何处?大约两个月前,磨房主的妻子丢了个孩子,大家都认为是被磨房的水流给冲走了,但那还只是个婴儿,并非一个半大少年。
“你在这儿干什么?”他盘问道。
“显而易见,晒太阳。”少年答。
“你住哪儿?”
“就这儿,森林里。”
“你不可能住在森林里。”范·切尔道。
“很棒的森林。”少年道,口气中竟带有一丝保护人的味道。
“可你晚上睡在哪儿?”
“晚上我不睡觉;那是我最忙的时候。”
范·切尔有点恼怒,但又有一种他不愿正视的不祥预感。
“你吃什么呢?”他问。
“肉。”少年道,他以一种拖长了的回味语气说出这个词,仿佛正在品尝它的美味。
“肉!什么肉?”
“既然你这么感兴趣,不妨直言相告:兔子、野禽、野兔、家禽,当令的羊羔,我能捉到的孩子;不过我晚上出来狩猎时他们一般都给关得太严,不容易弄到。我上次品尝小孩子的嫩肉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范·切尔故意忽略了少年最后一句调侃性质的评论,竭力将少年引到更容易操控的对象上。
“你号称以野兔为食可真是吹牛把帽子都吹掉了。”(考虑到少年的着装情况,这个比喻很难说恰当。)“我们这边山坡上的兔子可不容易捉到。”
“晚上我四条腿跑着捉。”少年的回答颇耐人琢磨。
“我想你是说你带着条狗去捉?”范·切尔斗胆一猜。
少年懒懒地翻身仰卧,低低地笑出声来,这笑声听来甚觉怪异,既像是开心的轻笑,又像是令人心惊的咆哮。
“我不认为有哪条狗会乐于跟我做伴,特别是在夜里。”
范·切尔开始觉得这个有着怪异眼神和怪异言谈的少年身上有某种真正诡异的感觉。
“我不能让你待在这边的森林里。”他语带权威地宣布。
“相比你家里,我想你该更愿意我待在这里。”少年道。
这个野性十足的裸体动物如果出现在范·切尔秩序井然到古板程度的家里倒真是个奇观。
“如果你不走。我只得强迫你走了。”范·切尔道。
少年像道闪电般跃入深潭,一眨眼工夫他那水淋淋、亮闪闪的身体就在范·切尔站立的岸边冲了出来。这动作对水獭来说算不得什么;可是一个少年做来就未免太让人吃惊了。范·切尔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但脚下一滑,差点摔在长满野草的岸边,而那双虎视眈眈的黄色眼睛就近在咫尺。他几乎本能地抬手护住咽喉。少年再次笑出声来,这一次咆哮已经将轻笑驱逐殆尽,然后,又一下令人瞠目的闪电般跃动,少年已然跃入柔顺的杂草和蕨类植物丛中,不见了踪影。
“多不同寻常的野兽!”范·切尔站直身体时道。然后他想起了坎宁安的评论:“你的森林里有野兽。”
慢慢往家走的路上,范·切尔开始琢磨当地发生的各种事件,看有没有可能跟这个让人瞠目的年轻野人扯上关系。
近来森林里的野味似乎越来越少,农场里的家禽时有走失,野兔也莫名其妙地越来越罕见,他还听到些山坡上的羊羔不时被拖走的抱怨。这个野性少年是不是真有可能带着几只偷猎的良犬在山中打猎呢?他曾说起在夜里“四条腿”猎食,但又很奇怪地暗示没有狗愿意接近于他,“特别是在夜里”。这可真是费解。然后,当范·切尔在算计最近一两个月来发生的各种损失和破坏时,他的脚步和思绪突然间同时定格了。那个两个月前丢失的婴孩——都认为是跌到磨房的水流里被冲走了;但孩子的妈妈曾坚持说她听到他们居住的山坡上,从水流的对岸传来孩子的尖叫。当然,这太不可思议了,但他还是希望那个少年没有谈及两个月前吃过小孩嫩肉的怪话。这种可怕的事件就是开玩笑也是说不得的。
这次范·切尔没有像通常那样想跟大家交流一下他在森林里的发现。他作为一位教区议员和治安法官的身份似乎也因他个人财产的大受威胁而遭到某种程度的损害;甚至可能有一张记录他遭袭的羊羔和家禽的沉重账单已经送上门来了。晚饭时他非同寻常地沉默。
“你舌头打结了?”他姑母道,“人家会以为你看到了一匹狼呢。”
范·切尔因为不太熟悉这句老话,觉得姑母的评论相当愚蠢;如果他果真在他自己的产业范围看到了一匹狼,那他的舌头不定会多么活跃呢。
范·切尔直到翌日早餐时仍觉得昨天的事件引起的不安之感并未完全退尽,于是他决定乘火车去附近教区总教堂所在的镇上找到坎宁安,问清楚他到底看见了什么使他做出森林中有野兽的结论的。既然下了决心,他通常的乐观本性也就部分恢复了。他于是哼着欢快的小调,漫步走进晨室去吸他惯常的早烟。谁料,一进入晨室,轻松的小调就骤然变成了敬神的诅咒。软榻上优雅地四仰八叉地躺着的正是森林里的那个少年,带着一种几乎是夸张的安闲神态。他比范·切尔昨天看到他时要干爽,不过除此之外他的衣着看来没有丝毫的不同。
“你怎么敢跑到这儿来?”范·切尔怒斥道。
“是你跟我说我不许待在森林里的呀。”少年平静地道。
“但没叫你到这儿来。我姑妈要是看到你该怎么办!”
为了将眼前的灾难最小化,范·切尔慌忙用一份晨报尽可能将他这位不速之客遮掩起来。正在此时他姑母走了进来。
“这个可怜的孩子迷了路——而且丧失了记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忘了自己来自何处。”范·切尔绝望地解释道,同时担心地瞥了那位流浪儿童一眼,看他是不是打算不合时宜地实话实说,暴露他外貌以外的其他野性特征。
范·切尔小姐大感兴趣。
“没准他内衣上有记号。”她提议道。
“看来他的内衣也都丢了。”范·切尔说,一边狂乱地扯了几下晨报,使它尽量保持在原位。
一个无家可归的裸体小孩就像一只流浪的小猫或是被遗弃的小狗一样引起了范·切尔小姐的满腔柔情。
“我们得尽我们所能好好照顾他。”她决定。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一位信使就被遣往牧师公馆——牧师曾雇过一个小听差——带来一套食品室仆人的着装以及必要的附件如衬衫、鞋子、硬领等等。修饰整齐、结束一新的少年在范·切尔眼里丝毫未失去其诡异之气,但他姑母却觉得他着实甜蜜可人。
“在我们知道他到底是谁之前也得叫他个什么呀,”她道,“我想,就叫他加布里埃尔-厄内斯特吧;这名字好,挺合适他的。”
范·切尔表示同意,但私下里不禁怀疑这个好名字是否安错了地方。他的疑虑丝毫未曾减轻,因为他那条沉静的老獚狗自从少年一进门就逃到了外面,眼下正顽固地待在果园的尽头浑身哆嗦着不停狂吠,而惯常跟范·切尔本人一样勤勉地饶舌的金丝雀也吓得缩成一团,至多惊恐地吱吱两下。他于是越发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快跟坎宁安磋商一下此事。
当他驶往火车站时,他姑母正安排加布里埃尔-厄内斯特帮她招待她主日学校班里的孩子喝下午茶。
坎宁安一开始并不太愿意谈这个话题。
“我母亲死于某种脑部疾病,”他解释道,“所以你该理解我为什么不愿详述我看到的或只是自认为看到的任何一件具有不可思议的怪异特征的事物。”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范·切尔坚持道。
“我自认为看到的场景实在太过诡异,没有任何一个理智健全的人会相信它当真发生过。在府上的最后一天傍晚,我正半掩在果园门口的树篱边欣赏落日的余辉时,突然看到一个裸体少年也站在光秃秃的山坡上望着落日。我把他当成了一个刚在附近哪个池塘里洗过澡的孩子,但他的身姿真像极了异教神话中的牧神,我马上就想请他做我的模特儿,如果再有那么一瞬我就会跟他打招呼了。但就在那时,太阳完全隐没,所有的橘黄粉红尽皆失色,只留下一片清冷和灰白。而与此同时,一件令人惊骇的事发生了——那个少年也跟着失踪了!”
“什么!消失于无形了?”范·切尔激动地问道。
“并非如此;这正是最可怕的所在,”画家回答,“就在一秒钟前站着那个少年的空旷山坡上立着一匹巨大的野狼,通体黑色,还有闪光的獠牙和凶狠的黄色眼睛。你可能会想——”
但范·切尔已经来不及想什么了,他以最快的速度向车站狂奔。他打消了先发个电报的念头。“加布里埃尔-厄内斯特是个狼人”根本就没办法将事情说清楚,他姑母会认为那是封密码电报而他又忘了给她密码本。他唯一的希望是能在日落前赶回家。雇来的马车似乎慢得像是蜗牛,沿途的乡间道路被落日的红霞染得姹紫嫣红。他冲进家门时他姑母正在收拾吃剩的果酱和蛋糕。
“加布里埃尔-厄内斯特在哪儿?”他几乎尖叫道。
“他送小图普回家去了。”姑母道,“天色已经不早了,我怕小家伙自己回家不安全。多可爱的落日啊!”
范·切尔虽然并未遗忘西边的落霞,却没留下来讨论落霞之美。他以日常少见的速度沿通往图普家的窄路奔去。路的一边是磨房迅疾的水流,另一边耸起山坡光秃秃的轮廓。通红的落日尚有一角挂在天边,再拐个弯儿就该看到他追的那对错配的冤家了。但霞光突然间完全失色,天边只剩一抹灰暗的光影在不停颤抖。范·切尔闻得一阵惊恐的哀号,只得无奈地停下了脚步。
小图普和加布里埃尔-厄内斯特踪影皆无,但后者弃置的外衣就躺在乡间小路上,于是大家揣测是小图普跌入了激流,陪伴的少年脱掉衣服跳进水里想救他,但自己也溺水身亡。范·切尔和当时正在近旁的几个工匠都听到一个孩子就在发现衣服的附近高声尖叫。图普太太还有十一个孩子,所以对幼子的丧亡表现得很是节制,但范·切尔小姐却真心为她失去的弃儿悲伤不已。她原想在教区的小教堂里立块纪念铜匾,上书:“加布里埃尔-厄内斯特,一个无名少年,为救他人英勇献身。”
范·切尔一般而言对他姑母甚为迁就,但这次却断然拒绝为加布里埃尔-厄内斯特树碑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