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东亚儒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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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乐:天理流行,胸次悠然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食,音嗣。乐,音洛。箪,竹器。食,饭也。瓢,瓠也。颜子之贫如此,而处之泰然,不以害其乐,故夫子再言“贤哉回也”以深叹美之。程子曰:“颜子之乐,非乐箪瓢陋巷也,不以贫窭累其心而改其所乐也,故夫子称其贤。”又曰:“箪瓢陋巷非可乐,盖自有其乐尔。其字当玩味,自有深意。”又曰“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愚按:程子之言,引而不发,盖欲学者深思而自得之。今亦不敢妄为之说。学者但当从事于博文约礼之诲,以至于欲罢不能而竭其才,则庶乎有以得之矣。[1]

北宋理学已提出孔颜乐处的精神境界,这是宋代儒学发展的重要方向,朱子在注释中列引了二程关于颜子之乐的论述,把道学对这一问题的关注带入《论语》的解释,开辟了《论语》解释的新视野。不过,朱子在这里虽然引述了二程的思想,但也以“愚按”强调了他自己的立场,即不能悬空去追求乐,必须从博文的学习和约礼的功夫下手。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乐,音洛。好,去声。谄,卑屈也。骄,矜肆也。常人溺于贫富之中,而不知所以自守,故必有二者之病。无谄无骄,则知自守矣,而未能超乎贫富之外也。凡曰可者,仅可而有所未尽之辞也。乐则心广体胖而忘其贫,好礼则安处善,乐循理,亦不自知其富矣。[2]

心广体胖是“乐”的效应和结果,但乐不是空空洞洞的乐,乐应当是“乐循理”,乐于遵循理的原则规范,朱子这个讲法意在防止把乐和道德意识分开。说明朱子对于乐始终是用理来加以补充的。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知,去声。乐,上二字并五教反,下一字音洛。乐,喜好也。知者达于事理而周流无滞,有似于水,故乐水;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有似于山,故乐山。动静以体言,乐寿以效言也。动而不括故乐,静而有常故寿。程子曰:“非体仁知之深者,不能如此形容之。”[3]

这也是说知和乐都与理有关,知不是离开理的知,乐也不是离开理的乐。智者通达于事物的道理而变通无滞,所以常乐。仁者心境稳定,安于道德当然之理,所以沉静。可见朱子处处都用“理”的话语来解释古典文本。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饭,符晚反。食,音嗣。枕,去声。乐,音洛。饭,食之也。疏食,粗饭也。圣人之心,浑然天理,虽处困极,而乐亦无不在焉。其视不义之富贵,如浮云之无有,漠然无所动于其中也。程子曰:“非乐疏食饮水也,虽疏食饮水,不能改其乐也。不义之富贵,视之轻如浮云然。”又曰:“须知所乐者何事。”[4]

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这并不是因为穷困的生活本身值得可乐,而是说穷困的生活不能妨碍、改变圣人精神上的满足。朱子强调,圣人的精神境界,是天理浑然的境界,有了这种境界,身处何种环境,都能始终保持精神的自足和快乐。心中浑然天理,是一种道德境界,道德境界给人带来的精神的快乐不依赖于物质的生活条件。

最后来看朱子对“曾点之学”的解说:

“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铿,苦耕反。舍,上声。撰,士免反。莫、冠,并去声。沂,鱼依反。雩音于。四子侍坐,以齿为序,则点当次对。以方鼓瑟,故孔子先问求、赤而后及点也。希,间歇也。作,起也。撰,具也。春服,单袷之衣。浴,盥濯也,今上巳祓除是也。沂,水名,在鲁城南,地志以为有温泉焉,理或然也。风,乘凉也。舞雩,祭天祷雨之处,有坛墇树木也。咏,歌也。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视三子之规规于事为之末者,其气象不侔矣,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而门人记其本末独加详焉,盖亦有以识此矣。……程子曰:“古之学者,优柔厌饫,有先后之序。如子路、冉有、公西赤言志如此,夫子许之。亦以此自是实事。后之学者好高,如人游心千里之外,然自身却只在此。”又曰:“孔子与点,盖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舜气象也。诚异三子者之撰,特行有不掩焉耳,此所谓狂也。子路等所见者小,子路只为不达为国以礼道理,是以哂之。若达,却便是这气象也。”又曰:“三子皆欲得国而治之,故夫子不取。曾点,狂者也,未必能为圣人之事,而能知夫子之志。故曰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言乐而得其所也。孔子之志,在于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使万物莫不遂其性。曾点知之,故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又曰:“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5]

道学特别重视《论语》中孔子与点之乐的一章,以“曾点气象”或“狂者气象”或“曾点之乐”来解释此章,把曾点的表现归结为一种“乐”,并认为这是一种狂者之乐。与子路等人局限在具体事物不同,曾点之乐更为超脱。朱子的解释强调伊川的观点,认为子路等的志向是实事,学曾点学不好可能好高骛远;因此,孔子的与点,是主张乐得其所,得其所就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使万物各得其性。所以这样的乐并没有脱离事事物物,没有脱离人伦日用。从这个角度出发,朱子的注释中,把曾点之乐解释为两方面,一方面是“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这是指内在的一面,即内心人欲尽去,天理处处充满,于是胸次悠然,达到与天地上下同流的精神境界。另一方面是“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这是指其外在行为从容自然,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尽其在人伦的义务,奉行其道德责任。总之,谈到精神境界,朱子总是不离天理人欲的问题,注意避免离开存理去欲而追求高旷的精神境界。

[1] 同上书,第87页。

[2] 《四书集注》,学而第一,第52页。

[3] 《四书集注》,雍也第六,第90页。

[4] 《四书集注》,述而第七,第97页。

[5] 《四书集注》,先进第十一,第1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