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打了十年的官司
疯大爷死了,无儿无女的李氏婆母和族人打了一场长达十年的官司。
族人是疯大爷的远房伯父,外号叫“大老和尚”。这个外号的来由和他的发型有关。清朝的时候,男人都留辫子,一般人的辫子都长过腰。男人要当家,辫子拖着不方便,有人把它围着脖子绕一周,或者围着头顶盘一圈。晚上睡觉的时候弄乱了,早上就要梳头。没结婚的男孩子是母亲给梳头,结了婚的男人是媳妇给梳头,梳得光滑整齐之后,在辫梢缀一个穗子,把辫子坠整齐了好看。男人的发型要整齐,妇女们也一样。妇女们日常的发型区分明显,大姑娘梳辫子,小媳妇盘纂。熟练的媳妇们把纂盘得四周平平的,插上一圈簪子,再戴上花,整齐又好看。老太太喜欢戴“勒子”,勒子就是一根宽带子,什么料子的都有,有的是缎子,有的是绒布、棉布,有钱人家的勒子上还镶嵌珠宝饰物。春秋季节,天气不冷不热的时候,妇女们在额前戴上勒子,把头发都拢到里面,显得整齐。天冷的时候勒子收起来,大家都戴上帽子。那时候没有现在的洗发香波,头发脏的时候用草木灰或者碱面子洗,平常人家不能天天洗头。头发散乱不雅,所以,人们喜欢用梳头油。打来一小瓶梳头油,用小刷子蘸着,把头发抿得油光水滑的,总之,不叫一根发丝散乱才好。
大老和尚兄弟两个,当初是全部留长辫的。民国了,兴起剪辫子的热潮,大街上天天有人宣传说辫子“束缚自由”。兄弟俩积极响应号召,率先剪掉发辫,谁知道农村人看不惯,笑话哥俩“光着头”,说他们看起来像和尚,所以给他们起外号叫“大老和尚”“二老和尚”,这外号跟随兄弟俩几十年。
大老和尚有大概八百亩土地,人都传说他很有钱。农闲的时候亲友们互相走动、玩耍,一天,大老和尚和李氏同桌打麻将,他顺嘴问李氏:“嫂子,圩子要重新盖北门楼了,你可能捐块压槛石?”
大老和尚这样问是有原因的。我们那里村子四周有圩河,圩河四面有门楼。门楼居高临下,爬上去能看到圩外的动静,在那个土匪四处起的乱世,门楼对保家护圩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圩子修造的时间长了,北边的门楼损毁严重,需要重新修建。村民们家里有富余的,根据自家的情况,多多少少会捐点钱。既然是圩门楼,当然要高大,便于车马顺利进出。高大的门上边要有一块“条石”压着,条石必须长、大,三米左右才好。放好条石,上面才能垒上砖瓦盖门楼子。这块条石,我们俗称“压槛石”,最贵。
李氏闻言之后笑着说:“死大老和尚,你家底那么大,你没有吗?”
大老和尚说:“我有四个儿子,家里有人注1。你有谁
?”大
老和尚一句话,直戳李氏心。李氏出嫁后一直没有儿女,最怕人说闲话。此话一出,李氏脸一抹、牌一甩,起身就走,两人自此结下了仇。
注1 :方言,继承。
无儿无女的李氏虽然人前要强,心里是不踏实的。任何时代,寡妇撑起一个家都很不容易,不仅大老和尚笑话她,一些族亲看她无后,日常相见时讥讽,背地里对着她的财产虎视眈眈。李氏想到自己总有离开人世的那一天,于是,开始考虑日后的继承问题。
李氏很聪明,想找一个既有钱又有势的靠山。在赵氏这个大家族中,同一个奶奶、同一个祖爷的小家庭有十几个,李氏思来想去,觉得只有稍远房的“赵结巴子”一家合适。“赵结巴子”就是我的公爹,在当地有些小名声。他是地主,又是区治安局局长,为人刚正,没有人敢随便招惹。李氏认为,投靠他,到老都能平安无事。所以,她亲自登门,和我公爹商讨此事,承诺在自己百年之后让继子继承自己的家业。公爹的孩子多,家里相对来说不宽裕,李氏的一番诚意,让这件事很快有了结果:公爹把长子和长女一起过继给了李氏。
后来,事情变得复杂起来。公爹和李氏之间本来就比较熟悉,公爹娶过不止一房妻子,第一个妻子嫁到他家不久就去世了,李氏给他提了媒,娶了后来的妻子,才有今天这一大家子。疯大爷去世后,公爹经常去照顾李氏,不知什么时候,两个人走到了一起。在那个乱纷纷的年代,这也不足为奇。公爹虽然在两个女人之间周旋,但他比较照顾双方的感受,不会特别偏向谁。我听说,他给李氏买戒指,也给妻子买一个。不知道婆母是否真的不吃醋,反正她表现得很大度,丈夫把戒指拿回家,她说:“俺不要,你都给她吧!”
有了继子,李氏虽然短暂地松了口气,到底也没有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1928年春天,朝集一带流行“咔病”,这个“咔病”,其实就是现在人说的白喉。疯大爷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弟媳妇的妹妹染了病,妹妹家住得偏僻,看医生不方便,所以借住在姐姐家治病。那年代,人们对传染病和恶性疾病的知识了解极少,癌症被叫作“恶疮”,食道癌被说成“细病”,对传染性的病源不隔离,也不消毒。结果,妹妹的病没有治好,还把病传染给了姐姐一家。没出两个月,疯大爷的弟弟夫妻俩,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外甥,全部“着死”
。亲生儿孙,三条鲜活的生命,接连在她面前消失,疯大爷的继母,人称“大奶奶”的,仿佛天塌了一般。起先,她还能捶胸顿足地大哭,后来不吃不喝、干号无泪,嗓子哑了还是哭,不久就命归黄泉。
弟弟一家死得净光,财产都归由嫂子李氏掌管。农村的葬礼有个不成文的习俗:死者入土之前,必须有人摔老盆。这摔老盆的一般是儿子,表示他将继承死者的遗产。老盆也叫丧盆,是用泥巴烧的一个盆,人死之后,送葬之前,把它放在棺材前,在里面焚烧火纸(冥币),起棺(抬棺材去埋)之前要摔碎。一般由家里的长子摔,没有长子的由次子摔。摔老盆的程序是:棺材从正房抬到家门口,继承人跪在棺头。丧事的“老执”端着满盆香火灰,在跪着的继承者头顶绕上三圈,然后高举老盆,向地面猛摔。老盆摔个粉碎,棺材立即抬走,奔向墓地,这份家产就归跪者所有了,所谓“摔老盆、家底”的说法就来自这里。我们那儿的老话说,老盆摔得越碎越好。迷信的人还说,拾了二月二的老盆渣子,砸碎烧茶喝能生孩子。因此,二月二送葬的老盆渣子都被抢得一干二净。
大奶奶死后,本该很快下葬,可是儿孙们都死在了她前头,没人给她摔老盆,没人摔老盆就不能出殡,这成了个难题。照说,大奶奶和大老和尚的族亲最近,但因为捐压槛石一事,李氏已经跟他产生了仇怨,坚持不把这份遗产让大老和尚的儿孙继承,这么一来,大奶奶的尸体就这么被摆放在家里。好长时间以来,二进院落大门紧闭,院子中间停放着大奶奶的棺材。
大老和尚瞅着李氏手中的财产不能继承,也怀恨在心。煮熟的鸭子不能从面前飞走,大老和尚想方设法要让这家最后一个寡妇也尽快死去,明的不行,暗的行吧?
那时候,“赵结巴子”已经去世了,李氏的靠山没了。她一个寡妇带着继子继女,又能怎样?大老和尚有四个儿子,四房媳妇,两个闺女,外加老婆。骂也能骂死李氏,骂不死她,也要气死她。大老和尚扬言:“赵结巴子活着时我吃柿烘子,赵结巴子死了我吃茄子
。”所以,他怂恿老婆、儿媳和闺女天天对着一门之隔的李氏家门指桑骂槐。老婆先上阵:“老女人,老女人!热天热死你,冬天冻死你!”闺女跟着说:“俺娘,你歇歇,我和点冰糖茶给你喝,润润嗓子再嚼
。”
兔子急了也要咬人,人的忍耐也有限度,李氏被骂急了,她想反抗。李氏一向聪明过人,她相信“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所以发起了“内战”。当时,李氏不仅过继了我丈夫兄妹,还过继了“二老和尚”的儿子。二老和尚有四个儿子,在李氏的鼓动下,几个继子联合了亲兄弟、堂兄弟,兄弟七八个一起上阵,对付大老和尚。
收获季节,大老和尚派儿子带人到乡下去收租子。收租回来,车子刚到寨门口,李氏的继子和弟兄们就上前去一顿乱打,把赶车的打跑了,把车子拉到自家院中。大老和尚虽然有亲生的孩子,但是和这帮年轻力壮的青年相比,人数少,打不过,没办法,从此老实了很多,既不敢打,也不敢骂了。
大老和尚想谋财产,到处跟人说自己是这一房的老大,大奶奶的家产应该由自己或者自己的儿子继承。不过,李氏也不是吃素的。她一纸诉状,把大老和尚告上了县衙,理由是“欺侮妇女,违背孝道”。开庭时,李氏向裁判官陈述说:“我要的是孝子,不是‘气子’。大老和尚的儿子对我不孝顺,我不要他继承。”她建议裁判官把大奶奶的遗产判给她的继子继承。
那时候,老百姓打官司不容易。人都说:“八字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今天李氏送的钱多,李氏就略胜一筹,明天大老和尚送的钱比李氏多,大老和尚又占了上风……这官司时紧时松,拖拖拉拉,一直打了十年。
李氏有两份财产,她拼着拿大奶奶的那份遗产打官司,大老和尚却只能用自己的家底打官司。官司一直打到凤阳府,终于,一位裁判官判决:“仇子不继。”也就是说,跟长辈关系差,甚至有冤仇的后人,不许他继承财产。这场拉锯式的案子终于有了结果:李氏赢了。
官司赢的时候,正值日本侵华时期。大奶奶的娘家人怕大奶奶的家连同尸体被战火毁坏,多次催促赵家送葬。
官司赢了,继子有了,大奶奶终于能瞑目了。我嫁到夫家后的第六天,这场晚了十年的葬礼,终于在人们的期待中隆重地举办了。
送殡的那几天,四邻八乡的人都来到小寨,想看看停了十年的大奶奶怎样入土。李氏故意要把阵仗摆大,所以请了好几班的喇叭号子轮着吹,各种各样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社幡摆了一大片。她的继子披麻戴孝,跪候前来吊唁的亲友。香烟烛焰,人来人往,“孝子谢!”的叫声不绝于耳。
大老和尚颜面丢尽,财产打空,威风扫地。送殡的那几天,他们一家人闭门不出,只有那年幼无知的小孙女不知好歹地往外跑,外面的场景吸引着她。小孙女不懂得大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只顾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钻来钻去看热闹,输了官司的大老和尚气不打一处来,揪着小孙女的辫子拖回了家。
热闹了几天后,大奶奶在继子的引领下,风风光光地“迈进”了自己的“新家”。
婚后,我和丈夫搬到李氏那里和她同住,李氏这下算是真正地扬眉吐气了。不管亲生还是过继,儿子媳妇就在眼前,而且媳妇是“有文化的”,她忍不住处处炫耀、显摆。婚后的第一个冬天,腊月雪后,圩子里一片银白世界,李氏穿得齐齐整整,带着我们在圩子里赏雪。爱说话的乡亲们看到我们,上前跟李氏打招呼:“奶奶,带儿子媳妇逛呢?”“是的噢!”李氏自在地拖着长音回应着,“我带他俩遛遛,认认门,认认远亲近邻。”走到大老和尚家门前,她的声音比刚才又高了几分。说是赏雪,实则李氏是要气大老和尚:你不是笑话我无儿无女吗?今天就让你看看。大老和尚大门紧闭,但我相信他一定知道我们在门外。
那时大米珍贵,赏完了雪,李氏用大米和菠菜做了一锅菜饭,我们吃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