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1920-2020外婆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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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轿到了门前

1937年,农历十一月十四,是我出嫁的日子。

我们当地的风俗是要在中午前拜天地。我的娘家和婆家之间路途较远,要走好几个钟头,为了确保新人赶上好时辰,头一天下午,婆家接亲的花轿就抬到了双沟。花轿来的时候,正是夕阳西照、彩霞满天的时候。伴随着喜庆的乐声,八人抬锦缎花轿在轿夫的肩上颠悠颠悠地起伏着,那大红软缎的轿套上四面都是绣花,绣着八仙图。

轿里头不是空的,坐着一个漂亮的男孩,只有九岁。那男孩坐不住,在轿子里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头不断地伸出轿外探望。这个男孩是“伴童”,别看年龄小,他可是这次接亲队伍中的重要人物。旧社会婚礼讲究请童男子压轿,压轿的孩子被称为“伴童”。理想的伴童是漂亮、聪颖、可爱的男孩,大家期盼着男孩能为新人的生活带来福气,让新娘到婆家能早生贵子、子孙满堂。伴童是我丈夫的四弟,他聪明伶俐又好看,四邻八乡谁家娶媳妇都爱找他。

一位年长者骑着一匹枣红马,马的额头上系着一朵红绸大花。这老者是管家,姓王,王管家六十岁左右,跟随我婆家多年,把内务管理得井井有条。婚礼的场合大,礼节多,婆家怕礼节不周全,所以,请王管家跟着接亲队伍。

一盘长炮响过,接亲的花轿落在了高家大院前。高家长辈们礼待贵客,把管家和伴童请进院子,步入客厅,以好烟、好茶、糕点、水果接待。宾主寒暄之后,共赴宴席。酒席很丰盛,主席上坐着伴童,王管家紧挨着他。他俩的四周是家族中德高望重的人物。伴童是孩子,胃口小,不一会儿,吃饱喝足犯了困,大家带他到侧房就寝。不久,王管家也去休息了。我家族群兴旺,成员众多,送走贵客,大家继续畅饮,桌桌猜拳行令,笑语声此起彼伏,一直热闹到深夜。我出嫁后,婆家人对我说:“他大嫂子,听小四子(伴童乳名)说,昨晚在你家吃了一夜饭!”

那时,人比较保守。女孩子出嫁之前,轻易不能和婆家人见面。婆家的花轿到家时,我一直在自己的闺房里,由自家的叔伯姊妹陪着。那时候,有条件的家庭会在院子里的厅堂门前设一堵墙。墙高约两米,宽三四米,这叫“影壁”,为的是防止外人看到家中情形,特别是女眷的生活情况。我虽未迈出门槛一步,但喜宴的喧闹声穿过影壁,依然飘进了我的闺房。

喜庆的宴席在夜幕中渐渐散去,婶子、大娘们开始张罗,为我料理嫁前的装箱。所谓“装箱”,就是把我出嫁当天随身携带的物品打包,装进箱子。大件物品已在喜日子到来的前一天送到婆家了,小件物品多为新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随身携带为的是初到婆家方便使用。

陪嫁必不可少的是两只米面碗和两双红筷子。两只碗分别装上米和面,筷子用红纸封好,寓意着夫妻二人有吃有喝,日子红火,快快生子。嫁箱有讲究,箱子的四个角不能空着,每个角和中间都要放钱,统称“压箱礼”,钱的多少根据家庭经济状况决定。箱子里除简单的换洗内衣之外,全是生活用品,梳子、镜子、雪花膏、香水、香粉、胭脂、糖果、香烟、百岁饼、针头线脑……娘家经济已不再是当年,我的压箱礼不多。

我要出嫁了,邻居们都来送果子(糕点)当贺礼。那包糕点的人很有技术,一大包看着鼓鼓的,其实里面只有几块糕点。

整理物品的当儿,娘和长辈们千叮咛万嘱咐,教我到了婆家的礼仪、举止,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总之,让我做个知情懂理的好媳妇。

第二天清晨,我被一声接一声的“长命”雄鸡唤醒。长辈们、亲朋好友陆续来给我送行。娘家的傻表姐见了我就开玩笑,送我一首打油诗:“老赵作者虽姓高,但是丈夫姓赵。旧时女孩嫁到婆家后,一般依男方姓氏称呼。,老赵,良辰吉日已来到。大红伞,大花轿,做了新娘入花轿。颠颠悠悠心里美,到了婆家女婿笑!”逗得大家笑个不停。

过去姑娘出嫁有“饿嫁”的风俗,婚礼前几天就控制饮食,免得做新娘子那天在众人面前进厕所尴尬。几天前我也开始节食了,临出门前,娘怕我饿,让特为喜事请来的厨子给我打了几个荷包蛋,我只吃了一个。

说起新娘子上厕所,我的亲戚有过一个笑话。五外公的女儿出嫁,多少天之前就开始节食。临上轿之前,娘家人见女儿身体虚弱,怕到了婆家被人闹房折腾吃不消,用肉汤打了两个荷包蛋让她吃。谁知,饿了好久的新娘肠胃不能接受油腻的食物,婚礼当日,还没有圆房,新娘子腹痛难忍去了厕所,一下子“前功尽弃”。娘家爹听说此事,恼羞成怒地数落老婆:“不吃能饿死吗?你看这事多丢人!”这事被人耻笑了好多年。

用完了早点,院子里响起了催嫁的鞭炮声。我开始梳洗,准备上轿。从前,人们把女孩子喊成“大闺女”或“黄毛丫头”,之所以这样称呼,是因为女孩面部汗毛毛茸茸的。黄毛丫头出嫁成了媳妇,长辫子就要窝成发髻。那时的发髻窝在后脑勺下,为使纂纂(zuǎn):方言,妇女盘在脑后的发髻。紧贴头部,先要用头绳把头发扎紧,拧成长条,再顺着发根绕几圈,一个圆圆的发纂就成了。发网一套,插上四根银钗,不光好看,还起到固定作用。后来,大家的观点变了,发髻盘得越来越高,从后脑勺一直爬到头顶,包纂的发网也变得花里胡哨。新娘子发型梳起来麻烦,我因为受过教育,“思想先进”,早已剪掉了齐腰长的辫子,留了齐肩发,省得窝纂窝纂:盘纂。。嫂子们为我戴上了凤冠,外衣之外又套上婆家专门送来的“上头衣”。“上头衣”也叫“催妆衣”,是婆家专门做的婚服,做得起衣服的人家自己做,做不起衣服的,就从亲友家借。总之,无论如何也得备一套。这套衣服随着迎亲花轿一起送到新人家,新人穿上了它,象征着自己就是婆家的人了。我穿上粉红色的长袍,粉红色的棉裤,大红袜子配粉红色的绣花踩堂鞋踩堂鞋:出嫁前在娘家做好的鞋子,出嫁当天必穿,出嫁之后可以不穿。,如同古装戏中的花旦,从头红到脚。

又一次催嫁的鞭炮响起。爹和娘并排坐在厅堂中央的椅子上,我走到二老面前,向他俩深深地叩拜了三下,谢二老对我的十八年养育之恩。旧社会讲究“哭嫁”,闺女此时要哭着离开爹娘。这时候,娘家气氛是有点伤心的,毕竟养了一二十年的闺女从此成为人家的人,无论是娘还是闺女,都难以割舍,俺那里,甚至有人把女儿出嫁比成“小送殡”。有的女孩眼皮硬,哭不出来,打也要打得她哭,说是不哭不好。可是,我没有哭嫁。

新娘子上花轿,都讲究个“抱轿”。一般来说,由舅舅或者兄弟把新娘子从绣房抱到门口,无舅无兄弟,或兄弟年纪小的新娘,由父亲代劳。我是文明结婚,不用抱轿。我手捧绢花,戴着一副墨镜,没有盖红盖头,在亲人的祝福声中被搀扶着坐进了婆家的花轿。

轿门敞开着,送亲的鞭炮声震耳欲聋。一声洪亮的“起轿——”,枣红马上的王管家引路,在两位娘家女佣的陪伴下,我离开了高家大院。

离开娘家的我,心里忐忑不安:我离开学校了,也离开了亲生的爹娘。夫婿是什么样子?自己未来会面对什么样的生活呢?花轿路过街口的时候,我从轿帘子的缝隙里看到了两个女同学,我多年的同窗高永珍和殷景云,此时她们早早到了双沟街的南门口,站在那里,目送我出嫁。想着就这样和少女时代告别,我心里真有点不是滋味。

双沟与朝集,相距不到三个钟点的路程。花轿颠了很久,终于,我听到外面响起了万头鞭炮声。炮声中,花轿轻轻地落在了赵家二叔的大门前,那是我的婚房。

我丈夫有两个娘,一个亲娘,一个晚娘晚娘:方言,过继之后的母亲。。晚娘叫李氏,是他的族亲。李氏丈夫早逝,自己一生未育,为了找人继承丈夫留下的三百多亩土地和一处宅院,也为了不受族人欺凌,她过继了我丈夫兄妹二人到了自己的门下。所以,按照习俗,李氏是我丈夫的母亲,我们婚礼的所有费用是由她承担的。成亲的时候,丈夫的两个娘都是寡妇,在封建意识中,寡妇的家是不完整的家,办喜事要讲究十全十美,族人中,二叔二婶父母健在、儿女双全,是个和美的人家,他们当时全家都在镇江,房子空着,所以,我们的婚房就选在了二叔家。

鞭炮声响过,两对十五六岁的少女从院内走向我的轿前。她们每人手中端着一个口径三寸的瓷碗,碗里装着半碗茶水,这是“开口茶”。传说,做新娘子这天是金口玉言,不能随便开口说话,否则,金子会从口中掉落。四个女孩端着碗,依次在我的面前绕了一下,又分别退到轿的两边。待最后一人走完,她们又都端着碗回到院子里。这一仪式完毕,新娘就可以开口说话了。

下一个仪式是出轿。两个盘纂插花的年轻媳妇走到轿前,一边一人,扶着我走下轿。这对媳妇叫“领亲人”。我的双脚刚踏到地面,一个男人端着一筐东西向我走来。这个男人叫“撒帐人”,他的筐子里放着许多东西,都有吉祥如意的意思,比如,麸皮(谐音:福)、红枣(寓意:早生)、栗子(寓意:儿子)、花生(寓意:岔开生,既有男,又有女)。撒帐人把这些东西铺天盖地向我撒来,他边撒边唱,看热闹的亲友们帮衬着喊好。

“花轿到门前!”

“好!”

“福寿两双全!”

“好!”

“今年生贵子!”

“好!”

“明年儿女全!”

“好!”

……

麸皮飘起来像雪花一样轻轻的,无声无息,落在身上没有任何感觉。可那些果子就不一样了,落在衣服上不觉怎么的,砸到脸上有点疼。我怕麸皮落入眼中,揉不得、擦不得,闭着眼睛任由领亲人搀扶着走到院中的天地桌前,准备和新郎同拜天地。

院中间,几张桌子一字摆放。桌子中间放着一个香炉,四根大红烛分放两边。红烛的两边摆着盛有各种水果、糕点、香烟、酒水的盘盏。桌子的最东边有一个特别大的藤编斗,那斗里装满了高粱和大麦,中间插着一杆秤。红高粱代表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大麦代表我要在此永久生活、生根发芽,秤代表过日子要精打细算,日进斗金。

那时候拜天地程序不像现在这样简单,一气呵成。没有祖先哪有长辈?所以,必须长辈们先拜。一个个长辈叩拜完,才轮到新郎新娘拜。

长辈们拜祖宗的时候,我被扶着去“坐帐”。两个媳妇扶着我进了洞房,按照风水先生看好的位置和方向,我到婚床上盘腿而坐。她们让我脱下婆家送的上头衣,挂在衣帽架上,撒帐人又来了一段吉祥唱词:“红袄裙子高挂起,一年之内送粥米!”送粥米是淮北一带的风俗:闺女出嫁后生了孩子,娘家要送米、面、蛋等食物到女儿家贺喜。撒帐人的意思,还是祝福我婚后早日生下孩子。

经过撒帐,我的衣服上沾了许多麸皮。为了表示对天、地和长辈们的敬重,我重新梳洗了一番,清理了衣服,开始拜天地。

当地风俗说,拜天地的时候,新郎的母亲要高喊着儿子的名字,传说娘喊得多,子孙就生得多。此时,我的婆母对着厅堂一声接一声地不停高喊:“××拜天地!××拜天地!”

在娘的千呼万唤中,我看到丈夫身穿大褂,头戴礼帽,身系一条大红花的缎带,在一群叔伯兄弟的簇拥下,走到天地桌前和我并排站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娘为我选的夫婿。

看热闹的人开起玩笑来,把我俩一会儿拉近、一会儿拉远,一会儿推前、一会儿拖后,折腾了一番。我们在老执老执:方言,司仪。的高喊中,按照天、地、高堂的顺序,一一跪拜。磕头是有磕头礼的。每给一个人磕完头,收钱的箱子就“咣啷”响一下,那是被我们礼敬的长辈丢进去的磕头礼。

拜完天地,新媳妇还需要“扯脸”,就是把姑娘脸上的细绒毛去掉,这才是媳妇模样。扯脸是嫁入婆家当天进行的,拜完天地,两个领亲人把我安排到婚床边的凳子上坐下。一位年龄稍大的妇女坐在我的对面,手里拿着一根长丝线和一枚染红了的鸡蛋。那女人先拿着鸡蛋在我的脸上滚了一圈,边滚边唱:“滚脸红鸡蛋,扯脸红丝线。今年请俺喝喜酒,明年请俺吃喜面。”

扯脸的工具是一条长约五尺的丝线。那女人用嘴巴咬紧一头,左手抓紧另一头,右手食指从线的中间勾起来撑开,一拧再拧,形成一个大大的“8”字形的圈。线圈撑开之后,用两个指头撑在圈里,在我的脸上来回移动,我感觉线在脸上反反复复收拢、拉开,拉开、收拢,哪里有汗毛,线圈就移到哪里,直到额头光亮,面颊干净。初次扯脸,真好比受刑,扯过的脸是绯红的,火辣辣的疼。

“刺啦”“刺啦”……一根根茸毛在丝线的拉扯下从我的脸上落下,我闭着眼睛不动,感觉脸颊烫烫的。

我成了真正的媳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