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1920-2020外婆回忆录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从私塾到女中,日军入侵中断了学业

我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父母不重男轻女,所以,我的童年是在父母的悉心照顾下度过的。

七岁时,父母送我去接受私塾教育。那时节,双沟虽是大集镇,并没有幼儿园、学前班,有钱人家、有识之士想叫孩子识文断字,都要请先生到家里教,这就是私塾,我们那时候叫作“学屋”。私塾每年正月十五以后开学,没有寒暑假,但是有年假。俺家送我读书的“有识之士”不是父亲,而是一字不识的母亲。我读私塾时,娘已三十多岁,虽然生过儿子,但都不幸夭折,只落下我和两个妹妹。三十多岁没儿子,在旧社会被人看作“无后”,所以,娘拿我当儿子看待,让我从私塾读到初中。

我第一年的私塾是在别人家上的。主家是个开店的,店号叫“高长茂”,是我们的同族。先生也姓高,留着发辫,和俺不是近亲。

学堂在前街,正前方的墙壁上悬挂着孔子的圣像,两边是孔子七十二弟子的贤像。我们每天上学放学,都要对着众多画像拜一拜,几年如一日。画像的下方是先生的座椅,一张八仙桌在学堂中间,桌上有文房四宝,还有一把戒尺,为的是教训不守纪律的学生。

先生的教书方法就像现在乡村学校“复式教学”一样,那个年代,男孩女孩从小不在一起上学,我的学堂里只有七八个女孩,年龄不等,学习内容也各有不同,有学《三字经》的,有学《百家姓》的,有学《千字文》的,《诗经》、唐诗、宋词……不一而足,先生因人施教。

上午是学新知识的时间。每给一个学生上完课,先生就在学生的书本里教过的那一页夹上一张小小的红纸,表明你今天学到这里,这红纸叫“红签”。第二次再上课时,老师翻到有红签的那一页,接着往下教。上午上三节课,那时叫“三号书”,七八个孩子的课都要教完。三号书上完已近十点,先生开始让我们研墨写大字。我们都很高兴写毛笔字,因为坐一个上午不动,心里很着急,研墨习字就可以活动、说笑。写大字先从“描红”开始,有的时候,先生也会在每个人的大字簿里先写上一行,让学生在下面的格子里照着写。我至今能写毛笔字,都得益于私塾时代的学习。

下午是读熟书的时间,现在叫自习或复习课。学生坐在位子上读上午学过的知识,先生坐在椅子上吟诗。私塾先生教过的知识,学生回家之后,大部分家长是不检查的。除非知识分子家庭或者有见识的人家,一般的家长也不督促孩子学习。我的九大娘不识字,可是对女儿念书比较上心。女儿在家背书,她在旁边看,一旦停下来,她照着脸就劈脸呼呼:方言,打耳光。,妯娌们看不惯,背后就说她“假滋皮”假滋皮:方言,装模作样,装腔作势。

家长不参与,不代表先生不管事,学生在课堂上是要到先生面前背书的。检查的时候,有的学生复习得好,感觉自己没有问题,就主动到先生面前背书,背书的时候,后背对着先生。对不会背书的学生,先生会惩罚,惩罚的办法也是不一样的。性格老实的孩子,就让他们回到座位上继续读书;调皮捣蛋的孩子,就把他们的书扔出去,书落到哪里的地上,人就过去,跪到那里读。

我们的课堂纪律很严,想大小便的话,要到先生座位上把戒尺拿过来放到自己的座位上,人才能出去。从厕所回来,要把戒尺还给先生。有的孩子趁解手的时间恋着在外面多玩一会儿,因为时间太长被先生发现了,就要被先生用戒尺打手。

我们街上有好几个学堂。有一个别的学堂的学生,小名叫“大志”,是一个油坊老板的孩子。大志智力稍有欠缺,所以,人们都叫他“憨大志”。一天下午,课堂上学生各自读熟书,先生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地吟诗。先生吟诗时融入诗情中,晃着、背着,不知不觉晃入梦乡。憨大志见先生睡着了,蹑手蹑脚走到先生的座位前,提起先生的小辫拴在了椅背上。学生捂着嘴偷偷地笑,但都不敢出声。先生睡了一会儿醒了,打了个哈欠刚站起身,“咣啷”一声,身下的椅子被辫子拎了起来,学生们终于把憋着的笑爆发出来。憨大志被先生用戒尺狠打了一顿。那会儿,先生打学生不违规,打得再狠家长也没怨言,还不能找老师“后账”后账:方言,事后找麻烦。——也没有来找后账的。当然,先生也不会往死里打。

三年私塾,从先生那里,我知道了“人之初,性本善”,从《三字经》学到《千家诗》《诗经》。

结束了三年的私塾学习,我十岁了。那时节,美国人把基督教传进了双沟,老百姓都喊他们是“耶稣教”。传教士在双沟街的四门口张贴了告示,说要创办一所小学,上学的孩子一律不交费,无论什么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入校学习。所以,父母把我送进了这个学校:圣德小学。双沟街附近有二十多个孩子进了这个学校。我们的女老师姓韩,是怀远县人,因为丈夫死了,婆家要卖她,信教又有点文化的她从婆家逃出来,到圣德小学来教书。

初进这个学校,我们学《圣经》。两年中,我们学完了《旧约》和《新约》。我记得老师自始至终围绕着一个“爱”字进行教育,教我们要舍己爱人、谦卑忍耐、温柔良善;让我们不自高自大,要以善胜恶,而不是以恶报恶。

我上了两年圣德小学,学会了五十七首赞美诗。八九十年过去了,我至今还记得几句歌词:“耶稣爱我万不错,因有圣经告诉我。天上神父爱我们,我要永远跟随主……”这些赞美诗,谁学得快、唱得熟,老师就给谁发小奖品,比如一张画之类的。外国人来传教时,给我们糖果吃,还有小汽车、小火车等玩具。

每逢周日,周围的信徒都会到学校里来做礼拜。为了让更多的人信教,每年春秋二季,几个牧师都会到我们学校来。牧师每次来,都是先搭帐篷给老百姓免费治病。其实,牧师们治疗的多是小病,疑难杂症还是要到徐州医治。即便如此,对于那时各方面都落后的中国来说,也是有实实在在的影响的。长期得不到医治的穷人经他们之手治好病后,对基督教的好处就深信不疑。

牧师每年来的时候,我们也受到恩惠。当时,我们那里眼病流行,每天放学,我们都要排着队,让牧师们逐一在我们每个人的眼中滴上几滴眼药水。

有一年圣诞节,牧师们和我们这些孩子一起过。我们排演了文艺节目,牧师们还和我们一起做游戏、捉迷藏,他们把煮熟的鸡蛋藏在一个个不容易发现的地方,若你费九牛二虎之力找到它们,鸡蛋就归你。

每年,牧师只住两个礼拜,离开时,我们这些孩子也回赠小礼物给他们,小礼物大多是我们自己做的手工艺品,诸如丝线粽子、丝线铜钱、香荷包等,他们都十分高兴地接过去。

两年圣德小学上完,双沟街又开了一所小学,从四年级开班,招收从私塾到基督教学校的女学生,这就是幼成小学。父母把我转去了幼成小学。

幼成小学的开办者名叫陆福廷,是我们当地的一位人物,后来成了国民党中将。陆福廷:名嘉佑,字心亘,1889年生于睢宁县双沟镇。他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早年参加孙中山先生创办的同盟会,中华民国成立之后担任国民政府官员,担任过交通部陇海铁路局局长兼铁道运输局局长等职,1947年晋升中将。他首先开办的是女校,校址是自家的房子,教室就是三间堂屋。

我记得开学的第一天,陆福廷亲自给我们一二十个小学生讲了话,现在叫开学典礼。具体词句记不清了,大致是让我们好好学习。陆福廷讲过话之后,还给我们一人发了一块漂亮的带花小手帕。

幼成小学的校长叫高兴元,是“高长茂”商号的老板,我私塾就是在他家上的。老师教我们语文、算术,从那时起我才开始和数字打交道。每学期结束,不发成绩单,也没有留级生,小学阶段结束,也没有毕业证书。

一年后,幼成小学搬到了唐巷街,我们升级了,又有新学生进来。班级增加了,又从徐州请了两个老师。

不久,陆福廷又在双沟东头办了所男校,专招男生。继陆福廷之后,灵璧县的县长赵觉民也在双沟街西头办了个男校,我记得主任叫谢方堃,老师叫陈子恒。

幼成男校建成后,双沟周边一二十里的子弟,很多人都到双沟上学,我后来婆家的三弟四弟当年都在此读书。那时,男女两校的学生是不能随意走动的,不过,一年半载的,两校有集会。有一次,我们女校学生到男校集会的时候,三弟还慷慨激昂地喊过“男女平等”的口号。

四弟在上小学的时候很顽皮,这是因为他六个月大时父亲就过世了,娘觉得无爹的孩子可怜,对他的要求松些。四弟家在山边,玩弹弓打鸟是嗜好,口袋里整天石头子儿不断,时间长了,每一件褂子的兜都是“无底洞”,一双新鞋上脚穿不了几天就“前露沙姜,后露鸭蛋”,丫头春兰为他做鞋,紧做慢赶还供不上他穿的。人家孩子玩斗蝈蝈,他喜欢玩斗公鸡,一天到晚抱着个大公鸡满村跑。四弟很聪明,但上学时贪玩,他对严厉的校规很反感,萌生了“抬校长”(赶走校长)的念头。四弟暗自串通了几个“难兄难弟”,准备找机会轰走校长。正当孩子们觉得自己的计划快要成功,暗自高兴时,有个孩子睡觉的时候说梦话,直喊:“抬校长!抬校长!”这个“机密”因此泄露了。

幼成男校的校长和负责人与当地许多人沾亲带故,他们找到家里,四弟被哥哥狠揍了一顿之后,不用校方开除,自己就回了家。

幼成小学上完,我已经有了两个妹妹和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弟弟。三十多岁得子,父亲非常高兴,给整个双沟街都散了红鸡蛋。农村人说起个难听的名字好养活,父亲就给大弟起了个贱名叫“大秃子”。其实我大弟长得漂亮,十岁前常被办喜事的邻居请去做伴童。

1934年,作为幼成小学第一届毕业生,我告别了童年时代,准备继续读书。


铜山地区的六个同学,高跃月、高永珍、殷景云、孟广云、吴淑英和我,我们从小一起上学,关系很要好,这时候都商量好了,都准备继续上学。高永珍、殷景云和我进了立达女中,孟广云、吴淑英、高跃月三人进了徐州女子师范。

立达女中全名叫“徐州私立立达女子中学”,建于1933年,名字取自“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我考入这个学校,是他们的第二届学生。

立达女中的创办人是四位女性:张静秋、丁少兰、卜惠蓂、尹耕琴,主持校务工作的是王公玙和丁少兰,王公玙是丁少兰的丈夫,当时是铜山县县长。四位创办者全是徐州地区的人,她们既是同乡,又是同学,我记得张静秋毕业于北平女子师范大学,后来与著名的历史学家顾颉刚结婚。立达女中校董事会成员大多是徐州的知名人士。

现在,我仍能回忆出丁少兰和尹耕琴两个人的模样,她俩虽然受过高等教育,但都裹着一双小脚。张静秋的亲姐是我五大爷的原配妻子,婚后不久病逝,她的哥哥张雁秋是县长。

我们之所以考徐州地区的学校,是因为徐州离双沟近,我们都是女孩,家里人不放心让我们走得太远。徐州交通便利,是陇海、津浦铁路的交叉点。那时,徐州地区分上四县、下四县。上四县是丰(县)、沛(县)、萧(县)、砀(县)、下四县是铜(山)、灵(璧)、睢(宁)、邳(县)。双沟离徐州九十里,不远不近,所以父母选了那里让我读书。

暑假前,我去立达女中应试。第二天发榜,我榜上有名。暑假后,我们父女坐着租来的马车去了徐州。九十里的路程,除了在张集稍作休息,让马饮水喂料外,走了近一天。

按校方要求,父亲到银行给我交了费,然后拿着银行单据到学校注册。学校在少华街上,是校方租赁的。少华街是徐州的一条重要的街,原来的县衙门就在这里。

那时,立达女中每个学生每月生活费三块大洋,学期结束之后,多了可以退。我们的早餐是稀饭、大馍、咸菜,中午一般一桌四碗菜,多为豆腐、绿豆饼等家常菜,星期天有时是芹菜炒肉丝或面条。吃饭时候八人一桌,饭量不受限制,但不能浪费。有时我们吃不完一个馍,还要找人分一半。

我们女学生的服装,夏天是白褂黑裙,冬天是蓝大褂罩着袍子,还有童子军校服。没有重要活动的话,平时也可以穿自家衣服。刚上学的时候,食堂人员少,忙不过来,我们常被抽去帮忙,做一些采购食品之类的活,所以,每天都有两名学生陪炊事员挑着担子上街。

尹耕琴负责校方后勤,卜惠蓂教语文,丁少兰教历史,张静秋教外语。张静秋的外语课要求特别严,她总是要求大家说英语。上课的时候她走进教室,学生就要齐声用英语说:“Good morning, teacher!(老师好!)”张静秋用英语回答:“Very good, thank you!(很好,谢谢你们!)”每年寒暑假的时候,她都要求学生用英文给她写封信,因此,我们不学也得学,否则无法交差。为了记住那陌生的外国字,平时我们单词不离口,有的学生甚至梦中也说英语,就连老师的保姆找我们时也要说英语,“Miss高,Miss张”。学校隔壁住着一位老奶奶,她整天听我们念英文,问我们:“你们一天到晚‘裤腰带’‘裙子带’的,说的是什么意思?”听了她的话,我们一个个笑弯了腰,抹着眼泪告诉她:“我们用英语说‘星期一’‘星期二’呢。”这个事成为大家的笑谈,以后,每到星期二,我们就开玩笑地说:“今天是‘裙子带’日。”

1936年左右,立达女中开始有了自己的校舍,校舍建在徐州西边。学校建成后,校方还举办了规模盛大的落成典礼。前来祝贺的都是知名人士。我还能回忆出校舍的样子:进入大门有一座回龙桥,然后是两座红墙红瓦的主楼。体育场、体育设施一应俱全。在当时来说,可谓比较壮观了。

立达女中搬入新址后,由于年级逐年增加,学习的科目也增加了,开设了公民课(政治课)、图画课、国术课、体育课等,老师也增加了。女中请了一位教理化的老师,他长得标致,穿得时尚。有一天,老师穿了一双红袜子来上课,学生看了都笑。为此,他还以“红袜子”为题,写了一篇文章,抨击旧的观念。国术课老师教的是体育,他教我们武术,什么“金鸡独立”之类。图画课老师教我们手工制作、编织、绣花、雕刻等。我的手工制作最好,作品通常被老师作为样品在学生中展示。

1937年,我们同来立达女中的三人顺利毕业,各自选定目标准备继续深造。不料,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了,日本鬼子的入侵中断了我们的学业。我不得不休学在家,同学们也各奔东西,许多同学就此没有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