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理论在变更
中国的成功不容易:它不仅无法依赖正确的经济学理论做指导(因为这样的理论并不存在),而且还有很多错误的经济学理论来误导[6],只能以“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与时俱进、求真务实”的科学、务实的精神,摸索着前进。中国1978年开始的经济改革并不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次雄心勃勃地尝试启动工业化。在这之前,中国进行了多次工业化尝试,包括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在大城市办工业的洋务运动,辛亥革命后新共和政府通过全面模仿美国的政治制度推动工业化进程,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模仿苏联的计划经济建设。所有这些工业化尝试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政府忽略了花大力气去推动乡村原始工业化和乡村市场经济建设。这些自上而下的工业化尝试纷纷遇到困境,原因在于它们都忽视了农村原始工业化这个过程。
作为一个农村人口占总人口90%以上的农业大国,成功的经济发展需要自下而上地培育市场需求和企业组织,逐渐把农村剩余劳动力引入制造业,按次序进行产业升级。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国选择了与苏联类似的工业化道路,利用农村浅薄的积累来优先发展重工业。自“一五”计划起,中国在苏联的帮助下,建立起了许多的城市型工业中心,生产资本密集型产品和重工业产品,例如汽车、钢铁、机床和大型精密仪器等。为了提高钢铁产量,“大跃进”时期,在“以钢为纲,全面跃进”的口号下,全国人民开展了空前规模的大众炼钢运动,以支援重工业建设。这种优先发展重工业的政策一直持续到“文革”结束,导致了轻工业与重工业的比率不断下降。1952-1978年,无论是中国轻工业与重工业的增加值之比,还是这两个产业之间的劳动力比率与资本比率都呈现了明显的下降趋势,尤其在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下降最快。虽然工业增加值在“大跃进”失败以后经过1961-1964年的短暂调整有所恢复,但是从劳动力和资本构成来看这种重工业化的趋势一直在继续。其中,轻—重工业增加值之比由最初的1.4降到了1978年的0.6,劳动力比率从接近2.5降到了0.5,固定资产比由0.5降到了0.18。中国这种重工业优先的大推进发展战略是低效率的和难以为继的。
首先,重工业属于资金技术密集型,初始投资巨大,只有依靠规模化大生产才能够自负盈亏,而重工业规模化大生产需要规模化大市场和零部件规模化生产以及相应的交通运输网络,并保障原材料源源不断的供应,才能积累和增长。在20世纪50年代,中国工业刚刚起步,国民经济各行业对钢铁、机床、汽车等重工业品的需求十分有限。不仅这些重化工业的中间产品和零件无法在国内得到大规模的生产,而且原材料无法保障,最终产品的产出水平也往往低于其潜在产能的30%—50%。这种企业若要盈利或者哪怕仅仅覆盖投资和固定运营成本,市场规模要相当大才行,至少要达到潜在产能的70%—80%。而且上下游产业链需要相对完善并能够推向国际市场。中国当时占全国人口90%的“一无所有”的农民和广袤的“一穷二白”的黄土地不可能提供这种大市场和购买力以及相应的产业链。由于与发达国家的巨大差距和政治原因,当时面临的国际环境也不可能在国外找到这种大市场和购买力。其次,计划经济时期中国资本积累有限,大力发展钢铁、汽车、机械制造等资本密集型行业,不符合中国的要素禀赋结构与比较优势。政府为支持重工业建设采取的价格扭曲体制,造成资源严重错配,大大降低了经济效率。一方面,政府对农产品课以重税,并压低农产品与原材料的价格,间接补贴重工业企业。另一方面,政府给予重工业企业垄断地位,甚至使用行政手段直接向大型重工业企业配给资源。这导致农业、轻工业部门投入严重不足,发展滞后,国民经济比例严重失衡。[7]中国计划经济后来遇到的发展障碍表明,战后第一波旧结构主义提出的在落后国家采用资本密集型生产方式的大推进发展模式,无法在落后农业国家成功引爆工业革命。关键是,采取类似发展方式的一些市场经济国家同样陷入困境。例如,在进口替代政策下过早进入重工业化阶段的拉美国家长期陷入了中等收入陷阱。相反,自1978年起,中国不仅吸收了市场经济元素,鼓励竞争和优胜劣汰,而且同时采取了从农村到城市、从轻工业到重工业的循序渐进的市场发育和产业升级顺序,从而成功引爆一场工业革命。因此,在具备一定市场竞争要素的前提下,正确的、按市场规模大小和发育速度展开的工业化顺序,由产业链低端向高端逐步拓展的产业升级步骤,加上与以开拓全球市场为目的的出口导向的发展战略配合,是工业化成功的关键,也是一条符合中国自身禀赋比较优势的结构变迁道路。[8]
1.2.1 从西潮到东风
1.战后第一波发展思潮:旧结构主义
Rosenstein-Rodan的开创性研究激发了战后第一波被称为结构主义的发展经济学思潮。他们强调由于结构刚性的存在,市场有着难以克服的缺陷而无法自发实现产业结构的现代化变迁,在加速经济发展方面政府是一个强有力的手段;贸易条件的恶化以及无力竞争的幼稚产业,更重要的是避免被发达国家剥削,唯一途径就是采取进口替代战略和保护主义手段发展与发达国家相抗衡的制造业。伴随着强烈的国家主义情绪,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许多亚非拉国家采纳了结构主义的发展思潮:以进口替代优先发展违反比较优势的资本、技术密集型重工业;企业缺乏自生能力,依靠政府的动员来投资,依靠保护、补贴来生存,这样导致了资源错配和寻租、腐败等一系列问题。这种结构主义模式以斯大林模式为代表,拉丁美洲国家、南亚国家都受到了影响。结构主义建议发展中国家优先发展资本密集、技术先进的大型重工业,而这些国家当时的条件是资本相当短缺,以农业经济为主。因此,在资本短缺的农业经济的基础之上建立现代化的产业当然是违背比较优势的。在这种状况下,优先发展的企业没有自生能力,投资靠政府动员,继续生产经营靠政府的保护补贴。这些保护补贴制造了许多扭曲,产生了很多租金,导致了资源错配、寻租、腐败等一系列的问题。计划经济时代的中国和其他发展中国家的失败就是因为遵循了这一发展思路。
2.战后第二波发展思潮:“华盛顿共识”
随着结构主义发展思潮与政府主导的经济发展战略在许多国家的惨败,以及“理性预期”对凯恩斯主义的革命,结构主义发展观的理论基础遭到了驳斥,第二波被称为新自由主义发展观的发展经济学思潮在许多多边机构的胁迫下强加给了许多面临债务危机的发展中国家(史称“华盛顿共识”)。新自由主义强调了系统性的政府干预产生的扭曲是制约发展的顽疾,需要进行私有化、市场化以及去管制化的激进改革,一步到位地消除对市场的干预,追求前沿发达国家的技术效率。但“华盛顿共识”很快就被认为是“位于华盛顿的一些国际金融机构施加于那些不幸国家,并使这些国家走向危机和痛苦的一套新自由主义政策”。20世纪80年代以后,绝大多数发展中国家按照新自由主义的“华盛顿共识”进行改革和转型。这些转型中国家一般都有许多在结构主义政策时期建立起来的缺乏自生能力的企业,“华盛顿共识”忽视了这种原来存在的扭曲的内生性,按照“休克疗法”把这些保护补贴一下子都取消掉,导致大量破产、失业和社会政治不稳定。同时,“华盛顿共识”强调政府失灵,主张由市场来解决一切问题,反对政府发挥因势利导的作用,帮助企业克服产业升级、技术创新伴随的外部性和协调相应软硬基础设施完善必然存在的市场失灵问题。因此,“华盛顿共识”推行的结果,使发展中国家经济的绩效比六七十年代按照结构主义发展时的绩效还要低。绝大多数转型国家因为遵循了这一转型思潮而失败。经济学家Easterly因此将推行“华盛顿共识”改革的八九十年代称为发展中国家“失去的二十年”。[9]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斯蒂格利茨在“后华盛顿共识”中就指出,“华盛顿共识”错把工具当目标,低估了政府在发展中的作用。
【专栏1.2】
为什么要反思来自西方主流的发展理论
图1.15 1950年、1980年、2010年世界各个经济体劳均收入分布
图1.16 我们为什么要反思
图1.17 渐进式转型与“休克疗法”转型绩效比较(1980年人均GDP为1,以1990年国际元计价)
图1.18 发展理论急需反思
【专栏1.3】
“华盛顿共识”的最新反思:斯德哥尔摩陈述[19]
由“斯德哥尔摩陈述”的起草人之一林毅夫倡导的新结构经济学是战后继结构主义、新自由主义之后第三波发展思潮的杰出代表。新结构经济学的雏形是林毅夫、蔡昉和李周于1994年出版的《中国的奇迹:发展战略与经济改革》一书。对于该书的写作背景,林毅夫回忆道:“在二次世界大战后,东亚是世界上最为贫穷的地区,人多、自然资源少,曾被认为是世界上最不具发展希望的地区。然而日本在战后迅速恢复,到了上世纪60年代成为第一个非白种人的高收入经济体。接着亚洲‘四小龙’——中国台湾、中国香港、韩国、新加坡——到了上世纪70年代也成为充满活力的新兴工业化经济体。在这些事实面前,世界银行作为世界上最为重要的多边发展机构,自上世纪90年代初起每隔4年对东亚经济进行一次主题研究,概括其独特的发展经验与教训,揭示既定时期的问题与挑战。这个系列研究中的第一个报告发表于1993年,题为《东亚奇迹:经济增长与公共政策》,首次系统研究了东亚8个经济发展表现卓尔不群经济体的成功原因。这8个经济体除日本和亚洲‘四小龙’外还包括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和泰国。虽然从1978年年底开始的改革开放到1993年,中国已经取得了15年年均9.7%的高速增长,在一个底子薄、人口超10亿又处于转型期的国家取得这样的成绩在人类经济史上前所未有,但是《东亚奇迹》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中国经济增长的故事,作为中国的经济学者,我们义不容辞地以‘中国的奇迹’为题,分析了中国转型期经济增长奇迹背后的道理,预测了这个奇迹是否有可能持续,探讨了如何深化改革才可以将之继续保持下去。”[22]
《中国的奇迹:发展战略与经济改革》一书系统阐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我国重工业赶超战略与当时中国人多资本少的禀赋特征之间的政府干预矛盾,揭示了扭曲价格的宏观经济政策、资源计划配置与剥夺微观主体自主权“三位一体”的计划经济体制的内生形成机制,用比较优势战略对东亚奇迹进行了重新解释,分析了改革开放之后发展战略转轨为比较优势战略与当时劳动力相对资本富裕的禀赋特征之间的相容,总结了发展战略渐进式转型的经验。可以说,《中国的奇迹》这本书基本上构建了关于发展与转型以及政府作用的新结构经济学基本理论框架。基于全球经验的新结构经济学雏形是根据林毅夫教授2007年英国剑桥大学的马歇尔讲座出版的《经济发展与转型:思潮、战略与自生能力》一书,该书以《中国的奇迹》的理论框架为基础,将基于中国经验提炼的理论推广到全球历史背景下,以发展战略遵循还是违背比较优势为出发点提出了发展与转型一系列可验证的假说,如发展战略对经济增长、经济波动、收入分配、制度扭曲等的影响,并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发展中国家的经验数据对各个假说做了经验检验,绝大部分实证结果符合理论预期。新结构经济学的一般理论成型之作产生于2009年6月林毅夫教授于其出任世界银行高级副行长兼首席经济学家一周年的一个内部研讨会上,以他1994年出版的《中国的奇迹》和2007年出版的《经济发展与转型》两本书的理论框架为基础,反思了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发展经济学成为一门学科以来的理论进展和发展中国家发展与转型的成败经验,指出第一版的“结构主义”发展经济学重视政府的作用而忽视市场的作用和第二版的“新自由主义”发展经济学重视市场而忽视政府作用的偏颇,提出以“新结构经济学”作为发展经济学的第三版,强调经济发展是一个产业、技术、基础设施、制度结构不断变迁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既要有“有效的市场”也要有“有为的政府”。2011年3月,林毅夫应邀到耶鲁大学做著名的库茨涅茨年度讲座,以“新结构经济学:反思发展问题的一个理论框架”为题阐述了新结构经济学理论的基本框架和主要观点,演讲全文发表于2011年出版的《世界银行研究观察》第26卷第2期,向经济学界正式宣告了新结构经济学的诞生。2012年林毅夫教授在世行的工作结束前将新结构经济学的有关论文结集为《新结构经济学:反思经济发展与政策的理论框架》一书,系统论述了新结构经济学的基本理论分析框架、所依赖的经验特征事实、政府在结构变迁动态机制中的因势利导作用及其应用案例等新结构经济学的核心内容。基于在世界银行的工作经验以及广大发展中国家的观察,林毅夫教授又出版了《繁荣的求索:发展中经济如何崛起》、《超越发展援助:在一个多极世界中重构发展合作新理念》、《战胜命运:跨越贫困陷阱,创造经济奇迹》等书,对新结构经济学的理论和应用进行了深入浅出的阐述。林毅夫等著述的《新结构经济学文集》、《新结构经济学新在何处》等则系统探讨了新结构经济学各个子领域的相关研究。
正如新制度经济学的命名者威廉姆森所言,契约多样性可谓“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研究无数谜团的起源”。并且,相对于新古典经济学的“选择的科学”(the Sciences of Choice),威廉姆森也将新制度经济学称为“缔约的科学”(the Sciences of Contract)。同样,在新结构经济学看来,结构多样性可谓发展中经济体经济发展与转型以及政府作用研究无数谜团的起源。顺理成章,在我们看来,新结构经济学可以被称为“结构的科学”(the Sciences of Structure),而不仅仅局限于发展经济学一隅,更不限于关于发展战略的比较优势学说,有着极其重要的理论范式突破。
新结构经济学的理论出发点遵循了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在《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一书中所倡导的研究方法,也就是从现代经济增长的本质及其决定因素入手,即人均收入水平提高的不断加速,而这主要取决于技术不断创新和产业不断升级所推动的劳动生产率的不断提高。[23]随着生产结构(产业结构与技术结构)的升级,对应的金融结构、人力资本结构、区域结构(包括城市化)、开放结构(国际金融与国际贸易)、周期结构、制度结构、人口资源环境结构以及相应的降低交易费用的软硬基础设施结构等结构安排也需要随之升级。任何经济体的经济结构变迁都是一个连续的动态过程,每一发展阶段都是这条连续谱上的一点。尽管人类社会经济发展的本质相同,但是处于不同发展阶段的国家,由于禀赋结构不同,相应也会有不同的生产结构及其对应的其他经济结构安排。例如,处于初级发展阶段的国家,其要素禀赋结构一般会呈现出劳动力或自然资源相对丰裕,同时资本相对稀缺的特点,因而生产也多集中于劳动力或资源密集型产业(主要有维持生存的农业、畜牧业、渔业和采矿业),采用传统的、成熟的技术,生产“成熟的”和“绿色的”产品。除了矿业和种植业,这些生产活动很少有规模经济。这些国家的企业规模一般而言相对较小,市场交换往往也不正规,通常仅限于在当地市场上跟熟人进行交易。这种生产和交易对硬件和软件基础设施的要求不高,只需要相对来说比较简单、初级的基础设施就可以了。与之相反,位于发展阶段谱系另一端的高收入国家,则呈现出一幅完全不同的禀赋结构图景。这些国家相对丰裕的要素不是劳动力,也不是自然资源,而是资本,因而在资本密集型产业中具有比较优势,这些产业具有规模经济的特征。各种硬件(电力、通信、道路、港口等)和软件(法律法规体系、文化价值系统等)基础设施也必须与全国性乃至全球性的市场活动相适应,这种情形下的市场交易是远距离、大容量、高价值的。人类社会的经济发展就是这些经济结构不断变迁的过程。因此,处于全球结构变迁前沿的发达经济体的结构安排实际上只是全球整个连续谱的一个经验特例。
现有的主流理论大都来自发达国家经验的总结,而从工业革命以后发达国家的技术和产业都处于世界的最前沿,对于它们来说,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都只能自己发明,而发展中国家的产业和技术大多处于世界的前沿之内,它们的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可以有后发优势。并且,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可以动员的资源、面对的各种要素价格、风险因素和软硬件基础设施的瓶颈限制也不一样,适用于发达国家的产业结构和技术结构以及基础设施结构也不一样,不同的产业结构和技术结构由于其特性不同,适宜的金融结构、人力资本结构、区域结构(包括城市化)、开放结构(包括国际金融与国际贸易)、周期结构、制度结构、人口资源环境结构等各种结构安排也不相同。所以,适宜于前沿发达经济体的经济结构安排不见得适用于发展中国家。忽视了这些环环相扣的结构性差异,是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按西方主流理论来制定发展政策的国家没有一个成功,而极少数成功国家的发展政策从西方主流理论来看也是错误的原因。如结构主义与“华盛顿共识”,都因忽视了经济体的禀赋结构、生产结构以及对应的其他结构安排环环相扣的内生差异性而失败。所以说,单单基于处于人类社会整个连续谱结构变迁前沿的发达经济体的结构安排这一经验特例的西方主流理论,对于处在整个连续谱结构变迁不同阶段的广大发展中经济体而言却是理论陷阱。一个国家陷入低收入陷阱或中等收入陷阱是由于其结构未能有动态的变迁。按照新结构经济学的基本主张,遵循一国每一时点的要素禀赋结构所决定的比较优势来选择技术、发展产业是升级该国的要素禀赋结构,进而升级产业结构、促进收入增长、消除贫困的最好办法。发展中国家的适宜性目标不一定非得是最前沿发达经济体的经济结构,以后者为标杆甚至会适得其反。既然结构变迁是一个连续的动态过程,每一阶段都是这条连续谱上的一点,基于整个连续谱结构变迁前沿的发达经济体这一特例的西方主流理论不具有普遍性,那么新结构经济学就试图构建一门具有普遍意义的结构科学,来理解人们在结构变迁过程中观察到的、关于持续增长的各种特征事实背后的因果关系。因此,可以说基于经济结构前沿的发达经济体经验(如卡尔多特征事实)的主流理论其实只是基于整个世界经济结构变迁谱系经验特征的新结构经济学的理论退化特例。换言之,新结构经济学在理论上更为高阶。[24]
1.2.2 新结构经济学的理论体系简介[25]
新结构经济学理论与西方主流经济学理论的本质差别在于,后者没有结构(更准确地说是以发达国家的结构为其暗含的唯一结构),而前者则倡导以新古典的现代经济学方法来研究经济发展过程中经济结构(包括技术、产业、硬的基础设施、软的制度环境等)及其变迁的决定因素,主张在每一时点的经济结构内生决定于该时点给定的要素禀赋结构。因此,新结构经济学实际上是使没有结构的现代主流经济学理论成为其理论体系的一个退化特例。用现代经济学的术语和模型来表述这种差别之一就是:西方主流经济学理论(新古典经济学)是以给定不变的生产函数求解最优资源配置,在这种模型中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只有量的差异而没有质的区别;新结构经济学则全部颠覆过来——以给定的禀赋结构求解最优的生产函数及其动态变化,在这种模型中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既有量的差异也有质的区别。[26]这种范式的转变实际上是根源于林毅夫教授与主流发展思想的根本不同:西方主流理论是以最发达国家或地区作为参照,看发展中国家或地区和发达国家相比缺什么或有什么做得不好,以此来改造发展中国家;而新结构经济学则完全颠覆过来了,从发展中国家或地区自身有什么(禀赋条件)出发,在此基础上把现在能够做好的(比较优势)做大做强,逐步实现发展。[27]
林毅夫教授这种思想与理论范式的革新也深受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和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基本原理的影响,正如他在感谢硕士论文导师张友仁教授时所言:“他教导了我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尤其是历史唯物主义所揭示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反作用于经济基础的道理。新结构经济学从一个经济体每一时点的要素禀赋出发来探讨决定其生产力水平和生产方式的技术和产业的内生选择,并进而探讨适应于产业和技术的软硬基础设施的思路是源于马克思主义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历史唯物主义。”[28]不过,新结构经济学应用国际通用的现代科学研究方法继承和发扬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实际上,新结构经济学为基于中国以及世界的发展实践经验以及国际通行的现代科学方法复兴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理论内核提供了新的范式突破口。
经过近三十年来林毅夫教授及其弟子以及学界追随者的不断开拓,新结构经济学理论体系日趋完善。由于将结构及其变迁引入现代经济学并用现代经济学的科学方法复兴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理论内核,新结构经济学的理论体系非常庞大,涵盖了经济发展过程中经济结构及其变迁现象的方方面面,新结构经济学的中心思想可以概括为围绕发展与转型以及市场和政府在其中作用的基本原理。
在发展问题上,新结构经济学的切入点是现代经济发展、收入不断提升的本质,即决定劳动生产率水平的技术不断创新、产业不断升级,以及决定交易费用的硬的基础设施和软的制度环境不断完善的结构变迁的过程。由于不同发展程度的国家经济结构内生决定于该国家的要素禀赋结构,一个国家实现快速包容可持续发展的最优方式是按照该国每一时点给定的要素禀赋结构所决定的比较优势来选择所要发展的产业和所要采用的技术。由此,在具有合适的软硬基础设施的条件下,该国将会有最低的要素生产成本和交易成本、最大的竞争力,创造出最大的经济剩余,投资会有最大的回报,积累的积极性会最高,资本禀赋增加和要素禀赋结构提升,产业结构和技术升级的速度也会最快。一个发展中国家按此路径来发展,在技术变迁、产业升级和软硬基础设施的完善上也可以享有后发优势,取得比发达国家更快的经济增长,实现向发达国家收入水平的收敛。企业在经济发展过程中会自发按照要素禀赋结构所决定的比较优势来选择产业和技术的前提是要素相对价格必须反映要素的相对稀缺性,这样的相对价格只能存在于充分竞争的市场,因此,按照比较优势发展经济以存在充分竞争的市场为制度前提。由于经济发展不是静态的资源最优配置,而是一个技术不断创新、产业不断升级以及硬的基础设施和软的制度环境不断完善的结构变迁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必须对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的先行者给予外部性的补偿,协调相应的软硬基础设施的完善,这些工作仅能由政府来做,因此,也必须有一个“有为的政府”,经济结构才能顺利按照要素禀赋结构和比较优势的变化变动。所以,“有效的市场”和“有为的政府”是经济快速可持续发展的两个最重要的制度前提。
在转型或改革问题上,新结构经济学的切入点是企业自生能力,即企业所在行业是否符合要素禀赋结构所决定的比较优势。由于对一个国家在某一时点上的产业和技术结构内生决定于该时点的要素禀赋结构缺乏认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许多发展中国家摆脱了殖民地、半殖民地身份,出于快速追赶发达国家的主观良好愿望,试图在资本短缺的要素禀赋结构条件下去发展和发达国家相同的资本密集型现代化大产业。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发展经济学的第一波思潮——结构主义,为这种发展战略提供了理论支撑。但是政府想优先发展的这种产业违反要素禀赋结构所决定的比较优势,企业在开放竞争的市场中缺乏自生能力,政府必须靠对各种要素价格的扭曲和对市场的干预,给予这些企业保护补贴才能把这种“先进”的产业建立起来,结果导致资源错误配置和寻租。虽然先进的产业建立起来了,但是经济发展的绩效低下,和发达国家的差距继续扩大。
由于对政府的各种扭曲和干预是内生决定于保护补贴赶超产业中不具备自生能力的企业的需要缺乏认识,发展经济学的第二波思潮——新自由主义,倡导以“华盛顿共识”的“私有化、市场化、自由化”,用“休克疗法”的方式一次性地把各种保护补贴取消掉,来进行从政府主导的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绝大多数社会主义国家和非社会主义发展中国家,遵循“华盛顿共识”的建议,用“休克疗法”来进行转型,结果不是新自由主义所预期的经济稍微下滑后快速的“J”曲线复苏,而是“L”曲线的经济崩溃、停滞、危机不断,出现了所谓的“失去的二十年”。然而,中国和少数几个国家采用的被主流理论认为是最糟的渐进的双轨制改革,其实是一个务实的、比较好的转型策略。这种转型方式一方面给予旧的违反比较优势产业中缺乏自生能力的企业必要的转型期保护补贴,另一方面放开对原来受到抑制的产业的准入,并在软硬基础设施普遍不好、政府可用资源有限的条件下,以工业园、加工出口区等方式局部改善基础设施和营商环境以因势利导符合比较优势产业的发展,这种方式在转型过程中能够同时取得稳定和快速发展的绩效。快速的发展则能够不断积累资本,使许多原来违反比较优势的产业逐渐变得符合比较优势,企业由不具有自生能力变得具有自生能力,旧体制下遗留下来的保护补贴也就从“雪中送炭”变为“锦上添花”,能够取消掉也应取消掉以完成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过渡。
上述旨在揭示发展与转型以及市场和政府在其中作用的新结构经济学基本原理事实上已经重构了发展经济学与转型经济学,并以此为突破口更一般地、系统地运用现代经济学的方法将结构全面引入了缺乏结构的主流理论体系之中,使其成为新结构经济学的退化特例。因此,新结构经济学理论方法和视角的创新可以自成体系地将结构及其分析逻辑引入各个传统的经济学子领域,构建起诸如新结构增长经济学、新结构产业经济学、新结构创新理论、新结构金融学、新结构劳动经济学、新结构区域经济学、新结构国际经济学、新结构货币和财政理论(宏观经济学)、新结构制度经济学、新结构人口资源环境经济学等子学科领域,这些领域便构成了整个新结构经济学完整的学科体系。[29]图1.19直观地描述了新结构经济学整个学科的内在逻辑以及架构体系。现实中的经济结构现象丰富多彩,相对应地,新结构经济学的理论体系也博大精深。本报告只涉及图1.19中最下面“禀赋结构与生产结构”这一组最基本的结构关系,形象地讲,就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所言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后续的其他系列研究报告中,我们会陆续推出关于其他“上层建筑”中所涉及的经济结构变迁的新结构经济学研究报告,例如金融结构变迁报告、教育结构变迁报告、城市化报告、环境报告等,敬请关注。
1.2.3 经济结构转型升级的新结构经济学分析框架概述[30]
分析经济发展的起点是经济的禀赋特征。一个经济的禀赋特征在任何给定的时间是给定的,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遵循古典经济学的传统经济学家一般认为一国的禀赋仅由土地(或自然资源)、劳动力和资本(包括物质和人力资本)构成。这些实际上是要素禀赋,是经济中的企业在生产中使用的。应该指出的是,新结构经济学强调资本劳动比的动态变化。这是因为,在实事求是地讨论一国的经济发展时,土地都是外生给定的,而自然资源的存量是固定的,发现也是随机的,例如矿产资源。理论上说,也应将基础设施作为一个经济的禀赋的一部分。基础设施包括硬件(有形的)基础设施和软件(无形的)基础设施。硬件基础设施的例子包括高速公路、港口、机场、电信系统、电网和其他公共设施等。软件基础设施包括制度、条例、社会、资本价值体系以及其他社会和经济安排等。基础设施影响每个企业的交易成本和投资的边际收益。
经济发展要求在现有产业中不断引入新的、更好的技术。低收入国家的绝大多数人都以农业为生。农业技术的改进对于增加农民收入和减贫是必不可少的。然而,经济发展也要求经济不断地从现有产业向新的、资本密集度更高的产业扩展,从而实现产业多样化和产业升级。如果没有这样的结构变迁,人均收入持续增加的余地就很小。
在产业升级过程中,发展中国家具有后发优势,资本密集度从小到大的所有产业都可供选择。然而,要实现向资本更密集产业的升级,发展中国家首先需要升级其要素禀赋结构,而这就要求资本积累速度高于劳动力增长速度。当一个国家在经济发展过程中顺着产业阶梯拾级而上时,由于资本设备的不可分性,该国生产的规模效应也在扩大。该国企业的规模更大,需要更大的市场,这些都反过来要求基础设施(比如电力、交通、金融以及其他软件基础设施)的相应变化。产业升级和产业多样化的过程也增加了企业所面临的风险。企业离世界科技前沿越近,就越难从发达国家引进成熟技术,也就越需要自主研发新技术和新产品,从而面对的风险就越大。根据风险的来源,一个企业独有的风险可以分为三类:技术创新风险、产品创新风险和管理才能风险。在发展的初级阶段,企业倾向于使用成熟的技术为成熟的市场生产成熟的产品。此时企业面临的主要风险来自企业所有者和管理者的管理才能。当发展到了更高水平,企业往往需要发明新技术以向新市场生产新产品。此时,除管理才能风险以外,企业还会面临技术和市场成熟的风险。因此,虽然技术创新、产能风险以及产品创新和管理才能都影响到企业的总体风险,但三者之间的相对重要性却因产业和发展阶段的不同而大不相同。随着企业规模、市场范围和风险性质的变化,以及产业结构的升级,经济对基础设施(包括硬件和软件)的要求也在发生变化。倘若基础设施无法同时改善,各个产业的升级过程都将面临莱本斯坦讨论过的X无效率问题。在任何给定时点,一个经济体的产业结构内生决定于该时点上劳动力、资本和自然资源的相对丰裕程度,因此,随着资本的积累或人口的增长,经济的要素禀赋结构也会发生变化,使其产业结构偏离原来发展阶段下的最优产业结构。
当企业所选择的产业和技术都与经济体要素禀赋所决定的比较优势相符时,经济将会最有竞争力。随着这些充满竞争力的企业和产业不断成长,它们将占有更大的国内、国际市场份额,同时也将最大限度地创造经济剩余(表现为工资和利润)。而且,由于产业结构在那个要素禀赋结构下是最优的,因此如果把这些经济剩余重新投资的话,其回报也将最大。随着时间的推移,经济将不断积累实物和人力资本,不断提升自身的要素禀赋结构和产业结构,并且使得本国企业在资本和技术更为密集的产品中越来越有竞争力。
企业关注的是利润。要想使企业自发进入和选择符合要素禀赋结构的产业和技术,该经济的价格体系就必须反映要素的相对稀缺性,而只有竞争性的市场才能做到这一点。因此,无论在哪一个发展水平上,市场都应被作为基础性的资源配置机制。这种遵循比较优势的发展方法对于贫穷国家的经济发展而言看起来或许是缓慢而令人沮丧的。但事实上,这种办法却是积累资本和提升要素禀赋结构的最快方法;并且,只要能得到更为发达的国家已经开发出来且依然存在于这些国家的技术,并进入这类产业,其产业结构升级速度还可加快。在每一个发展水平上,发展中国家的企业都可以选择适合该阶段要素禀赋结构的技术(并进入相关产业),而不用自己重新研发。
随着发展中国家沿产业和技术阶梯拾级而上,其他许多变化都随之而至;企业所采用的技术越来越复杂,资本需求增加,生产和市场规模也有了变化。远距离市场交易越来越多。因而,为了给新升级的产业中的企业降低交易成本,使其达到生产可能性边界,一个灵活、平稳的产业和技术升级过程就需要教育、金融、法律和硬件基础设施方面同时做出相应的改进。显而易见,单个企业无法有效地内部化所有这些变革成本,而多个企业之间为了应对这种挑战进行的自发协调往往也不可能实现。基础设施的改善需要集体行动,至少需要基础设施服务的提供者与工业企业二者之间协调行动。这样,就把政府拉了进来,政府要么自己进行这些基础设施的改善,要么就需要积极协调各方的行动。当一个经济体的禀赋结构发生变化之后,其潜在比较优势也会发生变化,那么哪些新产业符合这一新的比较优势呢?这就出现了信息不足的问题。要想进行产业升级,就要求有一些先驱企业去尝试解决这一问题。这些先驱成功企业不管成功还是失败,它们的经验教训都会带来有价值的信息外部性。因此,除了在改善硬件和软件基础设施中发挥积极作用,发展中国家的政府,跟发达国家的政府一样,还需要对先驱企业产生的信息外部性进行补偿。
【专栏1.4】
新结构经济学对主流理论的实践驳斥:在最不发达非洲的应用案例
【专栏1.5】
新结构经济学对主流理论的实践驳斥:在转型经济波兰的应用案例[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