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估马克思早期六部著作的价值与地位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二节 《手稿》异化劳动理论的重新解读

关于《手稿》的异化劳动理论,以往国内研究者在阐释其思想时,往往将其重点仅放在异化劳动四个规定(劳动产品与劳动者相异化、劳动活动与劳动者相异化、人的类本质和人相异化、人和人相异化)上,对该理论的其余内容则很少关注或论及。有的论者在叙述《手稿》异化劳动理论的基本思想时干脆对上述四规定外的其他内容只字未提。在不少研究者看来,异化劳动上述四规定便是《手稿》异化劳动理论的基本内容,其余内容即便存在,其理论价值或意义(较之这四个规定)也是十分有限或微不足道的。长期以来,将《手稿》异化劳动理论的阐释基本局限于上述四规定,成了我国学界的主流解读方式。

笔者从前在考察《手稿》异化劳动理论的基本思想时,亦曾只关注和分析异化劳动的上述四个规定。然而,笔者近来在重读《手稿》的过程中意识到,以往我国学界对《手稿》异化劳动理论的上述主流解读方式是不妥的,无法全面展现该理论丰富、深刻的思想内涵。实际上,《手稿》的异化劳动理论绝非只有四个基本规定或四个要点,而是一个严整的理论系统,包含了马克思对异化劳动的前提、原因、表现形式、后果、历史形态、是非功过、未来命运、消亡途径等许多重要问题的深刻思考和分析。上述四规定其实只是《手稿》异化劳动理论的部分内容,将该理论基本思想仅概括为这四个规定是过于简单、有失全面的。对《手稿》异化劳动理论进行更加全面、深入的开掘和研究,有助于我们深刻、透彻地领会马克思早期异化劳动观的丰富思想内涵,消除简单化理解,准确评估其哲学价值,进而科学评价该理论及《手稿》在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上的历史地位。在本节中,笔者依据马克思《手稿》的文本,对该著作的异化劳动理论做了重新解读,如有不妥之处,欢迎学界同志批评指正。

所谓“异”,就是“有差异”“不同”。在《手稿》中,“异化”的基本含义就是“异己化”(表现为事物彼此相异,外在于对方而存在,相互排斥,相互对立)。根据马克思对“异化”的理解,说B与A相异化(A、B可能是物,也可能是人或其他事物),其实也就是说:B成了一种外在于A,与A互为异己、相互排斥、相互对立的东西。“异化劳动”,即发生了“异化”的劳动,说得更透彻些便是,劳动活动及其产物(或与劳动直接相关的其他事物,譬如劳动条件)成了外在于劳动者,与他互为异己、相互排斥、相互对立的东西。

一、异化劳动的前提、原因

凡是熟悉《手稿》的人都知道,马克思在该著作中尖锐地描述、揭露了工人的异化劳动的具体表现形式(比如劳动产品与他的异化、劳动活动本身与他的异化,详见后述)。那么,工人的劳动为什么会发生“异化”?马克思究竟有没有对异化劳动的前提、原因进行思考或探讨呢?答案是肯定的。

在《手稿》中,马克思在描述、剖析了工人的异化劳动的表现形式与后果后,便提出了两个极具引导性、启发性的尖锐问题:“如果劳动产品对我来说是异己的,是作为异己的力量面对着我,那么它到底属于谁呢?”[83]“如果我自己的活动不属于我,而是一种异己的活动、一种被迫的活动,那么它到底属于谁呢?”[84]在他看来,答案便是:“属于另一个有别于我的存在物。”[85]那么,“这个存在物是谁呢?”[86]马克思依次排除了神与自然界,最后得出结论:“劳动和劳动产品所归属的那个异己的存在物,劳动为之服务和劳动产品供其享受的那个存在物,只能是人自身。”[87]说得更确切些,就是资本家。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劳动产品不是属于工人,而是作为一种异己的力量同工人相对立,那么这只能是由于产品属于工人之外的他人。如果工人的活动对他本身来说是一种痛苦,那么这种活动就必然给他人带来享受和生活乐趣。不是神也不是自然界,只有人自身才能成为统治人的异己力量。”[88]不难看出,他当时已意识到:作为剥削者的资产阶级的存在及其对工人的统治、压迫,是工人的劳动发生“异化”的基本前提、基本原因;如果人类社会中并不存在剥削阶级及统治、压迫现象,那么工人的劳动便不至于变成“异化劳动”。

那么,能否说:《手稿》认为只有资产阶级对工人阶级的统治、压迫是异化劳动的前提、原因,人类历史上的其他剥削阶级对其他劳动阶级的统治、压迫就不是异化劳动的前提或原因?很显然,不能这么说。事实上,马克思当时除了关注资本主义社会工人的异化劳动外,还注意到了人类异化劳动的早期形式(奴隶制异化劳动、封建制异化劳动),在《手稿》中他明确提到了异化劳动的其他历史形态(详见下文)。他确信:只要存在剥削阶级及其对被剥削阶级的统治、压迫,那么异化劳动的存在便是不可避免的,至于剥削阶级是否是资产阶级,并不妨碍异化劳动本身的存在。在他看来,既然前资本主义社会同样存在剥削阶级及统治、压迫现象,那么,前资本主义社会中必定也存在着异化劳动,奴隶主阶级或封建领主阶级的存在及其对奴隶或农奴的统治、压迫,是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劳动存在的前提和原因。

另外,马克思已意识到,在异化劳动发生之前,人类社会内部其实已经发生了人与人之间的异化,即剥削阶级与被剥削阶级之间的异化,很显然,这两大阶级间构成的正是互相外化(即外在于对方而存在)、互为异己、相互排斥、相互对立的异化关系,而这种异化是异化劳动得以产生的前提和原因。[89]在他看来,劳动的异化原先是人与人异化的结果,它反过来又巩固、加强了人与人的异化(下文还将提到这一点)。

二、异化劳动的主要表现形式

(一)劳动产品与劳动者相异化

按照马克思的理解,“劳动的产品是固定在某个对象中的、物化的劳动,这就是劳动的对象化”[90]。《手稿》所揭露的“劳动产品与劳动者相异化”现象,说的主要是劳动产品对劳动者的异己性、敌对性关系,更具体地说,劳动产品作为一种异己的、不依赖于劳动者的外在力量,同他相敌对。“工人在劳动中耗费的力量越多,他亲手创造出来反对自身的、异己的对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强大,他自身、他的内部世界就越贫乏,归他所有的东西就越少”[91]

(二)劳动活动与劳动者相异化

在马克思看来,劳动产品与工人的异化,正是以劳动活动本身与工人的异化为基本前提之一的,如果连劳动活动本身都与工人相异化了,那么劳动产品的所有权与他无缘便不足为奇且势在必然了。所谓“工人的劳动活动与他相异化”,主要指的是工人的劳动活动成了一种异己的、与他构成敌对关系的活动。“他的劳动不是自愿的劳动,而是被迫的强制劳动”[92]。受强制、受折磨、受摧残便是这种劳动的基本特点。“劳动的异己性完全表现在:只要肉体的强制或其他强制一停止,人们就会像逃避瘟疫那样逃避劳动”[93]

(三)劳动的物质条件与劳动者相异化[94]

劳动的物质条件与劳动者相异化,主要指劳动的物质条件作为某种异己性的东西与劳动者构成敌对关系。从表面上看,劳动者利用某些物质条件(例如劳动工具、土地等)进行劳动,似乎后者是为他所支配并为他服务的。但实际上,在私有制社会中,劳动条件往往并不真正为劳动者的幸福与利益服务,而是为剥削阶级的发财欲望和经济利益服务。这些劳动条件往往并不属于劳动者而属于剥削阶级,在这种情形下,它们和劳动者一样,都成了剥削阶级追求财富的工具,对于劳动者而言,他们借以进行劳动的这些物质条件成了异己的、(有时)甚至危害他们生存的东西。比如,马克思注意到,“因为工人被贬低为机器,所以机器就能作为竞争者与他相对抗”[95],他在这里揭露的便是作为劳动工具的机器对工人生存状况的消极影响。[96]除了机器与工人的异化外,马克思还注意到了(作为劳动的重要条件之一的)土地与劳动者(指农奴)的异化。他在《手稿》中指出,“封建的土地占有已经包含土地作为某种异己力量对人们的统治。农奴是土地的附属物”[97]

(四)生产目的与劳动者相异化[98]

在资本家的企业中,生产的首要目的绝不是增进作为劳动者的工人的福利、工人的幸福感,而是为资本家创造财富和利润。为了实现上述生产目的,资本家往往通过延长劳动时间、提高劳动强度的方式,以牺牲工人的身体和精神健康为代价,对后者进行野蛮剥削。在他们眼中,与上述目的相比,工人的健康、幸福是无足轻重、微不足道的。关于工人,他们更感兴趣的则是如何压低其工资、提高剥削程度以便更好地实现上述目的。在他们看来,工人存在的价值,仅在于它们是实现上述目的、创造财富的工具。上述生产目的对于工人而言,是完全异己的、敌对性的、奴役性的东西,它体现的仅仅是资本家的意志并将工人及其劳动贬低为手段、工具。

三、异化劳动的后果

(一)劳动者不成其为“人”

在《手稿》看来,劳动“使人真正成其为‘人’,根本超越了动物界”[99],劳动的异化“意味着人的本质的异化,意味着人的尊严的丧失,意味着人不成其为人”。[100]异化劳动使“人原本通过劳动而获得的优越感、成就感和幸福感荡然无存,人无法通过劳动这一首要途径来充分确证自己的主体性、创造力和自由个性了,从而他也不再是本来意义上的‘人’了”[101]。“劳动的异化直接导致劳动者人格尊严的彻底丧失,他不再成其为‘人’而与动物无异,维持其肉体生存成了他几乎唯一的生活目的”[102]。“异化劳动丝毫体现不出人的生命活动优越于动物生命活动之处,反而将前者下降到后者的水平”[103]

(二)类与个人的异化、人与人的进一步异化

《手稿》认为,“异化劳动,由于(1)使自然界同人相异化,(2)使人本身,使他自己的活动机能,使他的生命活动同人相异化,因此,异化劳动也就使类同人相异化”[104]。根据该著作,类与个人相异化,主要指二者互为异己、相互对立,主要体现在:作为一个生物物种,人类根本超越了动物,明显优越于后者,而劳动者个人却因为劳动的异化而不成其为“人”,表现得与动物无异,维持其肉体生存成了他几乎唯一的生活目的(如上所述);劳动这种类生活使人根本超越了动物界(如上所述),却被劳动者个人降低为维持其肉体生存的手段;人类难以通过劳动者个人来确证自己的存在,后者丝毫表现不出人类(相对于动物)的优越性、高贵性,他的个人境况与这种优越性或高贵性相矛盾。另外,异化劳动还导致了人与人的进一步异化。如前所述,劳动的异化原先是人与人异化的结果,它反过来又巩固、加强了人与人的异化。通过异化劳动,劳动者与剥削者之间更加异化(互为异己、相互排斥、相互敌对)了,他们之间的阶级对立被加强、深化了。异化劳动还强化了劳动者之间的生存竞争,使他们因为这种竞争关系而更加疏远、异化。

四、异化劳动的历史形态

的确,《手稿》主要是以工人的异化劳动为例来剖析异化劳动的表现形式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该著作对异化劳动的关注和考察仅限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工人劳动。在马克思看来,异化劳动这种奴役性劳动绝不仅仅存在于资本主义社会,而是存在于一切阶级社会中。如前所述,在《手稿》中,他明确提到了异化劳动的其他形态。

《手稿》在考察工人恶劣的劳动条件时揭露道:“人类劳动的最粗陋的方式(工具)又重新出现了:例如,罗马奴隶的踏车又成了许多英国工人的生产方式和存在方式。”[105]这里他明确提到了罗马奴隶及其劳动工具(踏车)。读者还应注意到,在该著作中,工人所承担的过度劳动被形容为“奴隶劳动”[106],工人被认为“沦为资本的奴隶”[107]。不难看出,《手稿》是想借工人劳动与奴隶劳动、工人与奴隶的相似性来揭露工人的悲惨境况及其劳动的极端异化性质。在马克思眼中,奴隶劳动便是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异化劳动。显然,对于这种劳动的极端异化性质、奴隶的悲惨状况,他是十分清楚的。另外,如前所述,他在《手稿》中指出,“封建的土地占有已经包含土地作为某种异己力量对人们的统治。农奴是土地的附属物”,他注意到了(作为劳动的重要条件之一的)土地与劳动者(指农奴)的异化,这种异化正是异化劳动的一种重要表现形式。马克思还注意到,“那些耕种他(指领主——笔者注)的土地的人并不处于短工的地位,而是一部分像农奴一样本身就是他的财产,另一部分则对他保持着尊敬、忠顺和纳贡的关系”[108]。不难看出,马克思对作为统治者的封建领主与作为劳动者、作为他的私有财产的农奴之间的统治与被统治、奴役与被奴役的关系是有充分认识的。在他看来,农奴的劳动是异化劳动,这也是毫无疑问的。

简而言之,按照马克思的理解,工人的异化劳动仅仅是人类异化劳动的一种特定形态,而不是唯一形态,凡是以劳动者遭受奴役为根本特征的不自由的、被强制的劳动,都是异化劳动。根据他的考察,人类社会的异化劳动有三种历史形态:古代奴隶制劳动、封建农奴制劳动、资本主义雇佣制劳动。这三种异化劳动虽然具体表现形式各异,但都是以非劳动者(即剥削者)对劳动者的奴役、压迫为共同本质的。

五、异化劳动的是非功过

在《手稿》中,马克思对异化劳动给劳动者造成的不幸、这种劳动对劳动者的无情摧残给予了深刻的揭露。在他看来,这种劳动形式显然是应加以严厉谴责和批判的,其不正义性突出地表现在:它以摧残、压迫劳动者为手段,以劳动者丧失幸福为代价,来实现剥削阶级的经济利益。关于马克思对异化劳动的批判,任何认真读过《手稿》的读者都不难察觉,在此无须赘述,这里需要多加辨析的问题是:马克思除了对异化劳动的不正义性给予批判外,是否承认这种劳动的历史功绩?

通过对《手稿》文本内容的仔细辨析,我们可以找到答案。事实上,在《手稿》中,马克思并未因为异化劳动的不正义性而对其采取完全否定的态度。在该著作中,他写道:“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109]“如果把工业看成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的展示,那么自然界的人的本质,或者人的自然的本质,也就可以理解了;”[110]“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111]可以看出,他对人类工业的历史及其成果在很大程度上是持肯定态度的。在他看来,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工业创造了巨大的文明成果,充分展现了人类自身的能动性、主体性、创造力;而另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工业文明正是异化劳动的产物,是后者造就的。对于工业对劳动者的压迫、工业与异化劳动的内在联系,马克思是十分清楚的。他在《手稿》中写道,“工业直到现在还处于掠夺战争的状态”[112](这里批判的是工业对劳动者的无情摧残),他还认为“全部人的活动迄今为止都是劳动,也就是工业,就是同自身相异化的活动”[113]。试想,既然他(在很大程度上)肯定异化劳动所造就的巨大工业文明成果,又怎会对异化劳动本身持完全否定的形而上学态度呢?事实上,这种形而上学态度根本不是当时已有很高辩证法造诣和强烈历史感的马克思所欣赏的。在他看来,资本主义异化劳动虽然造成了对劳动者的压迫(这种压迫基于特定的历史条件是不可避免的),但它同样创造了巨大的生产力成果[114],为人类未来赢得解放创造了必不可少的物质前提、物质基础,就此而言,异化劳动功不可没;按照他的逻辑,既然异化劳动导致人类物质文明的巨大进步,这种进步对于人类的解放又是不可缺少的,那么,就不能不承认异化劳动的历史功绩,虽然它是反人道、非人性的。他甚至还确信,在异化劳动、反人道现象尚未充分发展的情况下,人类的彻底解放是无法实现的。正是基于这种思维方式,他写到,自然科学“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作准备,尽管它不得不直接地使非人化充分发展”[115]。对异化劳动一分为二的科学态度,其实正是他根本超越一般的道德唯心主义者之处。

六、消灭异化劳动,进而实现劳动者和全人类的解放的基本途径

马克思坚信,作为人类不平等的产物和极端表现的异化劳动绝不是从来就有的,也不可能永恒存在。他在《手稿》中既提出了异化劳动的起源问题,也揭示了异化劳动必然灭亡的未来命运及消灭异化劳动、实现人类解放的基本途径。在他那里,“消灭异化劳动”,实质上就是要消除劳动的“异化”性质,恢复人类劳动原初具有的自由特性,进而实现劳动者乃至全人类的解放。

那么,如何消除劳动的“异化”性质,进而实现劳动者和全人类的解放呢?按照《手稿》的实践唯物主义逻辑,要做到这一点,仅有消灭异化劳动的思想、动机是远远不够的,而必须借助于现实的革命实践活动。更具体地说就是:无产阶级通过革命斗争,夺取政权,依靠政治手段废除剥削制度,将劳动的物质条件掌握在劳动者手中,进而消除劳动的异化性质,这便是消灭异化劳动,进而实现劳动者和全人类解放的基本途径。消灭异化劳动必须借助于政治革命,其道理十分简单:异化劳动的存在是剥削阶级榨取物质财富的前提,作为统治者的剥削阶级必然要利用政治暴力手段来维持其存在,因此消灭异化劳动必然要以无产阶级革命这一政治运动为前提。

异化劳动的消亡意味着劳动者的解放,他不再是从前私有制条件下那个被剥削、被奴役的对象,而成了劳动条件与劳动成果的拥有者、支配者,他的劳动摆脱了不自由、受强制的特征,重新成了充分展现其能动性、创造力的自由活动。随着剥削制度的废除、异化劳动的消亡、劳动者的解放及人人成为劳动者,全人类的解放亦得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