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乐天派的父亲
林语堂的祖父原是漳州北郊五里沙的一个村民,太平天国时被太平军拉去当了挑夫,以后就杳无音信,再也没有回来。父亲林至诚藏在床下才得以幸免。以后,林语堂的祖母将小儿子送给鼓浪屿的吕医生,因为受到良好的教育,这个小儿子后来中举,这件事一直就成为林家人的骄傲。
林语堂的父亲林至诚一直与他的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活着的时候,他们住在离漳州15英里(1英里约为1.61千米)路的五里沙。为了生计,林至诚开始是个小商贩,有时卖些炸豆子,有时卖点甜食,还有时将竹笋挑到漳州去卖。他肩膀上的一个大疤痕就是这样留下来的。有一次,信奉基督教的母亲让儿子林至诚为一位教友挑一担行李,这位教友对年岁还小的林至诚毫不留情,没有一点恻隐之心,不但不帮助他,一路上还这样说:“乖,你挑得动。这才乖。”林至诚还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他常常爱为人打抱不平,曾有一次与当地一个税务官吵了一架,原因是这个税务官欺负一个卖柴的山里人,随意向他加税。那个税务官看到林至诚态度坚决,又德高望重,答应少收卖柴人的税。对于林语堂来说,父亲的吃苦耐劳、朴厚诚实和为人正直以及敢于主持公道的性格对他的影响甚大。
父亲林至诚信仰基督教,后来成为一位乡村牧师,这对于林至诚一家、对于林语堂本人,都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和意义。比如,林语堂一家每天晚上要读《圣经》和做祷告,童年时期林语堂常常探讨“上帝”有无的问题,尤其父亲从基督教刊物《通问报》上了解了上海圣约翰大学,于是才有可能产生这样的梦想:让林语堂读圣约翰,读哈佛,以便成为一个名人。为了实现这一梦想,林至诚真正地去实行了。因为缺少100个大洋的学费,林至诚竟向自己早年的学生借钱。后来的林语堂每每想起此事,总是感慨万分,心头涌起对父亲的敬佩和感激之情:这是一个多么有眼光和梦想的父亲啊!还有一件事令林语堂终生难忘,那就是在数年前,为了让二哥玉霖上圣约翰大学,父亲竟坚决变卖了祖母传下来的那幢小屋,他们林家的“根本”。林语堂还记得,签约的时候,父亲的眼泪滴在契约纸上,留恋不舍之情怎样也抑制不住。在这些地方,林语堂与父亲一样容易动情。所以,林语堂曾表示,在一生中对他影响最大的可能是父亲。
林语堂还称父亲是一位不可救药的乐天派。父亲不是那种抑郁消极的人,而是一位对于世界和人生都充满信心、快乐和热情的达观者。他为林语堂起的乳名“和乐”是一种表现,他常常开怀大笑,兴高采烈地为教友布道是一种表现,他幽默自然和爱说笑话的个性也是一种表现。林语堂曾在《八十自叙》里认为自己的父亲“敏锐而热心,富于想象,幽默诙谐”。如果将林语堂与鲁迅的表情和性格进行比较,我们会发现这样的特点:前者常常满面笑容,令人如沐春风;而后者则冷峻抑郁,如同冰结。如果寻根求源,很重要的可能是家庭的遗传。林语堂的乐天、幽默等性格更多得自于父亲。
父亲与林语堂关系融洽,父子情深。母亲常为去布道的父亲煮一碗猪肝面条,这时,父亲总是吃几口后将小林语堂叫来,把剩下的半碗给儿子吃。这半碗面条凝聚着父亲无限的爱与希望,是否父亲有这样的感觉:这个聪明灵气的小儿子日后能够为林家增光加彩,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反正林语堂直到晚年对这碗面条还记忆犹新,常常说给晚辈听。那碗“味道美极了”的面条如同一条五色的彩虹将父与子沟通,并紧紧地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图1-1 1903年摄于坂仔乡。8岁的林语堂(左三)与父母、兄弟及二姐(右二)
在林语堂的全家福里有一张父亲的照片,摄于1903年林语堂的家乡坂仔,当时林语堂年仅8岁。虽因年代久远和当时摄影技术限制,这张照片有些模糊,但细细观察,最好是用放大镜看看,林语堂父亲的形象还是清楚的。他身穿一套传教士的行装:礼帽紧紧扣在头上,宽大的传教服遮蔽了大半个身体。他是属于瘦弱但骨骼结实的那一类,挺直的腰板透出一股刚直、自信和坚忍的气度。尤其是英俊的脸上的表情是那样丰富而可爱,在微微的笑容里仍然蕴含着一份慈祥、从容、机智、幽默和理想主义的光彩。总起来看,照片上林语堂的父亲虽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乡村传教士,但却有一股潇洒超脱的飘逸之气,尤其在与林语堂母亲憨直得有些木讷的表情对比中,这一点更为明显。
林语堂出生时父亲已经40岁了,在他出国留学时,60多岁的父亲特地从家乡赶来为儿子送行。面对苍茫的大海,面对即将载走自己爱子的海轮大船,这个乐观的老人不知想了些什么。我想,此时多情的父亲肯定会泪眼模糊,心情如潮。在《八十自叙》中,林语堂这样写道:“我忘不了父亲到轮船上来送我们,当时我们已经登上船板。父亲凄然望着我们。他似乎在想:‘现在我送你们小两口到美国,也许一辈子见不到你们了。’”后来,林语堂在国外听到父亲病逝的消息,哭得死去活来,因为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父亲的送别竟成为他与父亲的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