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克拉潘的《现代英国经济史》

在质疑工业革命概念的学者中，英国经济史家克拉潘（John Harold Clapham）首屈一指。克拉潘最重要的著作是《现代英国经济史》（An Economic History of Modern Britain），是书共分三卷，上卷为《早期铁路时代（1820～1850年）》，中卷为《自由贸易和钢（1850～1886年）》，下卷为《机器和国与国的竞争（1887～1914年）》，而下卷所附结论的时间下限则到了1929年。1937年9月13日，克拉潘在为下卷所撰写的序中如此结尾：“三十多年前泛泛拟订而二十多年前方始详细制定的一个计划就这样不再止于是一个计划了。Laus Deo（赞美上帝）。”^[28]由此可见，《现代英国经济史》的创作时间极长，是一部真正的呕心沥血之作。

《现代英国经济史》与狭义上的工业革命相关的部分是上卷。克拉潘并没有抵制工业革命这个词，也没有放弃对这个词的使用，但是，他描画了一幅更具渐进性而非革命性的经济变迁图景。事实上，在中卷第二章“1851年的工业领域”里，他这样写道：“不列颠已经开始面临新工业——铁轮和放汽的嘶鸣声。此后这不独是它的力量和财富之所寄，抑且是它生存之所寄……走向‘工业国’的路线已经确定，但是所走的路还不到一半……农业还是英国最大的行业。包括地主、代理人、租地农场主和各种农业工人在内，直接从事于农业的人口共占年满二十岁以上的男子26%。”或者可以看到这样的段落：“甚至在纺绩方面，机械化也不完全，虽则真正的手纺在各工厂区已经绝迹并且几乎所有决定性的创造发明都已经完成。在1830年左右，美国发明家已经采用了帽锭和环锭，这两者在毛丝和棉纺工业中都将变成非常重要的东西。但是任何一种在经济上都还不是决定性的，因为没有一种影响到工业组织，或者大大地扩展了机器的领域；它们只不过是对阿克赖特仿照纺车制成的翼锭的一些改进而已。到1850年，任何一种都没有在英国取得一稳固立脚点，而且此后的进步也很缓慢。”又或者，他如此评述道：“只要能够设法把资本设备或雇佣数字测定出来，那么英国其余大部分工业的机械化是怎样的不完全也就可以看出了。虽然有些巨型铁工厂这时已经在设备之中增添了内斯密斯蒸汽锤，虽然也有一些公司整体化到了包括自煤铁矿直至成品的整个领域，但只拥有一两个小鼓风炉的铁工企业仍是比较典型的。”^[29]总而言之，无论是机器还是工厂，这两项芒图所谓“大工业”的标志，在1850年的英国仍发育得非常不充分。然而，1850年几乎可以说是学者公认的英国完成或实现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最晚时间了。工业革命或者说英国经济大变革的非革命性，就这样被克拉潘展示出来。

而在《现代英国经济史》的上卷里，对这种非革命性的展示就更多了。上卷共分两编，分别为“铁路时代前夕的英国”和“早期铁路时代”。在第一章“英国的面貌”中，克拉潘展现了一位传统史家爬梳文献的功力。通过对18世纪、19世纪各种原始史料的梳理，克拉潘描画了工业革命时代英国各地的经济风貌。例如，他这样写道：“到了1830年，南威尔士和黑乡的工业集中情形是令人惊讶的——来自南威尔士的有二十七万八千吨，来自斯塔福德郡和希罗普郡的有二十八万六千吨。‘我曾经在一个黑夜里走过这个地方’，杜宾男爵在早几年这样写道，‘我周围的地平线都被一圈火焰包围起来。处处烟柱和火柱都直冲云霄，整个这一带地方似乎都被一团无可比拟的火光照耀得通亮。这种宏伟场面所给人的印象是笔难尽述的’。在白天，人们到处看见‘成堆的原煤被火炼成焦炭——高炉和无盖鼓风炉——用来从矿中开采铁和煤并从矿中排水的蒸汽机，排出来的水在导入小运河之后对于航行是有用的’。这就是铁路时代以前的黑乡在一个虽未见识过，却很能体察这种新工业重要性的人心目中所留下的印象。”^[30]不过，克拉潘认为这种工业景观在工业革命时代的英国是不多见的。以主导性的棉纺织工业来说：“不列颠棉纺织厂的人口，甚至在1830年，也不过是大约总人口的八十分之一。”^[31]在第二章“人口”中，克拉潘反复强调这一点：“住在人口稠密的乡下的人仍然是典型英国人。1831年的人口调查揭示出有961000个家庭，也就是不列颠所有家庭的28%是从事于农业的。如果再加上城镇外面的那些捕鱼和海滨的家庭、乡间道路和运河上的工人、以及所有那些在任何文明条件下对最纯粹的农业生活都不可少的农村手工业者和商人……那么，无疑的，不列颠家庭的大约50%是生活在可以适当地划入农村型条件之下的。”进一步说：“一个矿坑或棉纺织厂很可能是一个农村地区。”^[32]

克拉潘花了大量笔墨描述19世纪前期英国大工业发展的有限性。在第二章，他写道：“直到这时，伦敦还是小企业的园地。在1921年，伦敦各类商号的半数以上所雇工人都不到20人；1898年，在列入工厂类，即使使用动力的8500个企业中，工人平均数只不过是42人。为了统计的目的，1831年利用动力的企业是无足轻重的，而且任何种类的大企业都寥寥无几。最大的企业是几家酿酒厂。”又称：“在选举改革法案的那一年，不列颠共建造船舶708艘。其中389艘载重不到100吨，只有40艘在300吨以上。普通造船厂是无须具备相当规模的。甚至在1831年正式称为制造业的那种分散劳动的伦敦工业也不是组织成为大单位的。”“小规模的、没有经过革命的工业制度在伦敦以外各地广为仿行……在1830年以前，除棉纺织业外，任何纺织工业都还没有受到动力织机的影响；古老的、高度组织起来的手工梳毛工业同样没有被触及；黑乡和设菲尔德的大多数铁器和刀具工业亦复如此；制革工业‘简直没有任何部门’是使用机器的。在1833年，职工5人以下的企业在铸铜业中差不多是标准企业，三十年之后，在伍耳佛汉普顿、沃尔索耳和威林哈尔的制锁业中，工人对雇主的比例也只不过是十一比一。无论在伦敦或其它任何地方，一切工业类别中或许最重要的建筑工业，都还没有经过革命——只不过是一种缓慢的发展而已。”总之，“在什么阶段上可以把典型工人描绘成是从事于那种会使他们祖辈为之张口结舌的工作的，这还是一个有待商榷的问题。这里不妨先提一笔的是，这个阶段还要在这一世纪很后很后的时期方能见到”。^[33]

在第五章“工业组织”中，克拉潘一开始便称：“因为在1830年以前英国没有一种工业已经渡过了全面的技术革命，所以古老形式的工业组织和各种各样的过渡形式还充斥于全国。甚至在棉纺方面，早期的带金属零件的木制机器依旧通用；金属制造的‘走锤’精纺机（mules）新近方始发明而且只有在比较进步的纱厂中使用……1830年所作的一项估计把英格兰和苏格兰的数字估作动力织机55000至60000台，手织机240000台。贝恩斯在1835年写作时预计旧式工具不会很快地绝迹，他的预见证明是不错的。”主导性产业如此，其他产业的革命程度就更低了：“棉纺织以外的大多数使用机器的工业还规模小，年轻的工程企业的规模之所以小，原因正在于此。蒸汽机这种发动机本身也还很小，并且除开在很有限的一批工业之外，也很少使用……1831年，格拉斯哥拥有人口20多万，和蒸汽机328部。其中有60多部是装在汽船上的。最大的汽船是387吨，装有2部蒸汽机，各有110匹马力。其余的蒸汽机差不多全是装在那107家动力发动的棉纺织厂里，其中很多家各装有几部……在上述的工业以外，新机器和蒸汽的应用只不过是尝试而已。”^[34]

很显然，克拉潘笔下19世纪中叶的英国经济发展并不具有太大的革命性，当时英国工业的技术变革与组织变革均非常有限，整体上未呈现芒图所强调的大工业的特征，而这也就等于否定了英国工业革命完成于19世纪中叶这一论点。此外，对于工业革命改变了英国人口模式的观点，克拉潘同样提出质疑：“若说工业革命，连同偕以俱来的农业和运输方面的变革，已经使迅速增加的英格兰人口有了不须靠茅棚马铃薯的生活水平就能以维持生活的可能性，那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对于事情发生的先后不应有所曲解。在1740年以后，在发明还没有造成真正工业革命的那个享受日益提高、医学日益昌明的时代中，也就是截至1790年初次把蒸汽应用到棉纺织方面的那个时代中，死亡率首先有了下降。”^[35]总之，在《现代英国经济史》上卷初版的时代，工业革命这个概念在英国已深入人心，但克拉潘的细致研究，给工业革命论说带来了挑战。

必须看到，克拉潘描画的历史图景具有很大的真实性。经济的发展存在变革性，但这种变革通常不会在朝夕之间完成，于是，即使在急速的变迁过程中，新旧元素长期并存也是经济演化的一般形态。不过，若因此而彻底否定工业革命等相对较短时间内的大规模经济变迁现象的存在亦不可取。进一步说，从历史演进的结果来看，在具有一定方向性的经济变迁过程中，新元素即使在规模与数量上弱于旧元素，在发展前景与质量上却一定会强于旧元素，从而在对于历史的长期影响力上更为重要。这种深入演化本质的视角也就是马克思主义所强调的发展的眼光。但不管怎么说，克拉潘的《现代英国经济史》是一部资料翔实的著作，而在那种强调经济发展渐变性的学术传统中，这部著作具有某种奠基性的地位。

与克拉潘同时代的学者中，美国经济史学家格拉斯（N.B. C.Gras）值得一提。他的被译为《工业史》的著作，英文原名Industrial Evolution，准确的中文译名应为《工业演化》。从英文词义上说，“演化”（evolution）与“革命”（revolution）可谓针锋相对。格拉斯倒没有完全否定工业革命这一概念，但他的著作花了大量篇幅论述工业革命前西方世界的制造业发展过程，划分了这样4个阶段：为使用而制造—零售手工业—大批（生产）手工业制度—集中的制造中央手工厂。经历了这样4个阶段后，西方世界的制造业迎来了工业革命：“在整个有记载的工业史上，工业的发展过程显然遇着一个大分野。这个分野叫做工业革命，每个学者都懂得把它放在罗马的衰亡、宗教改革、法国革命那样重要的地位上边。工业革命这个名词主要的是指1770至1825年间英国工业上剧烈的变动。在这期间里，动力机器大规模地应用到制造业。从前动力机器的应用是单独的，暂时的，或者应用上还有限制像磨坊的情形那样，但是现时它在制造业里已经占着首要的地位。工业革命这个名词有时是指上述那个时间里的变动的总和。有人认为这名词是指工业组织上的大变动，这变动一直继续到（1914至1918年）的大战为止。有时这名词是应用到劳动阶级的斗争和成就。到了1827年前，才有人很文雅地用来描写那个迅速的彻底的变动的要略。”^[36]总的来看，格拉斯肯定了工业革命在人类历史上作为分水岭的重要地位，但他的著作更多的是在论述制造业的渐变发展。与汤因比相似，格拉斯的研究寄托了一定的社会理想，他在全书最后写道：“理想的工业制度毫无疑问地是把工厂包括在内……某些商品的制造也许仍必需工厂，如钢轨、打谷机、汽车、铁路车。但是，有许多东西还可以在都市或乡村的家庭或手工厂里做成……我们不要产生一种工人阶级，这班人在法律上虽然自由，但他们是做经济的奴隶。这制度最紧要的部分，是已经成立的合作团体购买原料，销售成品……合作的团体现在是开始过着活泼的生活，这对于弱者的救济很有希望。”^[37]与汤因比对中世纪抑制竞争的行会制度抱以同情相仿，格拉斯对理想制度的构思实际上是从工业革命前的手工业组织中寻求灵感，这也是他强调工业演化的动机所在。自然，这种向后看的社会弊病医治方案是不切实际的。此外，成书于1930年的《工业史》，1939年即有了中译本，目前亦被影印再版。不过，在文风与排版等方面，影印本不太适合当代中文读者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