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魏晋风度多玄思
魏晋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思想文化的一次巨大演变时期。它的突出标志便是对人生价值的深刻思考,以及对个性自由的充分追求。而一大批倜傥不群、放荡不羁的名士风流也就由此应运而生,形成所谓“魏晋风度”。
论老不及圣
(明佚名释迦老子孔子)
王弼是魏晋玄学的理论奠基人。玄学是对老子、庄子思想的继承和发挥,故宗庄、老,以“无”为本。但具体到个人,王弼则认为,老子对“道”的体悟和认识远不及孔子。何劭《王弼传》载:
时裴徽为吏部郎,弼未弱冠往造焉。徽一见而异之,问弼曰:“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也。然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者何?”弼曰:“圣人体无,无不可为训,故不说也。老子是有者也,故恒言其所不足。”
王弼所言甚为大胆出奇,但细加揣摩,却又合情合理。他意识到,“无”作为“万有”的本体,是难以具体说明的,本体即体现于万物之中,孔子之所以不言“无”而言“有”,正是认识到了“无”并非“万有”之外的另一物,这是得道的表现。而老子不是这样,老子著论,声称以“无”为本,但却不懂得“无”与“万有”的统一,认为它是可以认识的对象,这样“无”也就成了相对于“有”而独立存在的东西,故此,他并不是真的体会到了“无”。所以王弼认为老不及圣。这一看法惊世奇俗,超乎人伦,但究其内核,却冥合玄学观念,王弼之辩系从玄学精髓而出,故极富思辨性,极具说服力。
论圣人有情
(宋马麟静听松风图)
万物以无为本,圣人体无,故不同凡人,当时何晏等人以为圣人并无喜怒哀乐之情,钟会等人发挥了这一思想。《三国志·魏志·钟会传》注引:
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钟会等祖述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
何晏等人并没有真正了解“圣人”的人格,以为“圣人”是现实世界之外,与人无涉的一种东西,这样圣人也就与一般人割裂相互对立,因而对本体的领悟也就成了永不可企及的彼岸世界。王弼的辩说,正是抓住了本体具现于万物这一特点,认为情乃自然之性,人人如此,圣人自不例外,惟其如此,故圣人方可与人与万物相通。圣人通于人情,而又非一般人,他更具有智慧,能够把握住深沉渊博、和谐宁静的“道”,上升到本体世界的“无”,所以圣人虽有情,却不至于像常人一样,为事物所迷惑所困扰。也就是说,圣人能够以其情之渊深渺茫而超脱有限事物,进而抵达无限与绝对自由。王弼的这一认识,实际上构成了魏晋风流的全部追求与理想的理论基础。
大人先生
大人先生是阮籍《大人先生传》中所塑造的一个理想人物,他的原型是孙登。《晋书·阮籍传》载:
籍尝于苏门山遇孙登,与商略终古及栖神道气之术,登皆不应,籍因长啸而退。至半岭,闻有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乃登之啸也。遂归著《大人先生传》。
又《嵇康传》载:
康尝采药,游山泽,会其得意,忽焉忘反。……至汲郡山中,是孙登,康遂从之游。登沉默自守,无所言说。
(明吴伟画北海真人像)
阮籍、嵇康皆为当时名士风流的领袖,其才情亦横绝一时,然于孙登面前则叹息自愧,毕敬以极,阮籍甚至尊其为“大人先生”,模之为最高的理想范本。而孙登与阮、嵇交往,并无言辩,上有行动,察其行动也不过是“沉默自守,无所言说”,充其量也只是仰天长啸,“闻有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何以阮、嵇竟趋之若此?盖阮、嵇皆追求自然,自然之质在于任其性而不假于辞,在于冥合本体以达永恒,所以孙登虽无言辞,但其冥合自然,体悟大道,得意不言,言不尽意,这种境界已是阮籍、嵇康所难以企及,放他无须辩说,已先胜一筹,这正所谓无言之辩。故阮籍的《大人先生传》便描写出一个超乎万物、旁通无限的理想形象,他自己也一向以此为楷模,人每与言,言皆玄远,这虽有当时政治社会的因素,但亦难排除领悟大道、得意忘言的成分。
(清黄慎商山四皓图)
孔融智辩
(明仇英累累说圣徒)
孔融字文举,系孔子二十世孙。据《世说新语》载:
孔文举年十岁,随父到洛。时李元礼有盛名,为司隶校尉。诣门者,皆俊才清称及中表亲戚乃通。文举至门,谓吏曰:“我是李府君亲。”既通,前坐。元礼问曰:“君与仆有何亲?”对曰:“昔先君仲尼与君先人伯阳有师资之尊,是仆与君奕世为通好也。”
孔融与李元礼攀亲,正是机智地抓住了历史上记载孔子曾问礼于老子之事。老子姓李名耳,故为李氏之祖,融以此谓通世之好,足见其机智善辩。后来太中大夫陈韪也来了,座中有人将此事告知,陈韪甚不以为然,讲:“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意谓小时候看上去很聪明的,长大了未必有成就。孔融闻之,接口就说:“想君小时,必当了了。”意思是:如此说来,你小的时候一定很聪明了。陈韪听后,窘迫不堪。孔融之辩,不惟机智,还在于能抓住契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杀父乃可
(明陈洪绶竹林七贤图)
《晋书》载:阮籍“为大将军从事中郎,有司言有子杀母者,籍曰:‘嘻!杀父乃可,至杀母乎?'”意谓:杀自己父亲尚且说得过去,怎么竟杀起母亲来了。阮籍此说,有悖人伦,自然是当时礼法名教所不容许的,所以“坐者怪其失言。帝曰:‘杀父,天下之极恶,而以为可乎?’籍曰:‘禽兽知母而不知父,杀父,禽兽之类也;杀母,禽兽不若。’众乃悦服”。
魏晋名士多喜欢出语惊人,而阮籍又素藐视礼法,故其惊人之语,往往与礼法抵牾,但妙在阮籍高才,尤且出特,先称杀父乃可,已是奇语惊人,以致满座为之动容,但自己却从容不迫,等到司马昭追问,这才进一步以禽兽但知其母而不知其父申说,反称杀母者禽兽不如。此处已是暗换前提,然于辩解之中,却自有妙致。
阮籍的风流
(明仇英竹林七贤图)
阮籍处魏晋之际,不拘礼法,不仅言之不恭,且其行为每有不合,时人每忌之,然阮籍名士,但以发言玄远,令人叹为观止。《世说新语》载:阮籍嫂尝还家,籍见与别。或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辈设也!”男女授受不亲,叔嫂有别,这是中国古训,而阮籍置之不顾,一旦有人非议,则讲礼法并非为己所设,这实际上是以自己的行为表现反抗的个性,可视为一种行为的辩白。又《世说新语》载:
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
其注引王隐《晋书》曰:“籍邻家处子有才色,未嫁而卒。籍与无亲,生不相识,往哭尽哀而去。其达而无检,皆此类也。”
这很能体现魏晋风流的精神特征,似乎不唯是旷达无拘检,更是一种情性淋漓尽致的发挥,以及对美的纯粹爱赏。好色便是好色,终不假乎言辞,同时这种好色作为一种对美的欣赏,完全超越了功利性,也了无性的成分。所以即使为人所疑,待观察之后,也终于消除了顾虑。这是一种真正的风流,它不仅体现了自然的质性,具有极高的审美意义,并且还吻合了传统要求的“好色而不淫”,“发乎情,止乎礼义”,具有规范的伦理价值,从中可窥测到阮籍洒脱自然的名士风范。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东晋顾恺之斫琴图宋人摹本)
嵇康为魏晋名士领袖,其风神超妙玄心独会处,亦冠绝群伦。钟会也是当时著名的才辩之士,素仰嵇康风范。《世说新语》载:
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钟要于时贤伤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傍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这段记载不但表现了钟会之善言,并且还可见魏晋风流重意轻言、寄言出意之精神。钟会率时贤名流往寻嵇康,而嵇康却自在打铁,旁若无人,久无一言。这正体现了他崇尚自然、从容不迫的禀性,于中可见其以意传言的风格。待钟会默立良久方要离去,这才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的回答奇妙无比,但不直说,仍重在于意会,所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既不卑不亢,得体自若,又显出自己超然有所悟的境界,深得玄妙。应该说,在这次比试中,二人未见胜负,各有佳处。
钟毓钟会兄弟
钟毓是钟会的哥哥,兄弟俩自小聪颖,据《世说新语》载:
钟毓钟会少有令誉,年十三,魏文帝闻之,语其父钟繇曰:“可令二子来!”于是敕见。毓面有汗,帝曰:“卿面何以汗?”毓对曰:“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复问会:“卿何以不汗?”对曰:“战战栗栗,汗不敢出。”
言辞之妙,传为佳话。以十余岁小儿,初见皇帝,况魏文帝曹丕又负有文名,所以诚惶诚恐在所难免,但以小小兄弟,于对答之中,既见善辩之才,又恰到好处地奉承了皇帝,这就十分难得了。
又记:“钟毓兄弟小时,值父昼寝,因共偷服药酒。其父时觉,且托寐以观之。毓拜而后饮,会饮而不拜。既而问毓何以拜,毓曰:‘酒以成礼,不敢不拜。’又问会何以不拜,会曰:‘偷本非礼,所以不拜。'”这是从两个不同的角度引导出的行为,而其辩说也是基于不同的理论基础的。钟毓从酒为恭奉礼品角度作辩,故拜是理所当然;钟毓则从偷为非礼行为解释,所以不拜也是情之所允。于中可见不同前提的假设,必然会导致不同的论证结果。
(清任熊文会图)
(明吴伟临流读书图)
何必度量大
(清石涛松下高仕图)
赵至字景真,出身微贱,14岁起便追随嵇康,是嵇康的热烈崇拜者和忠实弟子。当时品评人物之风甚盛,嵇康曾评价赵景真:“卿瞳子白黑分明,有白起之风,恨量小狭。”意谓赵景真眼目明亮,看事物比较分明而深刻,有战国名将白起之风度,但度量较小,不足以成大业。赵至闻后,接口回答:“尺表能审玑衡之度,寸管能测往复之气,何必在大,但问识如何耳!”意谓勾尺虽小,但度量无穷;竹管有限,但能知气音变换。推及人的度量,并不一定要大,而要看他见识如何。言外之意,大而无识亦属枉然。这次辩论,显然嵇康失败了。因为就清谈玄理的主旨来讲,赵景真比之于嵇康,更接近于对本体的认识,虽然他与嵇康相比,只是认识深浅的不同,但就倾向来讲,他比嵇康更注重内在,所以他才可取胜。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唐孙位高逸图之王戎)
王戎与阮籍、嵇康等人一样,为当时“竹林七贤”之一,纵情放达。戎少有才辩,《世说新语》载:
王戎七岁,尝与诸小儿游。看道边李树多子折枝(枝上李子很多,沉甸甸地压弯了树枝),诸儿竞走取之,唯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
同一年,“魏明帝于宣武场上断虎爪牙,纵百姓观之。王戎七岁,亦往看。虎承间攀栏而吼,其声震地,观者无不辟易颠仆,戎湛然不动,了无惧色”。这两则故事注重于表现王戎在诸儿竞趋之时不为所动,以及在猛虎狂吼,众皆惊惧仆倒之时“湛然不动”,镇定自若之态,突出了王戎不同凡响之处,以七岁小儿,不仅聪颖善言,并且雅量超人,这正是魏晋名士的风度与气量。它逾越常情,但却不是无情,这可从王戎的另一则故事中了解。
王戎之子新丧,山简前往探视,正逢王戎悲痛不已。王戎系“竹林七贤”之一,是负有盛名的人物,本应该是超然事外的,可是竟如此伤痛,所以山简不解地问:“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戎答:“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山简闻言,心悦诚服,也为之恸伤不已。魏晋名士反对矫饰,一任性情,把真情的流露作为人生自由与个性追求的标志,故王戎伤情实是宇宙人生普遍性的表现,至于其幼时寂然不动,似乎面无情色,实在是理解万物之性,以理化情而已。
刘伶纵酒放达
(唐孙位高逸图之刘伶)
酒是魏晋名士放浪形骸的一个最重要的工具,如阮籍便曾大醉六十余日,不复与言,以此辞绝司马昭结亲之请。刘伶为“竹林七贤”之一,尤以放达纵酒闻名。《世说新语》载:
刘伶病酒,渴甚,从妇求酒。妇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饮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当祝鬼神自誓断之耳。便可具酒肉。”妇曰:“敬闻命。”供酒肉于神前,请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便饮酒进肉,隗然醉矣。
这是刘伶与其妻子的对话。妻劝刘伶戒酒,伶诈为求神相助,借机痛饮,是一个近乎喜剧的故事。但它却从更深层次上表现了魏晋风流标举自然、放达不羁的个性。如果从生理上说,酒具有某种麻醉作用,在心灵上来说则更是一种摆脱现实的寄寓,酒在某种意义上使刘伶进入了另一个更具自然质性的世界。“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这是酒后极度的放荡,也是个体与自然的一种高度冥合,它所体现的境界,是超乎凡俗的,所以其辩解也是绝妙至极的。
酒的意义
对于魏晋风流来说,酒几乎可以说是生命的一种寄寓。大凡名士,没有不好酒的,不仅时时离不了酒,并且量大得惊人。刘伶是五斗解酲,阮籍丧母,犹能一饮二斗。“竹林七贤”中其他人物也不例外,山涛是“饮酒至八斗方醉”,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虽不喜大量饮酒,也还是常解醉意,且“其醉也,傀俄如玉山之将崩”,很有姿态。这种爱好在两晋更加得到发扬。“张季鹰(翰)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耶’?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晋末陶渊明,更是“性嗜酒”,“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造饮辄尽,期在必醉”。可见酒在名士们生活中的地位。
饮酒自有其妙处。《世说新语》载:“王佛大叹言。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批王卫军云:‘酒正自引人入著胜地’。”陶渊明《孟府君传》记载其外祖父孟嘉有一段与桓温的对话:“温常问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之,明公但不得酒中趣耳。又问听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意谓听弦乐不如听管乐,管乐不如清歌),答曰:‘渐近自然。'”其实酒中之趣亦在于自然。所谓形神不复相亲、酒正自引人入著胜地云云,实在是讲酒引导人们进入一个超乎现实的幻觉世界,从而抵达自然之境,而这又正是魏晋风流追求冥合本体的终极目的。同样,酒在使人渐于超越的同时,自然也就摆脱了现实的困惑,使人情人性得以极大的发挥,从而实现了享乐的意义,这样也就无异是增加了生命的密度。
(唐孙位高逸图之阮籍)
当然,具体涉及魏晋名士们的饮酒,在快乐追求的后面,酒变成了一种隔绝人世、逃避现实,进而麻醉自己也麻醉世人的工具。但不论怎么说,酒在名士们那里,显示出了空前绝后的魅力,甚至成为其生命中的一部分,酒的价值也紧紧地与名士们的反抗个性与自由追求相关联,从而凝聚成魏晋风度的一种流荡的精神气质。
机智的结巴
(明戴进溪边隐士图)
邓艾为三国名将,曾任征西大将军,率师伐蜀。平蜀后官进太尉。邓艾口吃,与人相言常常结巴。《世说新语》载:
邓艾口吃,语称“艾艾”。晋文王戏之曰:“卿云‘艾艾’,定是几艾?”对曰:“凤兮凤兮,故是一凤。”
这是说邓艾因结巴口吃,对人自称时,常重复自己名字“艾”念作“艾艾”,故司马昭开玩笑问他到底是几个艾。邓艾的回答绝妙至极,他并未正面作答,而是以孔子的故事来自比。相传楚狂人接舆,善养性情,好游名山,曾遇孔子而歌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意在劝说孔子,世道衰微,不必执着于企求恢复礼乐世界的梦想。邓艾引此作答,既见其机智巧妙,又深含了一种高尚自许、俊贤时人的自负,这真是妙语奇答,其机智令人叹赏不已。
好色贪财晋武帝
(唐张萱(传)明皇合乐图)
西晋社会颇重享乐之风,自上而下皆如此。晋武帝司马炎,虽为晋代开国皇帝,但并无雄才大略。他虽然追慕两汉明君,并且往往自比,却未见有励精图治、革除时弊之举。相反,他倒是在当时浮华淫乐的风气中,起到一种推波放纵的作用,尤以贪财好色闻名。史载公元280年吴主孙皓降,东吴遂平,天下归晋。次年,命人选取吴宫佳丽五千人,充入洛阳宫中,其时后宫丽质殆及万人,晋武帝更沉溺于酒色之中,日夜荒淫无度。于时后官佳人攘攘无数,武帝每及夜宿,难以定决,遂造羊车而乘,以羊为牵引,但车所至处,便度一宵。宫中丽人为得宠幸,多在门前插上树枝、路上遍撒盐末,以图羊车至门。武帝亦以此为乐。这是好色。好财也一样,卖官赚钱即是一例。《晋书·刘毅传》载:
帝尝问刘毅:“卿以朕方汉何帝也?”对曰:“可方桓、灵。”帝曰:“吾虽德不及古人,犹克己为政,又平吴会,混一天下。方之桓、灵,其已甚乎!”对曰:“桓灵卖官,钱入府库,陛下卖官,钱入私门,以此言之,殆不如也。”
东汉桓帝、灵帝是两个昏庸无道、纵容奸佞的没落帝王。这段对话中,晋武帝显然不满将其比作桓、灵二帝,但刘毅之辩,却抓住武帝与桓、灵二帝的共同之处,将其相提并论,归之于一,并且又数落二者差异,言武帝之“殆不如也”,于中既见刘毅之刚直和胆识,又表现了长言善说的机智。
(明唐寅陶穀赠词图)
秋风莼羹鲈脍
(元吴镇渔父图)
张翰表字季鹰,吴郡(今苏州一带)人。颇有清才美望,博学善属文,捉笔从不假思索,一挥而就,辞义清新,在西晋颇负盛名。齐王司马冏当政时,辟为东曹掾,即幕僚。据《世说新语》载:张翰在洛阳当官,忽一日见秋风起了,骤然想到家乡吴中的菰菜(茭白)、莼羹以及鲈鱼脍,便对人讲:“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率即弃官,命驾而归。后来不久,齐王司马冏在皇室争斗中丧权败北,于是时人都以为张翰洞察天下,深富见识。由此可见,张翰当时弃官自去,名为寻求人生适意,追思家乡的莼羹鲈脍,实是以此为托词,聊作一辩而已。但这种做法,却也反映了魏晋名士洒脱不羁的个性风貌。
《世说新语》注引《文士传》曰:“张翰曾谓同郡人顾荣:‘天下纷纷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难。吾本山林间人,无望于时久矣。子善以明防前,以智虑后。'”由此可见,张翰之弃官而归,确实是明智之举,然而那种鄙弃功名,能于人生高峰之中,激流勇退的精神,却又不得不归诸某种秉性风范。因而所谓人生贵适意,焉以名爵束缚自己的言辞,就是一种发于性情的雄辩,则不惟是托词。
太阳或有远近
(宋苏汉臣婴戏图)
东晋的皇帝,很少有所作为者,但颇为聪明善辩的倒有。《裴子语林》及《世说》均载有,明帝司马绍就很聪明机灵,早在他是几岁小儿时,就常坐在父亲元帝司马睿膝上玩。一天恰遇有人从长安来拜见元帝。其时晋室已丧失了北方疆域,但偏安江南,元帝感念故国,便向来人打听西晋都城洛阳的消息,询问之间,禁不住潸然泪下。明帝在旁甚是奇怪,父亲怎么突然间会伤心泪下。问旁边大臣,大臣详细告知西晋洛阳为刘曜攻占,迁都长安后,又为其所陷,怀、愍二帝先后被俘,元帝乃东渡江南建立政权这一事件。
此时思念故国的元帝,欲从小儿口中预卜一下兆头,便问明帝:“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即:是长安远呢还是太阳远?明帝回答:“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意谓:只听说有人从长安来,却没听说有人从日边来,所以日远。元帝听后很高兴,这是个好兆头,同时又很惊奇小儿的回答。第二天,他召集群臣宴会,将此事告知诸人,并重新以此问明帝。不料这次明帝却回答:“日近。”元帝听后,大惊失色,问:“你为什么讲的和昨天不同?”回答道:“举目见日,不见长安。”意谓,抬起头来便可看到太阳,但却看不到长安,所以太阳比长安近。明帝此言,前后殊异,但其机巧自如,设谓从容,亦可称妙语奇出。
(清石涛秋山聊叙图)
三语掾的体悟
(明蒋嵩渔舟读书图)
阮修字宣子,为晋名士。《世说新语》载:太尉王夷甫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圣教即指孔子。阮修对答:“将无同?”王夷甫对其回答大加赞赏,随即辟之为僚属。因为阮修仅回答了三个字,便受到赏识被辟为掾(僚属),所以当时人称之为“三语掾”。何以王夷甫所问,阮修仅作答三字便得其理?这与当时玄学之辩不无关系。问老庄与孔教是否相同,回答“将无同?”意思是:大概一样吧?以今人看来,儒道各有所求,其势殊异,当然谈不上什么相同。但在玄学思想家那里,万物之体,归之于无,以无观之,相异之处只是用的区别,并无根本上的差异,故谓之同。而语置“将无”者,盖揣测中含有体悟的意味,所以阮修此答,乃深得玄意之妙。王丞相也是以谈玄说理名闻一时的领袖人物,当然要对之大加赏识了。
(元黄公望剡溪访戴图)
此事传到颖识通达、天韵标令的名士卫玠那里,卫玠嘲笑阮修:“一言可辟,何假于三!”意谓,索性讲一个字便可博取官位,何必要讲三个字呢?阮修回敬道:“苟是天下人望,亦可无言而辟,复何假一!”意谓:倘若为世人所推赏,即使不讲什么话,也可进身获位,何必一定要讲一个字呢!卫玠听后,甚服其辩,于是两人相交为友。从阮、卫的辩答中,不仅可以略窥魏晋风度的简淡,而且也透露出言不尽意、自然体无的境界,从而进一步体会到魏晋风流注重玄妙的领悟,并力求使个性趋于完善以臻化境的精神气质。
但求兴尽而已
王微之字子猷,是东晋大名士王羲之的第五子,于时卓荦不羁,亦有令名。子猷处事,一任性情,唯在尽兴而已。《世说新语》载: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明王世昌归去来辞)
戴安道为当时隐士,善鼓琴,工于文辞,尤喜宴饮游乐,其时与高门风流交往颇多。王子猷于夜雪明净之时,感觉自然,甚有领悟。于是叹咏西晋诗人左思《招隐诗》,由隐而思及隐居剡溪的戴安道。其兴骤至,便连夜乘船前往访戴。由山阴至剡溪,舟行一夜,次日平明至。但到了戴安道门前,却忽然止步掉头而归。他的自我解释是:“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尽兴也是尽性,挥洒人的本性,以尽兴为旨,但得兴尽亦即意至,何必在于形式。这正是他追求的实质,颇有得意忘言之乐。
《世说新语》另载:“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索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兰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这似乎更属一种风范。两相倾慕而又素昧平生,偶然相遇其一约为吹奏,另一人欣然。但至妙之处却在于,吹奏之后,客主不交一言。这中间兴许也有尽兴尽意之所在。因为二人所要欣赏的只是音乐。王要桓吹,因为知道桓吹得好;桓为王吹,因为知道王能欣赏他所吹的。既然如此,意已相适,兴则至矣,又何必交言呢?
指不至的陷阱
(明沈周临戴进谢安东山图)
魏晋风流的演变,由于其超现实超功利的因素,最终导致为玄学清谈,后期清谈名士被称之为麈尾风流。麈为麋之一种,取其尾作成半椭圆形,饰以玉柄,称之麈尾。当时清谈名士往往执麈尾以示等级身份。这实在是魏晋风流堕于清谈趋向没落时的标志,其时清谈内容也是十分玄妙,以致完全流于概念的玩弄。《世说新语》提到:
客问乐令“指不至”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又举尘尾曰:“若至者,那得去?”
这是一个典型的概念辨析。“指不至”是《庄子·天下》篇所载先秦公孙龙一派人的辩论观点之一。指有二意,既谓其字面意义“手指”,又有其相通意“旨”,即观念或者说事物的抽象体。而至则意味着毕现最高抽象。乐令以麈尾指几作辩,显然在于通过具体事物说明“指不至”这一辩题。
始以麈柄确几,也就是以手指或别的东西接触案几,在常人看来,当然是“至几”了,可是在乐广的观念里,这不是真至,如果是真至,就不可能离去。而既然麈尾可以离开案几,可见它先前之至是似至而非至。由此而引申出最根本的抽象观念不可能具体毕现。这是一个辨名析理的实例,它典型地表现了魏晋风度在流变过程中,由玄妙而终于堕入玩弄概念的陷阱之中,从而丧失了其风流实质。
永远的范本
(晋顾恺之洛神图局部)
总观魏晋风度,就其主流而言,仍不失风韵独标之致。它不仅重性情标放达,使人的个性得以自由显示,反映了一种深刻的叛逆精神;而且那种崇理致善思辨的特征,又使人的思维上升到更高的一个层次。同时,由于体现在魏晋风度之中的玄学意味,所注重的是对自然本体以及生命的深刻体悟,它是建立在纵情得意的基础之上的,所以这种清谈式辩论就与今天的辩论大不相同。既没有唇枪舌剑、锋芒毕露的严峻对峙,又不是枯燥乏味、概念推演的哲学探讨。相反,它充满了愉悦,与其说是一种快乐的游戏,倒不如说是一种人生的完善充实。它要求自出新意,妙理超群,既需要敏捷的才思,又需要简洁优美的词藻,更需要个人境界的抵达。所以它充满了智慧的同时,也充满了审美价值。试看《世说新语》所记:
刘伶身长六尺,貌甚丑额。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
王戎云:“太尉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
这是对人物的品赏。不论其外在丑美,皆能从中认识到自然之质,其审美观念表现极高。
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悴惨,语左右云:“见此茫茫,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造此。”
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清石涛秋峡泛舟)
这是感伤宇宙,是人情至于极致之时的哲理性体现。其间既见思想的渊深,人性的充盈,又极富于文学色彩,极为生动,令人神往。这种风度是魏晋时期所特有的,但对于后世来说,所剩下的或许仅仅只是模仿,而再现似乎只能是处于永远的向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