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石榴就是要遇见唐伯虎
黑胖子说,到了三十岁还没有谈恋爱的女子是可怕的。所以,他主张,女人,特别是没有特色的女人,不妨骚情一点,那和尊严和品格无关。黑胖子还说,有了唐伯虎,石榴的这一生才有了精彩。
貔貅所谓的VIP,实际上是灌顶的工作间。里面有灌顶的一些画作和她拍摄的照片。我知道这个地方,在我还没有专座的时候我进来过。不过现在灌顶的画作和照片全都没了,换成了粉红色的花色壁纸,显得既幼稚又不伦不类。原来的方桌和条椅也换了,换成了皮沙发组合,中间是一个黑到肃穆的实木茶几。
貔貅指着这套组合说:“你看,这都是我选的,这都是上好的材质,你看这皮沙发,你看这实木茶几,要是没有个几十万,哪里拿得下来。”我听得木然。跟随我们进来的灌顶,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说:“谁叫您要做VIP来呢!把我撵出去,把你的拿进来,你不就VIP了吗?可你都VIP了,你干吗还跑到外面去和老百姓掺和?”
貔貅朝着她摆摆手,说:“你,一边去,从现在开始就要服侍我们,给我端一杯咖啡,你知道我的取向。给她,嗯,你喝什么?”我想说我什么都不喝。我还没有开口,灌顶说:“我知道您的取向,喜欢帅哥,可我这么短的时间,怎么给您泡一个帅哥回来?至于她嘛,我比你了解,她什么都不会喝。”
貔貅瞪了灌顶一眼,说:“你知道什么?净胡说八道。我请客,她怎么会不喝?”说完就看我,示意我说一说。我笑着回答说:“灌顶说的没错,我什么也不想喝。你要是没有什么事情,我就走了。天太晚了,我不习惯待得太晚。”
灌顶得意地看着貔貅,说:“你看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对她,我比你了解得多。”灌顶这话我以为不好。我们已经认识多年,根本用不着跟貔貅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像是赌气,像是解释,又像是比较。我们有必要和貔貅赌气吗?我们和貔貅解释什么?貔貅能和我们进行比较吗?
貔貅并没有说出什么重要的事情来,我就告辞离开。我刚走出店门,灌顶就追了出来。她把着我的肩膀,说:“我估计,貔貅肯定会去找你。她就是那样一个让人烦的人,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得以她为中心似的。你想怎样对她都行,但不要把我失恋的事告诉她。”
我点头,但心里并不舒服。我和貔貅才认识,我怎么会把灌顶和我说的话告诉她呢?大概我表现出了一点情绪(我自己没有感觉到),灌顶又笑着解释了一下:“你知道她这个人,说不上好,也说不上赖,反正什么事到了她那里,性质就变了。她现在就像个教导主任,对谁都能说出一段换汤不换药的教训来。”
这倒是了,貔貅是一个……算了,她到底是个不相干的人,我犯不着为她想几个评价的词汇。我对灌顶沉默着。灌顶又说:“我跟你说的事,你喜欢嘲笑我,她也喜欢嘲笑我。你的嘲笑是冷的,可她的嘲笑是热的,是热火朝天的,是热到整个世界里去的。”
我莫名,不知道什么叫冷的嘲笑,什么是热的嘲笑。想想自己的态度,大概貔貅会给灌顶很多安慰的温暖吧,会用“失去这一个,还有后来人”这样的话来激励她的吧。想起她在咖啡馆里那段演讲,我不禁笑起来。我自己,则是一个连火都懒得点的人。
貔貅,就应该是这样一个热情的人。自从我和她在灌顶的咖啡馆见过面后,没多久,她居然找上我的门,问我对貔貅这个名字的看法。这种自来熟,这种没界限,和灌顶的确有一拼,她们才真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才对。她们兴趣一致,性格相仿。就连唇枪舌剑,听着也该是激荡的激荡,飘扬的飘扬,不和谐中也能生出错落的节奏来。
貔貅是如此笑容可掬,又是如此无欲无求,尽管想起她的那段慷慨陈词,我头皮就发麻,可我也不好拒绝,所以就接待了她,给了她关于她名字问题的一个答案:“关于貔貅这个名字,我是没有什么想法的,这名字,虽然是兽,但比那些听着就沉鱼落雁或者骨软筋麻的名字要好得多。”
貔貅听完我的解释后,马上给我起了个名字,她说:“你别叫醍醐,就该叫秋香。想想,又摇头,说,不,改叫石榴。”
好吧,我没有意见。秋香是太美了,太主角了,石榴嘛,这个吵闹的级别,本来我是更没有资格的,但还好,也许还好,有时候你站在世界的反一面,反而更容易看清世界。尽管石榴是用焦躁的方式表达孤独,但她的孤独,我还是略略懂。那种孤独,就像是没有灯火的夜晚,沉寂地黑着,简单而又难以言说。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就对貔貅说:“昨天,这个小区停电。夜很深了,我下班回来,走进小区里,耳里脑里心里忽然就静下来。在黑的底色中,所有的物件居然都是静的,建筑是静的,树是静的,就连三三两两回家的人,踏着细碎的步伐,说着悄悄而又悄悄的话,也是静的。刚从灯光下走进来,还完全不适应,可是再走一点,就什么都看清了,房子整齐划一的样子,树木参差不齐的影子,还有花草,淡墨色的花,淡墨色的草,没有花瓣花蕊的细节,没有叶片根茎的小节,只有轮廓,可这轮廓,刚刚好。”
我知道我不该说这话,我又不是文青,也没有什么“艺术细菌”,再说,我和貔貅并未深交,她未必懂我。可我就是觉得那一刻,特别好,我想说出来,想找一个人说出来。
人,活着活着,偶尔有那么一两句话,你会忽然想找一个人说一说。这话,不是什么家长里短,也不是什么烦恼忧愁,只是一些疯话。疯到你自己都听不懂。
我又想到,也许灌顶要和我交往的话,也是这样的疯话吧,她自己也是听不懂的,听着觉得匪夷所思的吧。谁知道呢?她的世界,我不懂,我甚至连想懂的欲望都没有,我是一个冷酷的人。
貔貅果然不懂,她愣怔怔地看了我好半天,才说:“难怪灌顶说你是怪人,你还真是个怪人。好吧,你要不是怪人,我也对你不感兴趣了。对了,石榴姐,我想给你介绍一个像唐伯虎一样的才子,你明天能抽出一天时间来吗?”
貔貅叫石榴姐叫得太顺了,以至于我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愣怔在那里。貔貅狡黠地笑着,说:“我发现,你还是在说黑暗的时候,表情和精神头显得更酷一点。你明天见‘唐伯虎’的时候,就用这样的话题开头就行,‘唐伯虎’就吃这一套。”
我笑起来,说:“你还真把我当成石榴了,你还真以为我就喜欢唐伯虎那一类型的啊,再说了,我是工薪阶层好不,我要上班,我不像你和灌顶,都已经实现了财富自由,去不去工作都可以。”
真是和灌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扰民没商量。她自己的人生在纷乱烦躁悬浮的世俗中浸泡得太久,她容不得像我这样沉淀在底层沉默到冷酷的人出现。要是再早上十几年,我一定会欢天喜地地跳进她喜欢的那种大熔炉里。
那时候,我是比她还要情绪激动的吧,因为我发现我成了一个干缩的小点,既没有容量,也没有质量,随风一吹,就可能散为尘烟。我多么不甘心,我正是该朝气蓬勃,我正是该鹏程万里,我正是该鼓翅飞扬,我都做好了青春的铺垫,可我的条件,我生活的条件,却把我困在一个小村庄。
那时候的我,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和天斗,和地斗,和我的爸爸妈妈斗,我斗志昂扬,似乎一抬头都能扯下一块天来,一跺脚都能蹬踏一块地球。现在想来,我那时候是把自己当成了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了吧,我以为我是齐天大圣了呢。
结果呢,我不过是把我那毒独的命运早早地揭开谜底而已。时间是早就已经过去了,在大起大落的命运交错时,我的荷尔蒙就已经烧完了。我不过是一粒尘沙,别人的边角料。我裸露在最边缘的一层,风来,我就被吹走,雨来,我被冲走,就是打个雷,我也会被震走。我的人生,就是来演绎什么叫灰飞烟灭的。火都烧完了,如今,只剩下灰飞了。
我是早就死了心的,像这种相亲的节目,我是连掺和一下的心境都没有的。我有一些热情的同事,早几年,她们也对我心血来潮过,想要给我介绍对象,可看我一副冷漠的样子,终于也都淡下心来。同事都如此,对于陌生的貔貅,我一定要干脆地拒绝。貔貅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随你,反正对你来说,是百年不遇的好男人。”
这话我听起来有点别扭,什么叫对我来说,她对我到底了解多少,就能一眼看穿我适合怎样的人生组合?
可貔貅紧绷着脸,多少有点我不问,她就不解释,让我一个人发闷的意思。我是完全不感兴趣,所以没心思发问,她只好悻悻地告辞。
貔貅走出我家房门大约五分钟,我就接到了灌顶的电话,灌顶风是风火是火地说:“你就该去,你就是石榴,石榴就该去见见唐伯虎。”
灌顶的话没有头,也没有尾,说了一句,就挂了。让我好半天都在怀疑,是不是貔貅给我打的电话,可看看我手机上的显示,分明是灌顶,而且那声音也分明是灌顶。灌顶的声音非常干脆豪爽,就是嗲声嗲气地说话,也还是很脆生,而貔貅则完全不同,就是放开音量来说,也还是阴柔得很,带着鬼魅的诱惑味道。
我虽然一头雾水,可也不愿意去细究。灌顶也好,貔貅也好,对我都不过是过客,闹着玩玩,让我的脑子稍微乱一乱,但我更习惯于按部就班。我既不是醍醐,也不是石榴,我的名字,叫小青。我是一名会计,我的人生就是记账、入账,然后平衡黑白,淡化是非。